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本綺堂和中國志怪小說

序言

岡本綺堂（1872—1939）是日本近代著名的歌舞伎劇作家、通俗小說家。歌舞伎劇作有《修禪寺物語》、《室町御所》、《鳥邊山殉情》等。其小說多為以江戶時代為背景表現時代風貌的通俗作品，這些小說被稱為“時代小說”。 從小說中對當時江戶風俗人情的描寫可以窺探出作者對關東大地震后消失了的江戶風貌的懷念。這種懷念明顯地體現在其小說代表作《半七捕物帳》中。除此之外，岡本也創作了很多怪談小說。這些怪談小說取材廣泛，有很多來自于中國古代志怪小說。其中，《青蛙堂鬼談》作為怪談小說的代表作經常收錄在各種文集中，是日本近代怪談小說的杰作。

談到江戶怪談小說時，必須提到中國志怪小說。對兩者的關系岡本綺堂這樣認為“我國自古以來的怪談悉數是從中國輸入的，可能幾乎沒有自己的創作?！碑斎唬瓚魰r代的怪談小說不僅僅是中國志怪小說的翻譯、改編，但是兩者之間密切的影響關系是無法否定的。麻生磯次在《江戶文學和中國文學》中說“近世文學的成立上，中國文學作為素材有重要的意義。特別是傳奇類作品和其他的作品相比具有特異的風貌，這是由于很多地方受到了中國文學的影響?！彼栽谘芯繉揪_堂的怪談小說時，將其放到江戶怪談小說的延長線上，研究其和中國古代志怪小說間的影響關系更加有助于理解岡本綺堂怪談小說的特點。

一、以中國體驗作為作品背景

和其他明治時代出生的日本作家一樣，岡本綺堂從幼年開始就接受漢文學教育。其父岡本敬之助（后改名為岡本純）曾經是德川幕府的家臣，維新后供職于英國公使館。岡本綺堂從父親處學習漢詩，從叔父和公使館留學生處學習英語，可以說是精通漢文學和英國文學。

另外，日俄戰爭時岡本綺堂作為從軍記者跟隨當時的第二軍在滿洲駐扎了4個月，在這4個月中，岡本綺堂經歷了遼陽攻擊戰和沙河會戰?！白鳛闁|京日日新聞社的從軍記者，當年7月17日從東京出發，31日在滿洲柳樹屯登陸，參加了遼陽攻擊戰和沙河會戰。進入11月，東京（日日新聞社）的經營權由伊東巳代治男轉移到加藤高明子手中，所以社內不免有變動。于是立刻被調回國，17日回到日本?！边@一段時間的中國體驗，為之后岡本綺堂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青蛙堂鬼談》中的《窯變》（《窯変》）。

明治37年8月20日傍晚，我當時作為日俄戰爭的從軍記者在滿洲的戰場，當天下午3點左右到達一個叫楊家店的小村莊。前方遼陽攻擊戰激戰正酣，首山堡高地還未攻陷。

遼陽會戰是1905年8月24日開始到9月4日結束的日俄戰爭中的一次會戰。以俄軍敗退，日軍占領遼陽結束?！陡G變》中寫到的“首山堡之戰”發生在8月30日，當時天氣情況惡劣，陰雨持續數日。岡本綺堂在其隨筆中也有所記載。

戰爭開始后，即每日陰雨不斷。滿洲秋天很冷。即使在八月底，夜間也要點篝火。這樣的雨天里日夜潮濕，因此一行人中很多都染了風寒。

當時，岡本綺堂停留在一個叫楊家店的村子，可以看作是《窯變》中楊家店的原型?！陡G變》中講到“我們”一行四人住在楊家店的某戶人家，一位侍奉主家30多年的老仆招待了“我們”。該戶人家的小姐患有重病，老人懇請我們給該戶人家的小姐一些藥吃。同行的軍醫診斷后確認小姐患有肺病并給一些退燒藥。之后聽前來找我們的S君說，該戶人家5代前是經營磚窯的。一日兩名逃犯前來避難，許諾該戶主人，如果幫助他們躲避追捕，必有重謝。于是主仆二人就把這兩名逃犯藏到磚窯中。兩人剛將窯門關閉，追捕的差官就到了。差官搜查時，仆人點燃了磚窯內的爐火，兩名逃犯被活活燒死。從此該家人就像受了詛咒似的人丁接連猝死，剛才的小姐實際是該戶人家的媳婦，自從嫁過來就患上重病。S君說完后，天也亮了，“我們”向老仆答謝后就離開了。

