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
昆曲一宗盛于明清,雖然屬于舞臺藝術,但隨著具有較高文化素養(yǎng)的文士參與到昆曲創(chuàng)作中來,其文學水準有了極大的提升,可稱明清的“一代之文學”,而對其劇本的研究也日顯重要、日趨發(fā)達,逐漸成為古典文學研究的焦點。李曉研究員的新著《昆曲文學概論》堪稱這一學術潮流中的杰出代表,這部專著系統(tǒng)研究了昆曲文學的體制與排場、結構、格律、語言、批評,面面俱到而絲絲不亂,出手就是大格局、大氣象;行文清雅而娓娓道來,頗具君子之風、合書齋之道,讀來自有一種讓人心意雍容的氣度。
一、關于昆曲體制
昆曲的結構自成一統(tǒng),其外部形式頗為重要,因此,《昆曲文學概論》從“體制”入手,以其“形”入其“神”,認為昆曲傳奇的形式是“線狀的流動的形態(tài),時空自由,流動而富有變化”,[1](p.44)但又有其相對固定的“格局”,這種規(guī)律性構成了昆曲傳奇的一大特點。
所謂“格局”,包括家門、沖場、出腳色、小收煞、大收煞五個主要內(nèi)容,這是中國戲劇的獨特之處,在西方戲劇的形制之中是看不到的。在這一基礎之上,劇作家各擅勝場,正所謂:“繩墨不改、斧斤自若,而工師之奇巧出焉。行文之道,亦若是焉。”[2]《昆曲文學概論》逐一細剖之,但所引出的則是“昆曲傳奇劇本的情感高潮”。李曉研究員提出,昆劇傳奇“就‘高潮而言,說有,是指它具有強烈的情感高潮,是以抒情的方式強烈地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的情感;說沒有,是說沒有全劇性的結構‘高潮,因為昆曲傳奇的結構是線性流動的狀態(tài),是講因果關系的,是一條不斷的因果線,事件不斷發(fā)生,沖突也不斷發(fā)生……集中在一個‘點上總爆發(fā)……可以叫它做‘情感高潮。”[1](p.57)這種“情感高潮”是昆曲傳奇的重要特征,亦屬于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學欣賞觀念。《昆曲文學概論》要言不煩,舉重若輕,指出:“昆曲傳奇結構中的情節(jié)發(fā)展線是以點線組合的狀態(tài)連接起來的,線性的發(fā)展狀態(tài),重視的是前后情節(jié)發(fā)展的因果關系和不斷發(fā)生的波瀾起伏,‘點是情節(jié)線發(fā)展中關乎生、旦人物命運的戲劇矛盾沖突和強烈情感抒發(fā)的集結點,‘線的發(fā)展求流暢而曲折,‘點的集結以沖突過后情感的抒發(fā)為主要特征。”[1](p.60)此為昆曲文學形制問題的點睛之筆。昆曲本是漢民族文化的精華,深蘊著漢民族的審美品格和審美習慣,因此,昆曲在結構上“多樣而協(xié)調,波瀾起伏而有中心”,“表現(xiàn)事物不受時空約束,有較大的自由。但不是漫無中心”[1](p.60)。這一理論總結深得我國傳統(tǒng)戲劇美學的精髓,談古論今,雖然尋章摘句,但卻不因襲舊說,另發(fā)新論而自成一家,足見作者的學術功底。
昆曲繁盛于明、清兩朝及至今日,歷六百年,其體制自然不可能是一成不變的,體制本身的不斷突破與創(chuàng)新,也是昆曲發(fā)展的重要內(nèi)容。李曉研究員認為,突破與創(chuàng)新并不表現(xiàn)為顛覆性的重造,而是在舊的體制上不斷拓展,在某一方面進行改造和革新,但仍然基本遵循舊的體制與基本的昆曲藝術規(guī)律。作者以《清忠譜》和《桃花扇》為例,舉出《清忠譜》在開場家門、劇本長度、落場詩和卷場詩、生旦格局等方面為適應新的傳奇內(nèi)容所做出的多項創(chuàng)新。又舉出《桃花扇》為表現(xiàn)復雜的愛情與歷史,對傳奇體制新格局的開創(chuàng),對才子佳人悲歡離合格局的突破,以及對曲牌聯(lián)套、上下場詩的改造。對新探索、新體制的重視,是《昆曲文學概論》的重要特點。
《昆曲文學概論》既論一般,又論特殊。除了對常見的以生、旦悲歡離合為主線情節(jié)的作品加以討論,亦對那些表現(xiàn)題材更加廣闊,內(nèi)容更加獨特的作品加以結構上的分析。如剖析“串珠式”結構,即總結出《草廬記》這種“特殊型”昆曲傳奇的重要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是“注重戲劇節(jié)奏的處理和單元情節(jié)的組合原則” [1](p.71),不可不謂精到。
二、關于昆曲格律
昆曲以“曲”知名于世,其音樂特色不可不詳加剖析。《昆曲文學概論》用了大量的篇幅,分析研究了昆曲文學的音樂性。“‘格為規(guī)定之格式和標準”;“‘律為聲韻之規(guī)律”,[1](p.86)對格律的解析落實到文字上,則表現(xiàn)為用韻的藝術和曲牌的藝術。
