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勇
亞投行與全球經濟治理的改革
文|王勇
AIIB and Reform of Global Economic Governance
2013年10月2日,在出席亞太經合組織領導人會議期間,習近平主席在雅加達同印尼總統蘇西洛會談時提議籌建亞投行(AIIB)。2014年10月24日,中國、印度、新加坡等21個首批意向創世成員國在北京簽字籌建亞投行備忘錄。備忘錄的簽署發生于2014年11月APEC領導人峰會前夕,對于提升中國在APEC中的話語權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2015年3月12日英國正式申請加入亞投行,成為首個申請亞投行的主要西方國家,并引發“蝴蝶效應”,法國、德國、意大利、盧森堡、瑞士、奧地利、土耳其、韓國、巴西、俄羅斯、荷蘭、格魯吉亞、丹麥等國先后提交申請。亞投行籌備秘書處最新確定有57個創世成員。日本、美國作為現有國際經濟體系中的兩個守成大國會不會參加呢?日本經過觀察,認為目前信息還不夠透明,但日本媒體認為日本喪失了一個機會,日本人本可擔任亞投行第一副行長。我認為,安倍可能考慮到與美國的關系而推遲參加。此外,美國曾經要求占亞投行最大份額,或比照亞洲開發銀行的做法(日本和美國占有相同股份),行長一職由日本人擔任,但是美國擁有相同的投票權重。
第一,亞投行是全球金融危機和全球經濟再平衡的產物。全球經濟不平衡被認為是引發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的重要原因,不平衡的核心就是美國和中國(在美國分析者看來主要是中國的不平衡)。危機之前,美國經濟雖處于“雙赤字”(即財政與經常項目貿易赤字)的狀況,但美國經濟表現仍然很好,原因在于美國在全球貨幣與金融體系中占據優勢,能夠吸引大量外資進入美國。投資人認為在美國市場能夠賺錢,而且很安全。美國在全球化高潮時代構筑了一個巨大的“水池”,吸引了大量外國資本流入美國。在這種情況下,美國完全靠借債過日子,儲蓄率極低,但是美國民眾依然可以大量消費,這一現象完全違背了西方主流經濟學教科書的常識。中國處于所謂“雙順差”(即貿易順差與資本賬戶順差),大量資金特別是外匯進入中國。中國目前有4.1萬億美元的外匯資產,多數是美元。2008年之后中美經濟都處于調整的階段。
新興經濟體快速崛起,加強了對于國際政治經濟的影響力。2008年危機最深重的時候,美國政府官員頻頻訪華,用得最多的是中國的成語“同舟共濟”。與此同時,為了吸引新興經濟體的支持,國際經濟治理體制加快改革的步伐。2010年,G20作為全球經濟治理的主要平臺被確定下來,同時確定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國際經濟組織加快改革的目標。遺憾的是,美國政府迄今為止尚未批準2010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份額改革方案。
第二,G20作為全球經濟治理平臺,提出了強勁、平衡與可持續增長的目標,強調發展議程,強調基礎設施建設的互聯互通。
G20在全球金融危機中崛起,二十國集團成立是亞洲金融危機、俄羅斯金融危機、阿根廷金融危機的產物,是一個世界主要經濟體之間的部長級磋商機制。2008年金融危機后出現領導人峰會,取代G7成為全球經濟治理的主要平臺。
第三,亞投行是中國應對全球金融危機與經濟再平衡的產物。2008年中國成功應對危機,但是也帶來一些深遠的負面影響:大規模投資導致產能過剩,對外不平衡沒有很大的改變,經濟轉型升級面臨巨大壓力。中國龐大的外匯儲備有很大一部分購買了美國國債,現在中國保有1.4萬億的美元國債。
