摘 要:“鏡子”意象是理解張棗詩歌的一個重要切入點,在“鏡子”中,古典與現代、傳統與先鋒在此匯合。同時,對長期蟄居海外的張棗而言,“鏡子”意象更暗含深意:它是張棗一直鐘愛的安靜的“小事物”,也是孤獨的詩人一個不可多得的對話者。此外,“鏡子”意象在文本結構中是一個優雅而又充滿魔力的平衡點:它是時空疊合與延伸的小道具,使詩人插上想象的翅膀,又使得一些詩句具有對稱的美感。本文嘗試對張棗詩歌中“鏡子”意象進行分析,以探究張棗詩歌的特質。
關鍵詞:張棗;鏡子
“巴蜀五君”之一的張棗作為當代詩壇一顆璀璨的“藍星”,其詩歌一直以奇異的姿態將“風”“騷”傳統完美地展現在當下的語境中。鏡子既是古今中外文化中常見的典型意象,也貫穿于張棗詩歌的始終,他出版的一百三十多首詩里,有四十多首詩與鏡子有關。他在浩瀚的古典文學中汲取意象,同時又將其賦予新意,打造了其堅韌的內核——“鏡子”就是張棗一個空靈神秘的核。從日常生活的角度來講,鏡子是用來照人或照物的一種反光的器物。狹義的鏡子也許只是現代工藝制造出的一面涂有水銀的玻璃,廣義的鏡子則無處不在,它可以是窗戶、玻璃、湖面,亦或是人的眼睛(本文的寫作以廣義的鏡子為準)。
一、古典與現代的結合
《鏡中》無疑是張棗最具漢風品質的詩作之一。“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危險的事固然美麗\不如看她騎馬歸來\面頰溫暖,\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這首詩語言空靈,意境深遠,通過對傳統的鏡子意象的繼承,年輕的張棗表現了對神秘、高貴、含蓄的古典意境的回歸。“鏡子”在這里是一種關于時間的隱喻——“危險”而“美麗”,仿佛近在眼前,但又很遙遠,欲把你吸進去,又把你推得很遠,一種時空的暗流在鏡前替換。鏡子是佳人身邊一位無言的伴侶,它能見證“她”過去的美麗與現在的悔恨,也能見證“她”將來的容顏流逝,忠誠地“永遠等候她”。相比物的忠誠,人的忠誠可能不及其萬一。從“梅花”、“鏡子”、“南山”等傳統意象的敘述,我們可以看到張棗唯美的古典趣味,他企圖運用自身精微的敏感度,去探尋一種從漢語古典精神中演生現代日常生活的詩歌方法。張棗的詩觀中心是傳統精神,這種傳統精神有兩個重要的源頭:一是來自《詩經》對日常生活細節的贊美及天人合一的安然,也就是張棗常說的漢語本來的“甜”;一是來自楚辭的神秘主義傳統。鏡子是日常生活的小物件,鏡子散發著濃郁的生活氣息,符合張棗對生活傾注熱情和贊美的旨歸。張棗的詩歌雖然具有濃烈的漢語性,但他又不止于此,他采取古典的方式告別古典,走向現代,同時又利用現代的策略復歸古典,通過整合與實驗,創造出新質。張棗好友柏樺曾感嘆:“一個詩人不僅應理解他本國過去文學的過去性,而且還應該懂得那過去文學的現在性(借自T.S.艾略特的一個詩觀)”。[1]
波德萊爾最早在1859年使用現代性詩人的概念來為自己的誨暗之詩辯解,現代性自此給詩歌的語言帶來了誨暗難解之風,詩歌開始追求一種冒險,詩歌技藝也愈趨復雜。而這些,張棗在詩歌中都或多或少地進行過試驗。意象是東西方詩歌共同追求的關鍵,龐德更是采集中國古典詩歌之花,釀造西方意象派之蜜,并確立了意象在詩歌中的核心地位。1985年10月30日,在張棗提的議下,在重慶圖書館二樓舉行了龐德誕辰100周年的紀念會,張棗還專門譯出了龐德的《詩章》一些片斷,可見張棗對龐德的推崇。張棗詩歌自然也接受了龐德執著意象的特點,“鏡子”就是其執著的意象之一,而“鏡子”在張棗這里,不僅僅是中國古詩詞當中意在表現意義相對固定的意象,而且寫出了許多的現代感。《望遠鏡》一詩中“望遠鏡”這一現代科學的產物不言自明,而《蘋果樹林》一詩中“你無法達到鏡面的另一邊”,“鏡面”似乎有點博爾赫斯迷宮的意味。
