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崢嶸
當今的學術發展呈現出分工越來越細,綜合性越來越強的趨勢。多元學科交叉、重組,新興學科不斷產生。在這種形勢之下,各學科如何發揮自身優勢、彰顯自己的特色,成為各學術共同亟需思考的重要論題。當前,面對中國傳統音樂學科的新形勢,回顧與反思刻不容緩。
一、中國傳統音樂學科研究現狀
21世紀以來,中國傳統音樂理論方向涌現出大量的學術人才,出版了數量可觀的論著、期刊論文,逐步形成了一個具有較強競爭力的學科研究群體。以由袁靜芳主編的《中國傳統音樂概論》為代表的學者對中國傳統音樂整體進行了全新的總結與概括;以王耀華《中國傳統音樂學的“是什么”、“為什么”和“如何為”》為代表,以問答形式對中國傳統音樂的學科建設與發展進行深入解讀;以楊民康《“音聲”:認知與釋義——對音樂民族志研究認知人類學及闡釋學方法的讀解》為代表,對音樂民族志研究方法進行闡釋與梳理等等。毋庸置疑,中國傳統音樂學科研究取得了不少令人矚目的學術成就。
隨著西方民族音樂學、人類學、民族學、文化地理學、比較心理學、比較哲學、計算機科學等學科的理論與方法的引進,以及我國本民族音樂理論自身學術傳統的延伸與發展,中國傳統音樂學科研究即將或正在經歷一個重要的學術思想轉型期,各大音樂院校紛紛申辦中國傳統音樂理論研究與學科建設研討會,以期進一步明確當下中國傳統音樂理論研究與教學的優勢與缺失,展望未來的發展方向。智慧的交流與碰撞無不使中國傳統音樂的研究狀態與研究視界等發生著較大變化。筆者根據在中國知網上的檢索結果,從學科研究視角和范式來看主要分為四類:
(一)音樂本體研究的視角
音樂本體研究是中國傳統音樂最基本、最核心的研究方法。一般來說,“音樂本體”包括音樂的內部結構,即音列、調式、旋法、旋律走勢、裝飾潤腔、節奏律動、曲式結構、織體等。早期,中國傳統音樂學界多數停留在對音樂事項的描述和歸納上,誠然,這是一種研究方式,是定性研究模式,但缺失深入音樂本體內部的微觀剖析。21世紀以來,借鑒計算機技術改“定性研究”為“定量研究”,對音樂形態作更細致、更微觀的分析。諸如袁靜芳在<中國古老音樂文化與現代科學技術結合的探索與創新——關于建立“中國古琴音樂文化數據庫”的意義和價值》中運用計算機技術對傳統音樂進行定量分析;錢茸《淺析滬劇唱詞音聲的地域性音樂價值—兼推-“雙六選點”》采用音樂語言學(語言音樂學)研究方法對唱詞音聲本體進行微觀剖析等等。
(二)文化背景研究的視角
在對傳統音樂作形態研究的基礎上,將其視角延伸至對這種音樂所處文化背景的關系考察。文化包括地緣文化、生態文化等,近些年受文化地理學、文化生態學的影響,研究視域不斷拓展。如蔡際洲的《音樂文化與地理空間——近三十年來的區域音樂文化研究》一文結合文化地理學對近三十年來的區域音樂文化進行研究;徐東娜的《生態環境之差異對民間音樂留存的影響——保靖縣與張家界土家族民間音樂采風有感》通過對兩個地區土家族民間音樂現狀的比較,探究生態環境對民間音樂留存的重要影響等等。
(三)傳承流變研究的視角
傳承與流變是傳統音樂最為觀照的主題,眾多學者都在孜孜不倦地探索新的傳承思路和保護方法。喬建中在《“原生態“民歌的舞臺化實踐與“非遺”保護》中客觀分析了“舞臺化”實踐的“雙刃性”,為“非遺”的保護提供了有益的經驗;劉永福《時空里的創造流變中的傳承》中詮釋了“傳統音樂”的內在動力及外部推動力,肯定了“傳統音樂所具有的時空性(過去)、所展現的時代風貌(現在)和所煥發的永恒魅力(未來);周青青《從房陵民歌看民歌旋律的“底層”、“借用”與“交融”》借鑒語言學關于“底層”與“借用”的理論,探索民歌音樂地域特點中的本初底色和后期影響,同時提出了音樂“交融”概念等等。
(四)文化闡釋研究的視角
所謂“文化闡釋”,是指對傳統音樂的文化內涵、文化意義、文化特征、文化原因、文化屬性、民族屬性、文化功能等進行解讀的一種研究。近年來,有代表性的研究諸如楊民康的《云南布朗族風俗歌[索]的變異過程及其文化解讀》,對變異的云南布朗族風俗歌[索]進行文化闡釋,呼吁政府和學界對其進行批判性反思;陸小璐《區域文化視野中的“秦派民樂”創作研究》以“區域音樂文化研究”為理論取向的研究視角,關注“時代”、“區域”是如何對“人”與“音樂作品”產生作用的,等等。
