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玲波
摘要:張旭以其獨特的美學境界為中國的狂草藝術奠定了基礎。張旭銳意創新又能顧盼法度,收奇效于意想之外。張旭是一位“反規律、反理性、酒神型”的非常之人,他將胸中塊壘化為筆底波瀾;他仙風道骨,意態狷狂;他不受羈勒,揮灑自如。
關鍵詞:書法藝術;張旭;藝術創作;狂草;美學;意境
中圖分類號:J2文獻標識碼:A
Zhang Xus Contribution to Aesthetics of
Excessively Free Cursive Style of Calligraphy
FANG Ling-bo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Cultural Education,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97)
疆域遼闊、遠人來朝的盛唐,氣象恢宏,多元文化縱橫激蕩。沒有比狂草更廓大而奔放的形式能與這個時代相適應了。狂草以一種新的筆墨運動方式超越了草書的一般范型,創作狂草時的狀態昂揚亢奮,相對于章草、今草而言,稱狂草為大草更合適些。淋漓飛動、富于浪漫精神的狂草藝術,映射了唐人開放、熱情、積極、進取的浪漫情懷。
狂草是中國書法美的集中體現和典型,也是書法從文字符號走向藝術高峰的標志,這高峰的奠基者便是張旭。非常理的藝術情境,只有非常人才能企及,也只有非常人在非常的創作心態中才能達到。
張旭就是這樣一位非常人,不僅“是一位反規律、反理性、酒神型的最具反抗色彩的書法家”(熊秉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而且還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開元年間與會稽賀知章、潤州包融、揚州張若虛以詩文名動天下,時稱“吳中四士”。張旭是一位感情豐富的書家,他將半生的顛簸遭遇及懷才不遇的胸中塊壘轉眼化成筆底的波瀾,怨憤之氣幻化成紙上的奔騰之氣,正所謂,悲憤出狂草。
一、胸中塊壘筆底波瀾
書法與寫字的關系,歷來聚訟不一,筆者謹以一己之得,試說如次。寫字,在漢語中可以簡單地理解為表“詞”;書法,是在寫字過程中摻入書寫者的風格與情感(此處簡稱風情)。從字體發展史的過程看,二者可以約略按比例遞減;甲骨:九分寫字,一分風情;金文、大篆、小篆:八分寫字,二分風情;(金文因為在范鑄上書寫,更自由些;小篆因為規范化,寫字的成分略高些);隸書:七分寫字,三分風情;“二王”書法:六分寫字,四分風情;張旭書法:五分寫字,五分風情。我以為,五五對開,是書法藝術的底線。超過這個底線,“字大于詞”,字幾乎無法識讀。當下個別書法家大膽創作,似乎以抽象畫目之更加恰當,忘記了書法寫字不能大于風情的邊界。張旭、懷素之后,狂草之風雖然綿延不絕,但是,其勢已呈草蛇灰線,過猶不及,盛極必反罷了。
詩人以語詞創造世界,而書家則橫跨語詞與筆墨(造型)兩個世界??梢院敛豢鋸埖卣f,張旭把唐人對世界性帝國的驕傲感受和博大胸襟投射到了筆墨飛揚川流的動程之中,他創造了紙面上的霓裳羽衣曲,以筆畫為肢體韻律的《秦王破陣樂》,他是書法界的公孫大娘與謝阿蠻。張旭無疑是一位“強有力”的書家,他創造了“二王”所不敢想象的書法世界,他賦予草書以最高的虛構形式。離開了他的創造,我們對大唐的向往必定會大打折扣。他為書法尋找一個終結,一種完美,一種不可替代的運筆方式與線條振動。正如神車天馬離開神話便不復存在一樣,汪洋恣肆的筆墨姿態離開張旭,也同樣無憑無依。
張旭借助狂草的抒情特性將內心如潮涌動的情感抒發出來了。黑格爾曾說過:“在藝術里,感性的東西是經過心靈化了,而心靈的東西也借感性化而顯現出來?!边@種“感性化”落實到狂草中也就是其抒情性。
張旭的狂草書有一種無拘無礙的作書狀態,這也就使其狂草具有很強的非功利性。他常常借助酒和“情”相互激發,共同促成了似癲亦狂的忘我創作狀態。同時也推動唐草走向巔峰,張旭的草書如李白的詩一樣,散發著一股盛唐時代的浪漫氣息。這恰是尼采筆下的“酒神”。唐玄宗曾在詔書稱李白的詩歌、裴旻的劍舞、張旭的草書是大唐的“三絕”。三者都是盛唐文治武功的藝術表達。
西方克羅齊、柏格森認為,藝術即藝術家情感的流露,只有當藝術家的情感集聚到自然迸發時,才能創造出成功的作品。同樣的不平則鳴觀念,韓愈比西方哲學家早一千年提出。蘇珊·朗格《情感與形式》更深入地提出了情感必須形式化的理論?!八囆g所表現的是一種藝術家認識到的人類普遍情感……藝術家個人的情感、自我情感是把握普通情感的媒介之一,而個人情感出現于藝術中必須是一種形式化了的情感,即抽掉了具體內容的一般形式?!币源擞^照張旭,他的狂草的意義在于,他為草書創造與唐朝的鼎盛相匹配的獨創而輝煌的形式。
二、仙風道骨意態狷狂
