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世說新語獨特的文學魅力

摘 要：《世說新語》是志人小說的集大成者，該書以漢魏到東晉上層人物的軼事言談為主要題材，按類編輯，分為德行、言語、政事、文學等三十六門共一千一百三十條。與早期志人小說《語林》、《郭子》相比，《世說新語》“內容最豐富，體例最完善”，在文學上有自己獨特的魅力。

關鍵詞：世說新語；文學魅力；魏晉風度

《世說新語》，《南史》本傳稱《世說》，唐人的著作和此書的唐寫本稱《世說新書》。大約在宋代以后才改稱《世說新語》。原書共十卷，現存為三卷，有梁代劉孝標的校注。劉氏在注中，所征引的古書近四百種，極大地豐富了此書的內容。

產生于南朝劉宋時期的《世說新語》是志人小說的集大成者。作者劉義慶是劉宋王朝的宗室，襲封臨川王。《宋書·劉道規傳》說他“性簡素”，“愛好文義”，“招聚文學之士，近遠必至”。《世說新語》以漢魏到東晉上層人物的軼事言談為主要題材，按類編輯，分為德行、言語、政事、文學等三十六門。每門多者一百多則，少者幾則，細大不捐、包羅萬象，保存了漢魏到東晉這個時代思想、道德、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科技、社會關系、人情風貌等多方面的材料。篇幅短小，文筆簡潔，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這一時期的社會歷史。與早期志人小說《語林》、《郭子》相比，《世說新語》有自己獨特的魅力。它在文學上的獨特魅力，就是“內容最豐富，體例最完善”，這是志人小說成熟的標志。

所謂“內容最豐富”，是指《世說新語》在內容上的特點，具體講就是：

一、《世說新語》充分展現了漢及魏晉知識分子的風貌

《世說新語》從《德行》至《仇隙》分為三十六個門類，共一千一百三十條，記錄了從漢末至東晉大約五六百士大夫的言行軼事，其中除《規箴》屮的東方朔、京房兩條和《賢媛》中的陳嬰母、王嬙、班婕妤三條，寫的是秦末及兩漢的故事外，其他都是記錄漢末和魏晉的故事。《世說新語》以豐富的內容展示了漢末迄東晉所特有的社會風貌。“魏晉風度\"正是這一時代風貌的最好概括。

何謂“魏晉風度”？王隱《晉書》記載：“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發，裸袒箕踞，其后貴游子弟阮瞻，王澄、謝鯤、胡母輔之之徒皆祖述于阮籍，謂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幘，脫衣服，露丑惡，同禽獸。甚者名之為通，次者名之為達也。”這便是著名的“魏晉風度”，代表人物當首推“竹林七賢”中的阮籍、劉伶等人。他們敢于蔑視禮法，縱情飲酒，狂放不羈。“魏晉風度”是當時士大夫自身意識的覺醒與現實的矛盾的表觀，是思想上儒佛道三者尚未完美地融為一體的表現。《世說新語》把這種士大夫們共同推重、追求、實踐乃至模仿的時代性很強的一代風貌——“魏晉風度”給充分展示出來了。其主要有以下幾種表現：

（一）疏略傲慢，乖張怪僻，灑脫豪邁，曠達放蕩

這集中在《世說新語》下卷的《簡傲》與《任誕》兩個門類中，共有七十一條。《簡傲》描述了簡慢狂狷之人，《任誕》則重點敘寫了肆意放縱之人。如《簡傲》中第二十四中的一條：

王戎弱冠詣阮藉，時劉公榮在座。阮謂王曰：“偶有二斗美酒， 當與君共飲， 彼公榮者， 無預焉。” ……或有問之者，阮答曰：“勝公榮者， 不得不與飲酒： 不如公榮者，不可不與飲酒。唯公榮可不與飲酒。”

阮籍與王戎開懷對飲，卻不給同時也在座的劉公榮， 理由是： 比公榮強的給酒飲，不如公榮的也給酒飲， 唯獨劉公榮不能讓飲酒。這邏輯實在太荒謬，但這就是那個時代所推崇的疏略傲慢的“風度”。劉公榮對此竟不以為怪，他神態自若，言語如常，毫不尷尬，可見這種“風度”已被當時的文人們所普遍接受。