岡本綺堂是否真的經歷過這件事不得而知，但故事確實是以作者的從軍體驗為背景展開的。至于小姐的病因到底是什么，“我們”最終也無從知曉，小說并沒有給出說明。這種“不知緣由、未加說明的地方所帶來的恐怖感，也許正是綺堂怪談的特點?！薄陡G變》之外，《雪女》（《子供役者の死》收錄，1921年3月隆文館出版）也是以岡本綺堂在中國的經歷為背景的作品。

二、對中國志怪小說的借鑒吸收

《窯變》除了以中國體驗作為作品舞臺之外，從其中的一些人物形象描寫可看出中國志怪小說的影子。

過了一會里面的樹林間模模糊糊地浮現出了一盞燈籠，是在中國經常見到的畫燈籠。我立刻就想起了《剪燈新話》中的《牡丹燈記》。又想起了圓朝的《牡丹燈籠》。

這里提到《剪燈新話》是中國明代的志怪小說集。江戶時代流入日本，淺井了意的《伽婢子》直接脫胎于《剪燈新話》。到了明治時期，三游亭圓朝在原作的基礎上加上復仇故事，將其改編為更適合日本讀者的《牡丹燈籠》。對此岡本綺堂說：“姑且不論在中國怎么樣，在日本以前《剪燈新話》就非常有名，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是明朝的瞿宗吉的作品?！裢砦揖瓦x擇其中的《申陽洞記》和《牡丹燈記》來談。馬琴的《八犬傳》中，犬飼現八在庚申山射山貓妖怪完全是《申陽洞記》的改寫。另外淺井了意的《伽婢子》和圓朝的《牡丹燈籠》也取材于《牡丹燈記》，這也是大家所熟知的?！庇纱丝梢钥闯觥都魺粜略挕穼θ毡疚膶W的影響和岡本綺堂對中國志怪小說的了解。

實際上在《伽婢子》之前，《牡丹燈記》已經在日本的怪談小說集《奇異雜談集》《靈怪草》中已經被翻譯收錄，并且原作后半部分鐵冠道人的審判都被略去。由此可看出，比起后半部分的佛教因果報應論前半部分的人鬼之戀更易被日本人接受。這個傾向在三游亭圓朝的《牡丹燈籠》中也有所體現。另外，在岡本綺堂的譯著《中國怪談小說集》中也收錄有《剪燈新話》的《牡丹燈記》。

斥責之后，道士給三人紙筆，讓其寫下服罪的口供，然后用大筆寫下判決文書。

由于文書過冗長，在此省略?？傊似凼篮γ?，據其所犯罪行，焚燒牡丹燈籠，打入九泉地府。

和以往的《牡丹燈記》的翻譯、改編一樣，岡本綺堂也對鐵冠道人的審判沒有興趣。因此可以看出作者對《牡丹燈記》的理解仍然在從日本近世開始的對《牡丹燈記》理解的延長線上，并沒有什么新意。另外在岡本綺堂的其他作品中，作者多次利用女鬼、燈籠等形象，對喬生和麗卿的愛情故事并沒有提及。