張旭和懷素并稱為“顛張醉素”,他們的草書雖然都表現出癲狂之氣,但深究二人的性格、處世態度、狂草書風,卻有天壤之別。張旭是“狷狂”的極致,懷素則是“張狂”的典型。
狷、狂是道家和儒家兩種思想影響的不同結果。狷者近道,狂者近儒。道家的美學精神使張旭在精神上擺脫了一切“物役”。處下位而不卑,白發老于閑適,意在青云之間。
張旭由抒發心中塊壘而寫就的一幅幅書卷,每一次的即興發揮,既需要長期艱苦地積累,又需要驚人的膽魄和過人的功力。他借助酒神的力量,在醉書中將草書推向一個表現個人狂逸情感的高潮。
張旭“不治他技,皓首窮草隸”,且能“微祿心不屑,放神于八纮”(李欣《贈張旭》)唯獨嗜好草書。他超脫了功名,拋棄了功利,保持著一種“出世”的高潔精神,完全醉心于書法,這也是他仙風道骨的一面,而他智慧的另一面是將超然物外的心態化成紙上的意態狂狷的草書。
張旭的狂草運動是狂放、外向的,因而易于露出虛矜輕狂、劍拔弩張、拋筋露骨的狀態來,但是他卻能于狂放中調配出一種新的法度,就像書法界的調酒大師。不僅在外形,更在內質上含蓄有力,而且其草書運動時并不是一味放縱以奪人耳目,而是一種自覺地遵循規則的運動,“從心所欲,不逾矩”。草書的難度正在于此,這也是一種境界。張旭的草書縱橫恣肆,又盡合法度,不僅僅是書法的意境,還寄托著自身的人生理想,這恰恰是中國書法內在本質的追求。endprint
在早年顛沛的旅程中,張旭雖然食不果腹,居無定所,但是卻開闊了他的視野?!短綇V記》載:“張旭草書得筆法,后傳崔邈、顏真卿。旭言:‘始吾聞公主與擔夫爭路,而得筆法之意;后見公孫氏舞劍器而得其神。”在官道上看見公主的車隊與擔夫爭道的互動避讓,張旭悟到了結字中的揖讓;在觀公孫大娘優美絕妙的劍器舞時,他感悟到了草書的形態連綿不絕且神采流動不拘。張旭善于在運動和連寫中保持字態的平衡感,有時他對水平和垂直線的強調甚至顯得過于嚴苛。黃庭堅以長畫過長為能事,大約就是受到張旭的啟發或者影響,當然,黃庭堅往往把短畫減省為點,與長畫形成對比,此是后話,暫時不論。
三、不受羈勒揮灑自如
張旭就這樣駕馭著情感的千里馬,緊握著法度的韁繩,在狂草的天空,自由馳騁,不受羈勒。據竇臮(《沐書賦》)記述:“張長史則酒酣不羈,逸軌神澄?;仨跓o全粉,揮筆而氣有余興?!睆埿裢柚婆d,酒酣后陶醉于書境,其書也變得狂逸不羈。黃山谷在《論書》中也提及“然顛長史、狂僧,皆倚酒而通神入妙”。
李澤厚《美的歷程》指出:“以李白、張旭等人為代表的盛唐,是對舊的社會規范和美學標準的沖決和突破,其藝術特征是內容溢出形式,不受形式的任何束縛局限,是一種還沒有確定形式、無可仿效的天才抒發;以杜甫、顏真卿等人為代表的‘盛唐則恰恰是對新的藝術規范、美學標準的確定和建立,其特征是講求形式,要求形式與內容的嚴格結合和統一……”,前者更突出反映新興世俗地主知識分子的“破舊”、“沖決形式”。另一方面,“無可仿效”也表現在他對自然萬物的感受印象都成為其狂草表現的主題:“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天地事物之變”(《送高閑上人序》)在他這里先被吸收為“喜怒、窘窮、憂悲、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評書貼》),然后幻化為筆下一幅幅可歌可泣、亦狂似癲的書法作品。
然而,張旭的“無形式”也并非完全是天才的迸發,而是建立在其長期對“法”的繼承學習上,如《評書》中記載:“善法書者多得右軍一體,張旭得其法而失于狂”(《評書貼》)。《宣和書譜》卷十八評:“其名本以顛草,而至于小楷行草。又復不減草字之妙,其草字雖奇怪百出,而求其源流,無一點畫不該規矩者。或謂張顛不顛者是也?!边@里的“無一點畫不該規矩”是建立在循序漸進和“備加工學臨寫”的基礎上的。他的筆法除了得之于堂舅陸彥遠,還曾向褚遂良請教,經歷過一段苦思苦學的過程,最后才將師承之法與自然感悟糅合起來,最后有了醉書狂草時的揮灑自如而又無礙于法的“至法”階段。
我們具體分析一下《肚痛帖》,解析其不循常理的夸張結體模式。該作品字大小穿插,參差錯落,極盡藝術夸張之能事;用筆亦如駿馬奔騰,飛流直下,呈現一派飛動的景象;其體勢似云煙繚繞,變幻莫測。第五行的“計”及第六行的“非冷哉”每字放大兩三倍,位置強烈的對比出人意料。左下二字的長豎非常突出,以少勝多,補救章法的平衡。張旭書法中常運用,而且還有效避免了一般圓形字容易產生的肥胖、浮腫的感覺。圓作為典型的曲線,原本就給人以活潑可愛的特性,張旭巧妙地將“圓”融入書法,如“忽”、“何、為”,線條圓勁而富有彈性,緩解了其結體中“十字支撐”的緊張感。
今天,史界俱知,“盛唐”之“盛”也有賴于后人的夸飾與想象。張旭的狂草也把情感與形式的張力拉到了極致,為后世的復古與創新二元對立留下了紛繁的淵藪。(責任編輯:帥慧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