在音韻方面,《昆曲文學概論》指出“昆曲字音在填詞作曲中遵循聲音諧和的自然法則,自然形成一定之規(guī)律。”“昆曲的唱是依字度腔,已形成之腔格旋律是在字音的基礎上譜定的,填詞作曲者,不恪守曲牌之字格,就會破壞曲牌腔格之旋律,也不便譜曲,更不利歌唱。”[1](p.87)也即是說,昆曲在演唱上的客觀要求,對字音的選擇形成了巨大的限制,也正是在這一限制之下,我們發(fā)展出了精細美妙的填詞藝術。恰如李漁所說:“填詞非末技,乃與史傳詩文同流而異派者也。”[1](p.323)經(jīng)過細致的總結,《昆曲文學概論》提出了四聲搭配的規(guī)律,如二仄宜調、慎用上聲和入聲、陰陽平仄宜搭配等。持論細致入微,雖征引文獻頗多,卻不因襲守舊,議論精到,自成一體。
在宮調和曲牌方面,《昆曲文學概論》認為,作為一種音樂體系,宮調的作用“一是規(guī)定笛色的定調音位;二是標志聲情的哀怨歡樂;三是統(tǒng)屬曲牌歸何宮何調”[1](p.101)。此屬持平之論,但宮調的作用正如魏良輔所說“唱曲要唱出各樣曲名理趣”,《昆曲文學概論》進一步指出,宮調、曲牌的情感內(nèi)容與邏輯必須與劇情相互呼應、吻合。
同樣,對于套數(shù),在昆曲文學的創(chuàng)作中,也必須根據(jù)劇情所需,進行套數(shù)的選擇。“每一折戲的劇情基調,或歡樂或悲哀,或激昂或纏綿,或行動或思念,均要又相應的套數(shù)來體現(xiàn)。”[1](p.148)《昆曲文學概論》分別探討了北曲套數(shù)與南曲套數(shù),引例詳實,如北曲中《風云會·訪普》之所以用正宮《端正好》,恰是因為該套數(shù)能表現(xiàn)帝王的恢弘沉雄而又不失惆悵之情態(tài);南曲中訴請類情節(jié),宜用“商調:引、【二郎神】二支、【集賢賓】二支、【琥珀貓兒墜】二支、【尾】”等。以上種種,充分顯示了研究的細致嚴謹。
三、關于昆曲語言
昆曲文學的語言藝術建立在“代言”的邏輯之上,即代角色立言。雖然在昆曲文學劇本中以唱也即是“曲”為主,而以“念”即是“白”為賓,但賓白的重要性卻不因其主次關系而動搖。《昆曲文學概論》指出,“凡嫻熟戲劇之道的人,很重視賓白的寫作,不僅要‘直截道意,說得明白,而且要竭力發(fā)揮它的戲劇作用”。[1](p.155)endprint
科諢是昆曲文學創(chuàng)作的另一大宗,李曉研究員非常贊同王驥德所謂“科諢是戲劇眼目”的說法,認為:“說科諢是‘戲劇眼目,說得極好,好比作詩要有詩眼,作詞要有詞眼,編戲劇自然更要有‘眼,須做到‘巧、‘恰好,又‘不動聲色,方能‘令人絕倒。”[1](p.180)在這一觀點下,《昆曲文學概論》多方考察了科諢的文學功能,認為科諢在刻畫戲劇人物、進行諷刺藝術、表現(xiàn)文學作品的幽默品性和以特殊的形式反映生活方面具有重大的作用。
對于昆曲文學,最能體現(xiàn)其文學性的也是最重要的表現(xiàn)形式,是曲詞的創(chuàng)作。而曲詞創(chuàng)作中,以寫景抒情最為重要,故而《昆曲文學概論》提出“景語”與“情語”兩個關鍵詞,同時又認為所謂“詩情畫意”即是“情景交融”,情為主、景為客,通過“借景傳情,情在景中”和“因情見景,景在情中”兩種方式,以傳遞復雜的情感信息。李曉研究員分舉《荊釵記·赴任》中的“八九處人家寂靜,柴門半掩扃。溪洞水泠泠,路遠離別興。自來不慣經(jīng),遙望酒旗新。買三杯,消渴吻,哀猿晚風輕,歸鴉夕照明。水程共山程,長亭復短亭。”和《長生殿·聞鈴》的“迢迢前路愁難罄,招魂去國兩關情。望不盡雨后尖山萬點青。”兩出為例,前者以景色為津渡,顯示情感之哀愁凄楚,后者使景語成為情感的依托,強化了情感的力度。見識可謂精當,解釋可謂深邃。
就昆曲的寫作技巧而言,如何用“曲”、如何用“白”乃是大關節(jié)、大要害,《昆曲文學概論》也使用了相當?shù)钠鶃碛懻撨@一問題。針對歷來“重曲輕白”的創(chuàng)作傾向,作者提出“曲白相生”的觀點,以正古來之謬。
作者認為,昆曲創(chuàng)作必須講究曲與白的配合得當,文學劇本中為使情節(jié)的發(fā)展流暢,就離不開曲與白的相互補充,如梁廷枏所說:“以白引起曲文,曲所未盡,以白補之,此作曲園密處。”在昆曲表演中,常有一事多次敘述的情形出現(xiàn),此時就宜改變形式,如有說白敘事在前,就應以曲詞演唱在后,無需復述。重曲唱而輕說白,容易導致敘事功能的不充分。對于劇情的理解,賓白始終都是重要的認知來源,如不能從賓白中把握敘事的節(jié)奏,那么就不可能聽懂曲文。這種相互依賴的關系,在昆曲創(chuàng)作中非常重要。作者的這一觀點,對于更加深入地理解昆曲創(chuàng)作規(guī)律,是非常重要的。
《昆曲文學概論》承東南學風,閱讀該書,從中可見《顧曲麈談》《曲學通論》《戲文概論》《無隱室劇論選》等著的影響。作者在《后記》中說,自己力圖建立起“具有邏輯性、系統(tǒng)性的昆曲文學理論體系”,這一目標,縱橫較之,是達到了的。(責任編輯:帥慧芳)
參考文獻:
[1]李曉.昆曲文學概論[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4.44.
[2]李漁.閑情偶寄[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32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