第四,亞投行匯集了東亞地區一體化的經驗。東亞一體化也是亞洲金融危機的產物。從那時起東亞國家的合作在加快速度,首先出現10+3(東盟+中日韓),2005年后變為10+6(加入印度、澳大利亞、新西蘭),奧巴馬2009年上臺后變為10+8(加入美國、俄羅斯)。東亞合作在發展的過程中提出要建立東亞債券市場,幫助東亞、亞洲發展中國家進行基礎設施建設的融資,同時消化某些經濟體剩余的高額儲蓄。
亞投行是一個開放、包容、真正意義上的國際開發性金融機構,不是中國的“獨角戲”。開放性和互利性是吸引各國參與亞投行的關鍵因素。
亞投行是一個開放、包容、真正意義上的國際開發性金融機構,不是中國的“獨角戲”。開放性和互利性是吸引各國參與亞投行的關鍵因素。中國政府對亞投行的政策非常明確,即要將亞投行打造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國際開發機構。
亞投行組成與運作方式將參照現有的國際標準與經驗,同時也考慮到發展中國家發展基礎設施的特殊需要,這是一個較高但又比較務實的標準。
亞投行的定位是專注于基礎設施建設的投融資,它不同于現存的國際開發機構(如世界銀行、亞開行)。根據亞開行的研究報告,2010-2020年亞洲需要基礎設施投資八萬億美元左右,但從現存開發機構中能獲得貸款量很少。率先參加亞投行的是一些急需進行基礎設施建設融資的國家,比如東南亞、中亞、中東、南亞的一些國家。越南、菲律賓是最為典型的例子,這兩個國家雖然和中國在南海問題上存在明顯分歧,關系時有緊張,但對亞投行倡議積極響應,對亞投行期望值很高。這些國家的積極響應反映了設立亞投行的必要性與緊迫性。
亞投行有可能啟動亞洲經濟體新興經濟體的大市場,挖掘這些經濟體的增長潛力。新興經濟體的崛起孕育著巨大的商機,這是歐洲國家積極加入亞投行的主要原因。
英國方面加入亞投行的考慮:
第一,英國為了保持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迫切需要抓住人民幣國際化的機遇,成為最重要的人民幣離岸中心。目前中國人民幣海外中心正在布局當中,英國作為國際貨幣化重要平臺,有著豐富的管理經驗,它需要延續這一優勢,迫切需要與中國方面合作,在英國打造人民幣離岸中心的最大平臺。
第二,英國希望中國等新興經濟體加大對英投資。英國當前經濟增長乏力,產業過于單一,急需一些基礎設施的新投資,中國能夠也愿意在這方面進行投資。中國“走出去”的企業可以在核電、高鐵、電訊等基礎設施方面加大對英國的投資,而為了吸引中國投資,英國正在創造一個更為開放的投資環境。比如在對待中國華為公司的政策上,英國的政策明顯比美國開放,英國希望華為帶來新一代的移動互聯網絡的技術與投資,以提升英國的總體國際競爭力。
第三,英國希望加強與新興經濟體在全球治理議程方面的合作。英國雖然已經不是經濟強國,但它善于“四兩撥千斤”,通過軟實力增加自己對國際議程的影響。英國政府已經開始著眼于影響2016年G20中國峰會議程的設定。
英國加入亞投行刺激了“入行”的競爭,德國、法國、意大利等歐洲大陸國家積極申請加入。它們加入的動因包括:
第一,如果不加入亞投行便無法發揮對亞投行這一新平臺與機制的影響,本國企業的利益也無法得到保證。
第二,德國與英國競爭人民幣離岸中心的地位,和新興經濟體的貿易投資機會。
第三,歐洲國家希望更有效地制約美國獨享的國際金融貨幣“特權”。美國與美元在“二戰”后國際經濟金融體系中享有支配地位,美國濫用這一地位損害了歐洲國家的現實利益。美國以國內立法的方式對歐洲國家的銀行進行制裁,造成歐洲國家慘重的損失,有的罰款高達幾十億美元。這些國家對美國濫用美元地位的行為表示憤怒,但無法避免制裁。
國際政治經濟學(IPE)視角的典型問題是“誰獲益”、“誰受損”、“誰調整”。國際政治經濟學主要解決國際合作與國際公共物品供應不足的問題;絕對獲益與相對獲益的平衡問題;效率、公平與民主赤字等問題。解決國際合作與國際公共產品供應不足問題,有三個視角,即霸權穩定輪(強調只有一個霸權提供);新自由制度主義(強調集體合作提供);集體領導論或互利共贏論。
亞投行是一種區域性的國際公共產品:參與方都受益,基礎設施發展后將促進整個地區經濟的發展,這是通過單純自由市場的方法無法提供的。