特別值得關注的是,2013年7月在中國上海音樂學院舉行的國際傳統音樂學會(ICTM)第42屆年會,以開放的姿態進行多元學術對話,包括八個圓桌會議、35個專題小組、133場分組研討會、六場民族志電影等。學者們就年會擬定了六大中心議題,是一次世界級的學術盛宴。在這里必須要提到的是由黃婉主持的“云南西雙版納少數民族研究”會議小組,他們探討了云南景洪地區基諾、布朗、哈尼、傣族四個少數民族的當代音樂文化生態;王耀華主持的題為“旋律結構、族源與移民”的圓桌會議,立足于中國本土固有的學術傳統與成果,從音調結構方面探討族源、族群移民這個論題;澳大利亞南威爾士大學的楊沐持續關注中國海南多種原住民音樂文化近三十年,對于當地原生音樂形態在“非遺”保護下發生的種種情態與變化,反思聯合國科教文組織在確認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過程中的合理性:面對傳統音樂在當下的生存,趙塔里木、謝嘉幸、劉嶸作為“北京傳統音樂節”和“太極傳統音樂獎”的籌辦策劃者,用“文化空間”闡明了音樂節和音樂獎舉辦的過程和意義,對音樂節作為“非遺”保護新形式之一進行了有力探討。在精彩紛呈的學術論文中,除了對本地域、本國家、本族群的傳統音樂理論研究外,還有不少外國學者對中國的絲竹、洞經音樂展開研究,也有部分中國學者對日本、韓國、伊斯蘭等音樂課題進行研究。在這些跨國家、跨文化的研究中充分展現了不同文化視界的交流與碰撞,使筆者注意到他國音樂理論研究者與本土音樂理論研究者的自我觀照之間頗有意味的張力。此次年會上放映的六部民族志電影,既有視覺感官上的體驗,也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21世紀,電影和電視作為重要的文化交流和溝通手段,對保存和傳遞非物質文化遺產有重大意義。endprint
此次ICTM會議的點睛之筆是中國學者沈洽的主題演講《面對失語的口境——當我們言說某種音樂聲時》,他首先對傳統音樂學的歷史研究狀況進行了全方位回顧與反思,總結出傳統音樂之所以陷入“無語”的窘境是因為一種堅守古典音樂理論為基礎的對音本體研究傳統與另一種由西方傳入的民族音樂學偏重于文化屬性研究傳統相互碰撞與摩擦產生的,但在這種碰撞中卻產生了對音樂形態學的術語學研究至關重要的研究成果。沈洽認為現階段傳統音樂學科重新建立一套音樂形態術語學的條件已然成熟,希望國際傳統音樂學會成立形態學的術語學的研究小組,把現存的研究成果放在一個桌面上充分討論,形成共識,變成比較系統的術語學。沈洽呼吁東亞、東南亞、南美洲等許多自己的音樂文化話語體系被異化或被邊緣化的國家都能根據自己的話語系統編輯出音樂形態學詞典,以實現從“地方型知識”(Local knowl-edge)到“通用型知識”(Universal knowledge)轉換的最終目標,變成一部真正在平等的平臺上溝通的世界音樂形態學詞典。他強調這是一項需要世代承襲的偉大工程,需要不斷地修訂、補充和再版使其日臻完善。
尊重多元學術背景,兼具研究話題的廣度和深度,是ICTM的魅力所在。此次年會所引發的新思考、新建樹將在不久的將來結出更豐碩的學術果實。
二、中國傳統音樂學術研究發展思索
在中國傳統音樂學術研究發展的問題上,存在著不同的聲音:宋祥瑞在《中國民族音樂學研究的歷史與問題——兼論當代的”接軌情結”與中國現代學術的性質及任務》一文中認為:“強烈的與世界接軌的情結里潛伏著一種無意識的推論,即西方的學科正統、科學。它操縱著我們偏離自己文化一歷史的軌跡,去借別人的鑰匙來開自己的鎖”。而錢茸在《唱詞音聲解析》中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一個現代人,既不應頂禮膜拜于外來強勢文化,也不必拒絕外來文化于國門外。而當一種外來文化恰恰有利于維護我們的本土多元文化時,我們豈不應該‘西學為用呢?”筆者認為中國傳統音樂學術研究的進行與發展應該遵循以下原則:
1.樹立正確的“母本觀”