（二）適應天性，聽其自然，真率坦白，不加粉飾

《世說新語》中的士人們天真自然，敢于縱情使性，直露自己的真性情，不矯飾，不隱瞞，不加任何的克制約束，也不摻雜一絲一毫的虛偽。吝嗇便慳吝小氣到極點（《儉嗇》）；豪奢就揮霍浪費到頂端（《汰侈》）；發胂氣則能暴躁到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忿狷》）；乃至于可以表露出“禽獸般的天真和兇殘”①。總之，一切都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儉嗇》第二十九云：

王戎儉吝，其從子婚，與一單衣，后更責之。

王戎竟然小氣到連自己的從子也不放過，稱得上是吝嗇鬼的代表人物。也就是這個王戎，為了不讓別人得到好李子種，竟可以恒鉆其核”（《儉嗇》），其吝嗇真是到了無與倫比的程度。《汰侈》十二條集中反映了那個時代士大夫們崇富喜奢的社會風尚，比富擺闊儼然成為一種風氣，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石崇與王愷爭豪》條：

石崇與王愷爭豪，并窮綺麗，以飾輿服。武帝，愷之甥也，每助愷，嘗以珊瑚樹高二尺許賜愷，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愷以示崇。崇視訖，以鐵如意擊之，應手而碎。愷既惋惜，又以為疾己之寶，聲色甚厲。崇曰：“不足恨，今還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樹，有三尺四尺，條干絕世，光彩溢目者六七牧。如愷許，比甚眾。愷悵而自失。

晉人的姿肆揮霍由此便可一覽無遺了。而更讓人吃驚的是有的為了滿足自己的某種心理，竟至于不惜草菅人命，而且做得那樣從容自然，不加掩飾。《汰侈》第三十描寫：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王丞相與大將軍嘗共詣崇，丞相素不能飲，輒自勉強，至于沈醉。

每至大將軍，固不飲，以觀其變。已斬三人，顏色如故，尚不肯飲。丞相讓之，大將軍曰：“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

這種“真實”實在讓人接受不了，簡直到了與禽獸為伍的地步。

（三）崇尚自然，追求自然，簡約玄澹，超然絕俗

《世說新語》所描寫的人們普遍熱愛自然，贊美自然，如《言語》的第九十一條：

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

人們好用自然來比喻褒貶人物，如《容止》第十四：

時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懷，李安國“頹唐如玉山之將崩”。

崇尚目然美，是魏晉文人的普遍傾向，由此他們欣賞從容不迫，鎮定自若，簡約玄澹，超然脫俗的行為。從容不迫、鎮定自若集中體現在《雅量》中：

“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奉《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

嵇康臨死前視死如歸，神態自如，可謂這一行動的最好表現。

綜上所述，可以看到，《世說新語》著力表現了那個特定時代氛圍里知識分子的風貌。讀過《世說新語》一千多條后，我們基本上能領悟到魏晉文人學士的“一代風騷”了。

二、《世說新語》是一部名士評議書

在《世說新語》中，人物品評充斥全書。從總體上看，《世說新語》的三十六個門類，就體現了作者對所寫入物的品評。如《方正》是褒揚剛毅正直的人，僅舉一例：

王含作廬江郡， 貪濁狠籍。王敦護其兄，故于眾坐稱：“家兄在郡定佳，廬江人士咸稱之！ ”時何充為敦主簿，在坐，正色曰： “充即廬江人，所聞異于此！”敦默然。旁人為之反側，充晏然，神意自若。

何充不屈服于淫威，敢于直言不諱。象何充這樣剛正不阿的人，在《方正》里比比皆是。《捷悟》是贊美領悟力強、反應靈敏的人，如楊脩是《世說新語》中重點描寫的穎悟之人。《捷悟》共有七條，其中有四條是反映他過人的機智。《讒險》則是抨擊搬弄是非，心地陰險的人。《紕漏》則是批評那些由于疏略錯誤而失措或鬧笑話的人，如：