不一會里面的樹叢中浮現出一盞燈籠。那是我們常見到的燈籠?！谑牵蚁胂笾嶂潜K燈籠走出來的是冷艷如幽靈般的美女，覺得有一種幽怪凄絕的氣氛。

……

那姑娘和我想象的一樣，面色蒼白，就是如幽靈般的美女。剪燈新話中的女鬼—在此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通過以上的引用，可以看出作者利用了原作《牡丹燈記》中的小姐和燈籠的形象。這兩個形象在三游亭圓朝的《牡丹燈籠》中也可以看到，但和圓朝強調新三郎和阿露的愛情不同，岡本綺堂僅僅是將興趣放到了燈籠和女鬼這兩個恐怖形象上。岡本綺堂在隨筆《怪奇一夕話》中評價中國志怪小說時說“該書（《搜神記》）的特色是以妖記妖，以怪記怪，沒有宣揚中國傳統的勸善懲惡和因果報應。搜集的所有故事都是沒有緣由、沒有道理，單純的怪奇之事。怪談的價值就在于此，不愧是中國怪談的始祖”另外對于明清的筆記小說《閱微草堂筆記》和《子不語》岡本綺堂評價道“世間一般的評論認為《子不語》不如《閱微草堂筆記》，但是據我所見，《子不語》將怪談只記述成怪談，而不像前者添加各種議論，反而更勝一籌。給怪談附會緣由是大忌。宋代洪邁大著《夷堅志》中也幾乎沒有講什么緣由。”從這些評價可以看出，岡本綺堂是如何看待中國志怪小說的。即在文末不加議論，將無法解釋的神秘感、恐懼感傳遞給讀者，從而達到怪談小說的效果。

三、《青蛙堂鬼談》和中國志怪小說

《青蛙堂鬼談》是由《青蛙神》、《利根の渡》、《蛇精》、《窯變》、《蟹》《龍馬之池》等12篇短篇小說構成的怪談小說集。

評論家川村湊評價岡本綺堂時說“綺堂的怪談，是和普羅文學的興起和現代文學流入同時代的產物”關東大地震后，日本社會高度的城市化，普羅文學和現代文學興起，此時繼承了江戶怪奇文學傳統的《青蛙堂鬼談》在當時的文壇顯得非常獨特。

除過以上論述的《窯變》之外，《青蛙堂鬼談》中的《青蛙神》、《利根の渡》、《蛇精》、《蟹》分別取材于《江淮異人錄》、《閱微草堂筆記》、《夷堅志》和《萬柳溪邊舊話》。以下以《蛇精》為例，考察岡本綺堂對原作的吸收改編。

《夷堅志》是宋代洪邁編集的小說集，以收集當時的奇談怪事為主旨，繼承了六朝志怪風格。岡本綺堂作品中有很多取材于《夷堅志》。關于《夷堅志》在日本的傳播，岡本綺堂說“并且《搜神記》《酉陽雜組》《夷堅志》之類，第一是六朝、其次為唐、再次為宋，很早就傳播到我國，給《今昔物語集》和《古今著聞集》等提供各種翻案材料?！庇纱丝梢娺@部中國志怪小說集對日本文學的影響之大，岡本綺堂對這部作品也是非常熟悉的。證據之一就是《青蛙堂鬼談》中的《蛇精》取材于《夷堅志》中的《蛇王三》。

《蛇精》講的是一人以驅蛇為業，遠近聞名，以致周圍人都叫他蛇吉。因為他驅蛇技藝高超神秘，漸漸人們都傳他是蛇精。蛇吉驅趕一條大蛇半年后，其母猝死。獨身的蛇吉娶妻成家，仍然干著驅蛇的營生。但是蛇吉以前的驅蛇方法突然無效，導致自己受傷不久就死掉了。奇怪的是其尸體無緣無故消失了，所以當地人更加確信蛇吉是蛇成精所變。《夷堅志》中的《蛇王三》講的也是類似的故事，但是要簡單得多，是說一人自認為自己驅蛇技藝高超，結果卻被蛇所傷。兩篇作品類似的地方在于對驅蛇人驅蛇方法的描寫上。

他一手持斧，腰上系著一條麻袋走了出來。麻袋里裝著赭褐色的藥粉，先在蛇靠近的路徑上一字形撒下藥粉，然后退四、五間地再撒藥粉，再退四、五間地撒下藥粉。這樣，就在蛇靠近的路徑上畫三條線等待。

“我一定得在第二條線阻止蛇前進。如果蛇越過第三條線，我就有性命之憂。”