亞投行是對現有全球公共產品的有益補充:世界銀行、亞開行以及其他地區性的開發銀行正在發揮一定作用,但存在發展融資明顯供應不足的問題。中國政府強調,亞投行不是取代現有機制,而是對它們的有益補充。
美國、日本等國擔心公共產品的“副產品”,這是因為霸權國家從占有體制中的支配地位獲益,國際機制容易成為主導國家外交政策的工具。同時,經濟影響力容易轉化為政治、安全凈盈利。具體來說,人民幣國際化,中國與周邊國家及本地區國家經濟社會關系的日益密切,將改變現存的地區國際秩序。這是美日所共同擔心的。
中國希望深化對現有國際經濟機制的參與,推動現有國際機制內的改革,使其更好地反映全球經濟格局發生的變化,其核心是提高新型經濟體與中國的發言權。
亞投行的崛起將加快國際經濟金融秩序的變革:
第一,國際力量格局正在發生微妙變化,美國“一家獨大”難以持續,多元、分權成為可能。
第二,亞投行推行的是普遍發展、包容共贏、互利共贏等新理念,中國會更多依靠“共識”決策方式,注重共識基礎上的合作。
亞投行對西方國家間關系產生復雜性的影響。歐洲國家加入亞投行表明,歐洲國家正在進一步擺脫美國主導的思想、文化與體制的束縛;西方內部在如何應對中國等新興國家發展的問題上出現了分歧。
美日若想維持自身的影響,也要考慮適應當前的全球政治經濟大勢。亞投行促使國際經濟力量對比發生了進一步的變化,美日必須認真考慮加快對現有國際經濟體制的改革;美國行政部門再次要求國會盡快通過G20制定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配額改革方案;美國能否推動這一改革方案,受到當前美國與國會關系、政黨政治因素的很大影響,其結果仍然難以預料。
但是,我們必須看到,美國等西方國家的巨大影響仍將持續相當長的時間。美國仍將掌握全球金融規則相當長的時間;美國仍然掌握全球金融規則的制定權。對全球治理的改革我們不能過于樂觀,改革將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所謂的“后美國時代”也將是一個相當長期的過程。由于美國的經濟實力和話語權還在,即使在亞投行中,中國也將面臨諸多問題與挑戰。中國也是現有國際經濟秩序的受益者,并不希望推翻現行國際機制。
亞投行未來治理機制將面臨重大挑戰。民主多元與效率的矛盾將困擾亞投行。隨著參加亞投行國家數量的增加,一方面需要考慮分權與決策的公平性,另一方面又需要決策的效率,如何平衡公平與效率這兩大目標是亞投行當前和今后面臨的考驗。任何一個國際機構在分權民主化后,效率都不可避免地下降。中國國際治理經驗不足,國際化人才相對匱乏,仍然需要借助現有機制,向它們學習。
國際規則話語權關系國際影響力,在當今時代,話語權比軍事實力更重要。做事情必須有時與勢,2008年金融危機使中國得到大發展。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總體不錯,中國位于亞洲大陸,擁有地理優勢,具備天時、地利、人和。搭建平臺很重要,只靠自己不行。“朋友圈”很重要,處境與利益相近的國家易于聯合。搭建平臺過程中,引入競爭很重要,最后這些都會累計成為自己的優勢。
亞投行對美國“一家獨大”的國際影響有沖擊,但是它不是中美之間戰略競爭的一部分。中美已形成經濟高度相互依賴的關系,存在廣泛的共同利益,中美之間的雙邊貿易額超過歷史上任何兩個國家之間的貿易額。中美之間全方位的相互依賴關系需要擺脫“零和”思維,要避免用地緣政治的角度過度解讀亞投行,以“平常心”看待亞投行與類似改革,在新倡議中尋找合作、互利共贏。(作者王勇為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國際政治經濟研究中心主任)
編輯|趙麗芳 lifang.zhao@wtoguide.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