總之,在張棗詩中,“鏡”這一意象既是古典的,亦是現代的,既扎根傳統,又吸收西學。同時,他用聰明智慧和高超技巧,使得這種中西合璧的詩歌充滿了智性和趣味。正如北島評價的:“他以對西方文學與文化的深入把握,反觀并參悟博大精深的東方審美體系。他試圖在這兩點之間找到新的張力和熔點。”[2]張棗的確找到了這鐘“張力”和這個“熔點”,因為我們看到了他的詩歌中古典的銳意和現代的驚艷,他無疑是一個“中西藝術結婚后產生的寧馨兒”。
二、身份的確認
1986年夏天,張棗遠赴德國求學,直至2007年回國任教,他在海外漂泊了二十多年。與眾多漂泊海外的詩人一樣,孤獨、焦慮、不安充斥著生活。在異國他鄉,詩人們不僅面臨著巨大的生存壓力,而且還要面臨著個體身份的缺失困境。膚色、語言、民族、風俗都和故鄉有著巨大差別,他們身處兩種語言(或多種語言)、兩種文化的裂縫之間,受到雙重甚至多重的文化夾擊,產生了身份認同的焦慮,成為了亦此亦彼又非此非彼的邊緣人,于是造成了他們文化身份的不確定性。
鏡子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了“他者”的角色,它能協助主體完成對“自我”的確認,如果沒有他人的評價,人可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因此鏡子似乎能回答一個永恒的問題——我是誰?人與自我的關系及對自我的認識無法自然建立,必須在相互注視與被他人注視的過程中獲得,正像鏡子之于人,能夠把“他人注視”帶到人面前,認出自己與另一方相像,同時又需要運用心智分辨內外,分清虛實。在詩歌《同行》中,孤獨迷茫的張棗也發現了這樣一條認識確認自己身份的捷徑:會不會有另一雙眼睛呢?\從背面看我有寧靜的背,微駝;\從正面看,我是坐著的燕子,\坐著蹺二郎腿的燕子。“另一雙眼睛”就像一把尺子、一個窺視者無所不在,“同行”的“行”可以念háng ,也可以念xíng,不管是同一行業或是一起前行,張棗都感覺到了隱匿的他者的目光張棗從他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寧靜的背,微駝”、“燕子”似的輕盈的“二郎腿”。這就是他人的評價,猶如一面鏡子。人不能孤立他人而存在,甚至可以說,每個人都是他人的一面鏡子。張棗一生都在尋覓知音,也就是他詩中的所謂“佼佼者”,然而漂泊他鄉“佼佼者”是極少的,他遂只能跟自己的鏡像對話,張棗的很多詩都是面向鏡子,和鏡子的對話,有時甚至能捕捉到鏡子所處的具體位置。鏡子是人籍以反觀自身的重要器具,借此照鏡者游思于自我投射與自我認識之間。
“人對于自我的認識是通過自己在外界的映像反作用于人的心理,在水中或是其他反射物比如鏡子中得到關于自己的映像,憑借這種映像,人才能確立自我的形象,把自己與他人區分開來,然后才可能產生自戀或自棄等對于自我的態度。”[3]鏡子是反觀張棗內心的一個重要媒介,他向鏡中的自己傾訴,直面鏡像就是直面自己,這也顯示出張棗直面內心的勇氣,鏡子就是他衷心的朋友和情緒的出口。與此同時,通過這種傾訴,使得詩人更加了解自己,更加明晰自我身份的主體性。正如張棗在《卡夫卡致菲麗絲》中所寫:“一切全都是鏡子”。一切目光都在揣測你的身份,于是詩人也在詩中詢問鏡像中的自己——我是誰?張棗企圖以此確認自己是身份,但最終也無法通過虛擬的鏡像找到自我,尋覓自我無果反過來又加重詩人的彷徨與苦悶,因為整個大的時代都是平面的,是欠缺主體性的:六個平面,六面鏡子,\六個新娘,一個模樣。