《蛇精》

蛇吉驅蛇的方法是蛇藥和三根線。這三根線在《蛇王三》中也有描寫。

王畫地為三溝，語人曰：『若是常蛇，越一溝即死，極多不過二。如果歴三溝，則我反為所噬矣。

《蛇王三》

除了驅蛇時在地上畫三根線之外，蛇王三和蛇吉驅蛇的過程也有相同之處。蛇王三驅蛇時，蛇越過第三根線，他“亟脫袴中裂之。蛇分爲兩，死焉?！鄙呒獎t“眼看著蛇越過最后一線萬事休矣，他迅速的脫掉短褲，一遍跳一遍唱著咒語，短褲如果裂開一分為二，則蟒蛇也從口部上下裂開而死?！睆囊陨弦每梢钥闯鰞勺髌返南嗨浦帲慈€和分褲裂蛇的驅蛇方法。

岡本綺堂在譯著《中國怪氣小說集》中《夷堅志》的部分并沒有收錄《蛇王三》，但收錄了《妖鬼を祀る》和《蛇薬》（《祭妖》、《蛇藥》）兩篇。從內容上看這兩篇短篇可能也為《蛇精》提供了素材?！渡呔分兴枋龅膬纱悟屔咧械谝淮?，蛇吉在驅蛇不成功時，利用從父親出所學咒語成功脫險。用咒語驅蛇的情節在《妖鬼を祀る》中有所體現。

蛇昂首靠近供神的犧牲，王閉眼一心念著咒語。蛇距離一丈左右時，好像被什么阻擋著猶豫不前。（王和蛇）一進一退，同樣的做法重復三次后，蛇終于俯首退去。

《妖鬼を祀る》（《祭妖》）

不同的是《妖鬼を祀る》中，需要念三遍咒語才能驅蛇，《蛇精》中只用一次。但是念咒驅蛇的情節是相同的。另外《蛇精》中對于蛇藥的描寫和《中國怪氣小說集》中的《蛇薬》非常相似。

將大量的蛇殺死埋入土中，然后蓋上草席，經常澆水則毒氣蒸發長出奇怪的蕈菌。把這些蕈菌曬干，再和其他草藥混合到一起。

《蛇薬》（《蛇藥》）

殺死大小幾條蛇，將尸體深埋到土里，兩三日后上面生出一種茸。將其陰干磨成細粉，然后把女人的頭發切碎，再和另一種草藥混合煉制。

《蛇精》

《蛇藥》中的藥是一種毒藥，而在《蛇精》中是吸引蛇的藥，兩者的效用不同，但對于藥的配制方法幾乎相同。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岡本綺堂將《夷堅志》中的《蛇藥》作為自己作品《蛇精》的素材。

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出，《蛇精》是取材《夷堅志》中《蛇王三》、《祭妖》、《蛇藥》創作的，岡本綺堂提取素材進行組合，另加上自己的想象創作出《蛇精》。

四、結論

《青蛙堂鬼談》作為岡本綺堂怪談小說的代表作，其中《青蛙神》、《利根渡口》、《蛇精》、《蟹》都明顯的取材自中國志怪小說，這一點體現出作者對中國志怪小說的借鑒和吸收。另外由于岡本綺堂有過在中國的經歷，作者將這段經歷和對中國志怪小說的吸收結合起來，作為創作新作的方法，比如《窯變》。

但是岡本綺堂的作品和原作相比卻有著不同的趣味。如上文所述，岡本綺堂或選用中國志怪小說中的形象或組合多篇的情節再加上自己構思，創作出新的作品。這種創作觀念和岡本綺堂對怪談小說的以及對中國古代志怪小說的理解密切相關的。即不強調勸善懲惡、因果報應的傳統觀念，也不牽強附會現代科學的心理分析，而是注重凸顯無法言喻、無法解釋的怪異，從而帶給讀者恐怖體驗。這種創作觀念體現在作家推崇《搜神記》、《酉陽雜俎》、《夷堅志》、《子不語》等志怪小說，并且創作作品時多只借鑒中國古代志怪小說中的形象、情節而不加以說明評論上。這一點也正是岡本綺堂怪談小說的獨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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