中國傳統音樂學科擔負著保存中國傳統民間音樂“種”(母本)的重大使命。母本是源,縱使“變異類”傳統音樂形態在表現形式等方面或多或少偏離母體初形態,但其“內核”終究保留反映其持有特定歷史文化語境的完整信息。樹立正確的“母本觀”,是牢固中國傳統音樂主體地位的基石。沈洽在此次國際傳統音樂學會(ICTM)年會上提出的關于建立一套音樂形態術語學體系并編輯成中英對照版本的詞典出版發行,同時呼吁那些失去自己的音樂文化話語權的國家都能達成共識的建議和考慮,正是對音樂文化特性的有力維護。
2.建立開放思維
傳統音樂有自己的源頭,且常流常新。中國傳統音樂并非是中國傳統社會所形成的那種靜態的、消極的、保守的傳統音樂,更不是學堂樂歌以來所謂的那種被動接收式的傳統音樂。袁靜芳在《中國古老音樂文化與現代科學技術結合的探索與創新——關于建立“中國古琴音樂文化數據庫”的意義和價值》一文中發表觀點:“我們需要更新理念,接受新的思想;我們需要勤奮工作,學習了解現代科學知識。在當代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搶救與保護中,運用信息技術,革新傳統音樂服務模式,促進社會音樂資源的共享,提供高質量數字化音樂資源服務,對于滿足人民群眾物質文化需求,提升民族的修養與素質具有深遠的意義。”建立開放思維是中國傳統音樂學術研究發展的智力支持。
3.避免“范式危機”。
項陽在《傳統音樂的個案調查與宏觀把握——關于“歷史的民族音樂學”》一文中指出:“某些運用所謂‘民族音樂學方法寫出的論文,換掉一些具體時間地點和人物會驚人的相似,就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項陽所指的是那些一味照搬西方民族音樂學理論而缺乏中國歷史文化內涵研究路向的論文。這種研究路向似乎也是一種新的研究范式,但容易造成“范式危機”。李聽在《民族音樂學對我們的影響》一文中提出疑問:“近些年,在教學過程中經常被這樣一種現象所困惑。受民族音樂學的影響,我們的很多學生甚至在研究內容都尚未確定的情況下,已然確定了‘方法。此時的‘民族音樂學凸顯出從‘方法往‘形式過渡的特征,‘形式化的研究本身也是對思維能力的一種限制。面對中國傳統音樂如此豐富的內容及表現形式,我們是否可以在研究方法上有更多的選擇?換言之,對于一個研究對象,我們究竟應該先有內容再有方法,還是先有方法再有內容?”在采用何種或多種研究范式上,如何避免“公式化”、“模式化”迫切需要關注與思考。
4.開創中國本土特色傳統音樂新理論
今天,隨著全球多元化趨勢,學術升級與更新尤為重要。可喜的是,不少學者提出了自己獨到新穎的理論思想,諸如李枚的“中立音”概念、桑海濤的“和色音”理論、錢茸的“唱詞音聲”概念等等。借鑒與吸納“他文化”、“他科學”,完善自己的研究理論,以期建立具有中國本土特色的音樂學術理論體系是我們新時代每一位音樂學者神圣而艱巨的使命。
三、中國傳統音樂學科建設創新思路
學術要發展、學科建設要創新,我們首先要明析當代“中國傳統音樂學”是什么?我們既要立足于本土學術傳統,深入音樂本體進行微觀的描述與剖析,又能兼具國際視野,站得高、看得遠地從宏觀上把握音樂,同時運用當代多元的學術方法進行綜合的闡釋與解讀,這才是真正的當代”中國傳統音樂學”。筆者對于中國傳統音樂學科建設創新思路有如下幾方面的考慮:
1.形成優良學科建設理性思維
如何把中國傳統音樂學科從一個自己的話語體系被邊緣化的”失語”窘境中解救出來,需要學者們共同的努力。其中,形成良好的學科建設理性思維首當其>中。首先,弘揚“昨天一過去時”學術理論精華。前輩學者對中國傳統音樂的種類進行了收集與整理,挖掘出傳統音樂自身的規律,同時對傳統音樂的脈絡進行了解讀和梳理,為當下學者的后續研究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學術建設要靠一代一代的積累,我們應該尊重前輩學者的學術成果,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繼續攀登;其次,提升“今天一現在進行時”學術理論層次。在學術多元的今天,我們要在發揮本學科自身學術傳統優勢的基礎上,走出去與國際國內音樂研究接軌、與其他多元學科碰撞交流,在學科發展的動態過程中明確自己的位置和發展方向,更好地提升學術理論層次;最終,構建“明天一將來時”學術理論體系。沈洽在年會(ICTH)上的發言給了筆者很大的啟發。沈洽呼吁當前中國乃至其他失去自己音樂文化話語權的國家建立各國音樂形態術語學詞典,實現從地方型知識到通用型知識的轉換,加強國際對話,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學者們應達成共識、共同奮斗,目標才能實現,學科發展才更健全。endprint