王敦初尚主，如廁，見漆箱盛干棗，本以塞鼻，王謂廁上亦下果，食遂至盡。既還，婢擎金澡盆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箸水中而飲之，謂是干飯。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王敦由于少見寡聞，不懂又不問，結果弄出大笑話。其他各門象《夙惠》是表彰年幼聰敏的人；《賢嬡》是頌揚賢淑多才的女性；《自新》是贊揚悔改反省，勇于自新的浪子；《巧藝》是贊美工藝精妙的人；《假譎》則是非難使用狡智欺詐他人的人；《忿狷》是鞭韃心胸狹窄、脾氣暴躁的人等等。總而言之，《世說新語》的三十六個門類，以《簡傲》第二十四為界可分為兩部分，上半部分為褒揚贊美人物的門類，下半部分為非難斥責人物的門類。

《世說新語》有些門類集中地表現了人物品評，如《識鑒》、《賞譽》、《品藻》這三個門類。這三個門類共二百七十二條，占全書總條數的六分之一，足見其份量之重。另外，其它門類多少不等，也都存有這種條目。

由此可見，《世說新語》確實是一部當之無愧的有關名士文人的品評之書。

《世說新語》的人物品評具有鮮明的時代特點。我們知道，漢末就出現了初步有意識的人物品評，不過那時評議人物主要是著重于政治上和道德上的鑒定。到了魏晉，由于士人自覺意識的產生和其他一些政治原因，人物品評已不再僅僅停留于東漢時代道德上和政治上的品評，而是把人的才能和內在精神當成品評的重點。即便是專門評論人物容貌舉止的《容止》也注重于人的內在風采神韻，如：

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這一條就是贊美嵇康高爽明朗、卓絕飄逸的內在風韻。

《世說新語》的人物品評還深深地打上了魏晉玄學的時代烙印。當時是否擅長于談“玄”已成為人物品評的一個標準，如《文學》中的一條：

康僧淵初過江，未有知者，恒周旋市肆， 乞索以自營。忽往殷淵源許，值盛有賓客，殷使坐，粗與寒溫，遂及義理。語言辭旨，曾無愧色。領略粗舉，一往參詣，由是知之。

康僧淵由善談玄學而聞名于世，令世人刮目相看。這是一個絕好的例證。《世悅新語》所反映的人物品評，蘊含著濃厚的玄學色彩，這是它迥異于漢末人物品評的又一特點。

所謂“體例最完善”，是指《世說新語》在藝術上的獨特價值。

《世說新語》以前的志人小說《語林》、《郭子》，全書均已失傳，所以它們的體例無從考察。《世說新語》是現存體例最完整的一部志人小說，它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結構方式——“世說體”。所謂“世說體”結構方式，是指“把書中的故事按內容分成若干門類，毎一門類中以不同人物的故事，表現相同的主題”②。“世說體”結構方式的長處在于，能夠突破篇幅短小所造成的束縛和局限，所寫之事，所寫之人之間都不必有必然的因果聯系，因而可以自由地表現比較廣博的內容。

“世說體”結構方式的形成是有一定原因的，一個原因在于作者的寫作意圖。作者寫《世說新語》的目的，不是為了表現一個完整的合乎邏輯的全體世界，而是想抓住人世間精彩的片言只語和突出的行為片斷，描述出瞬間的場面。作者采用“世說體”這種方式，把眾多的散金碎玉一樣的小片斷靈活地串聯在一起，有機地組織起來，至于人物之間的關系以及與其相關聯的環境等，一般不作交待敘述。另一個原因是當時的人物品評風氣，由于人物品評之風的盛行，魏晉人特別重視自己的語言行動，一言一行都特別講究，于是便出現了許多“玄遠冷雋”③的言語和高簡瑰麗④的行為，如“漸至佳境”、“應接不暇”、“淸風朗月\"、“楚楚可憐”等佳言和“望梅止渴”、“七步成詩”、“擊缺唾壺”、“新亭對泣”等瑰行，這眾多散亂的奇言瑰行是“世說體”形成的必不可少的前提條件。

注釋：

①宗白華語，見《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

②寧稼雨《“世說休-初探》（《中國古典文學論叢》一九八七年第三輯）。

③④魯迅語，見《中國小說史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