三、優雅魔幻的平衡點
對于某些癡迷于使用意象的詩人來說,意象就是一個進入隱喻世界的工具。鏡子在張棗詩歌里是一個進入其他世界的魔法道具,通過鏡子觸發詩人的想象力,從而穿越到另一個空間。同時,對于詩歌本身的結構來說,它也是一個調節器,使得詩歌有了延續的可能而變得對稱,變得更加穩定平衡。
鏡子為我們提供了進入另一層空間的機會,人們可以游離于現實和虛擬。幻象并不純粹與現實對立,相反,只有通過幻象,我們才能夠接近現實,在一定程度上,它是我們獲得現實感的框架。一旦我們的基本幻象破碎了,我們就會體驗到喪失現實。所以《愛麗絲夢游仙境記》中愛麗絲渴望探索鏡中的世界,“鏡子變得像棉紗布一樣柔軟,我們都可以走進去……”而在“顯微鏡”中,張棗有著一場不一樣的“夢游”:給那一切不可見的,注射一針共鳴劑,\以便地球上的窗戶一齊敞開。\以便我端坐不倦,眼睛湊近\顯微鏡,逼視一個細胞里的眾說紛紜\和它的螺旋體,那里面,誰正頭戴礦燈,\一層層挖向莫名的盡頭。這首詩《祖母》,詩人由顯微鏡里的細胞,聯想到礦工、星星、太空,聯想到地球、“o”。顯微鏡作為一種特殊的鏡子,成為詩人想象的起點,成為連接有形世界和無形世界的橋梁,刺激了人的意識的流動,引發了一次意象的狂歡。同時,張棗也善于利用鏡像性,不僅給詩歌帶來了悖反、矛盾的內蘊,而且使詩歌具有形式上的對稱美感。如詩歌(《骰子》):說,“沒有我”:\——好,沒有你。\不,說:“沒有你”:\——好,沒有我。果斷干脆的短句和形式的對稱給人以一種力量感,這種對稱雖只是形式上的,但潛在地給讀者一種閱讀的安全感,也有利于內在和外在節奏的生成,使詩歌不致頭重腳輕,變得和呼吸一樣均勻。同時張棗似乎又是一個祈禱型的詩人,這樣莊重整齊的形式也更顯他對詩歌的虔敬。
“鏡子”意象在詩中反復出現,一面面鏡子見證了張棗融合和發明中西詩意的妙手,見證了他精確而感性的詩藝,也見證了詩人最動人的情感。他對“鏡子”意象的強調,也是對現代派詩人所設定的“鏡像美學”的繼承。空靈的鏡子像是一片輕盈的月光,灑在張棗的詩里;鏡子像是張棗詩里的肺,五彩斑斕的“孔雀肺”(《卡夫卡致菲麗絲》),在詩人棄世之后(張棗即死于肺癌),替詩人繼續呼吸著。借“鏡”的意義,在于感悟,在于啟迪。在充滿悟性的鏡中,世事的影子恍惚而真切,人間的秘密徐徐展現。在啟迪的詩之鏡中,他給了我們一個個驚嘆號,也帶來了智性的電光火石。
參考文獻:
[1] 宋琳,柏樺.張棗,親愛的張棗[J].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9)第1版,第40頁.
[2]北島.《悲情往事[M]. 宋琳,柏樺.親愛的張棗[M].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85頁.
[3] 王小亮.鏡像理論與“自我”的幻滅[M].《科教文匯》(下半月),2007年第3期.
作者簡介:晏丘婷(1990–),女,漢族,江西宜春人,武漢大學文學院2013級碩士研究生,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