2.調整研究定位模式與拓展研究范式
中國傳統音樂學科學位論文選題研究之獨特性、不重復他人的特點而形成“一地一題”或“一音樂對象一題”的現狀應該得到相應調整。過分強調“一地一題”,缺乏不同的研究者對同一地點音樂事項的不同研究思維、不同研究視域及不同研究范式的交叉與碰撞,缺失學術討論對象與之思辨的張力,形成“他研究他定性”的局面,研究到底是否完全規范有效沒有其他人去考證與鑒別。最為擔憂的是,因“一人一題”導致在論文框架上套用公式、模本,造成“范式危機”,重定性研究輕定量研究,對音樂本體無法真正透徹細致的研究。因此,筆者提倡“多人一地或一研究對象”,尤其希望音樂學專業理論學者、聲樂或器樂表演專業及作曲專業實踐者三方整合對同一課題展開研究,最大限度的發揮每位研究者的主觀能動性、發散思維、拓展研究視域,提升傳統民間音樂的當代價值,將其轉化為具新時代特點的音樂載體。
3.透析音樂本體,才能真正做到“深描”
中國傳統音樂學對中國音樂的形態分析至今還局限于樂譜類分析,有大量的文章提及語言方言的作用,卻只把原文唱詞當作音樂的附屬物,始終把唱腔作為形態分析的主要對象,這是因為音樂界對“唱詞音聲”本體解析嚴重缺失。中國傳統音樂聲樂品種是音樂與文學相結合的綜合品種,我們要建立一種科學的概念——“聲樂品種中的詞具有雙重價值,它們的音色、聲調、形式、構詞等許多方面都屬于音樂成份。藝術是以符號的形式存在并傳承的,唱詞兼為文學與音樂兩類藝術符號,具雙重身份。”因此,只有將中國傳統音樂聲樂品種的形態分析建立在“唱詞音聲”(非樂譜類手段)和“唱腔音樂”(樂譜類手段)結合的基礎上,才能深描、詮釋與把握其地域性音樂價值。
4.理論研究與實踐(藝術實踐、操作實踐等)相結合
中華民族音樂文化源遠流長,傳統音樂文化內涵豐富,綜觀民間音樂、戲曲音樂、舞蹈音樂、說唱音樂、民族民間器樂,甚至佛教音樂、道教音樂、祭祀音樂,無論是民歌還是說唱、戲曲乃至宗教歌曲都需要唱,這些藝術實踐是理論研究的必要前提,主客位體驗相結合,民族音樂學研究方法的真正價值才能得以體現。當然,操作實踐諸如物理聲學采用先進科學儀器對聲音的屬性特征進行準確描述和定位以及計算機音樂操作輔助研究等是我們對音聲本體微觀量化研究的重要支撐。面向21世紀的前瞻性特點,我們的年輕學者必須加強多元學科的學習與實踐,不能閉門造車,真正做到理論與實踐有效結合。倘若有多元學科的學者熱衷于中國傳統音樂研究,本學科應拓寬視野,突破原純理論學者的研究局限,吸納多元學科學者進入此專業領域共同獻力。
結語
通過對中國傳統音樂學科近十年研究現狀的梳理,我們可以感受到在中國與國際音樂學界的對話中傳遞著一種共享學術成果和多元文化交融的精神,為中國本土音樂研究和現代傳統音樂文化保護工作帶來了新的視角和啟示。蕭梅在此次年會圓桌會議中提出ICTH未來的定位問題、應該弘揚更多原住民音樂還是注重能力建設及學者們又該發揮怎樣的作用等等問題,值得我們這些致力于傳統音樂的研究者深思。誠然,學術更新與包容是我們在今后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進行學術評價的重要標準,更是中國學者建立有效國際話語權的堅實基礎。首先必須扎根于本土傳統音樂文化語境的生活沃土中:其次,應以寬廣的胸懷去分析對待“異音樂文化”,積極地參與當代各種音樂生活,自覺地與其他音樂文化交流對話,博采眾長。倘若把中國傳統音樂理論研究者界定為“局內人”,把其他表演專業的實踐者再或者把國際傳統音樂理論研究者界定為“局外人”,是否可以在持續深入局內關照的同時,借助局外人特有的眼光回望自身,抑或可以在定性思辨之外探尋出一條更為理想的理論研究道路。
(責任編輯 劉曉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