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逢博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曾有一位在國內外音樂學府努力了十二度春秋,并載譽歸來的歌唱家,他給聽眾帶來了這么多無與倫比的聲樂作品,他的歌聲震撼和凈化著人們枯竭的心靈,并豐富和美化了那個時代人們的生活,他就是我的丈夫和老師施鴻鄂,我一直稱他為施兄。
1962年在芬蘭赫爾辛基第八屆世界青年聯歡節古典聲樂比賽的現場,當評委和聽眾們聽到從舞臺上掛著的布幔后面傳出那支嘹亮且閃爍著迷人光彩的歌曲《黎明》時,他們并未曾看到這是一位來自遙遠中國的黃皮膚青年人,他們只感受到了黎明時分噴薄而起的輝煌陽光和歌者對生命、愛情強烈的崇拜與呼喚。當劇院里驟然爆發起震耳欲聾的踏腳聲和掌聲時,這枚金質獎章已毫無疑問地歸屬于施鴻鄂了。這份榮耀不僅屬于中國,也屬于亞洲,因為這是第一位東方的男高音在歐美引以為豪的古典聲樂藝術比賽中獲此殊榮。這首由施鴻鄂精心演繹的《黎明》也為他在聲樂世界迎來了自己的黎明。
在施鴻鄂掌握了意大利美聲學派的真諦后,他的音色、音量都發生了質的變化,氣息流暢,聲音寬闊明亮、富于磁性,盡顯出一位戲劇性男高音特有的品質。在《普西里柯的漁夫》這首并不為眾人熟悉的歌曲中,他用深刻而真摯的情愫唱出了漁夫在深深的夜色里,面對著無際的大海思念著愛人的那份悲涼與落寞,從另一個角度表達著人類愛情中那一種刻骨銘心的深沉、寂寥與絕望。相反,在《噢,瑪麗》這支情歌里,施兄魔術般地變幻出了熱烈奔放、無所掩飾的典型意大利式愛情傾訴。
施鴻鄂生長在一個對他并不公平和適宜的年代,他雖然學了歌劇專業,但他一生并無用武之地。他常提起自己的恩師勃倫巴洛夫在斥責學習不夠認真的同學時說的話:“你這樣唱下去就只配唱唱《我的太陽》這樣的小曲!”
而讓施兄哭笑不得的是,當他回國后卻是由于演唱了《我的太陽》這種“不登大稚之堂的意大利小曲”才使中國的音樂愛好者認識了自己,并接觸到馳名于世的意大利美聲學派的演唱方法。對我而言,曾聽到過許多聲樂前輩和當代名家演唱此首名曲,唯獨施兄的演唱讓我以一位女性的角度觸摸到由他秉性中帶出的那份忠厚細膩、誠摯熱烈的真情,讓我真切地感覺到由他歌聲里傳遞出的愛意就如絲絲陽光般燦爛和溫暖。
與施兄相濡以沫四十多年,聽其聲如見其人,在為他守靈的那些無眠的日日夜夜。我一遍又一遍地聽著他那充滿著感情的歌聲,就如同沐浴在愛情的河流里,他把自己純樸的真情真愛全部融化在每一首歌曲中了。在我曾經步履艱難的藝術道路上,他是這樣地頂著巨大的壓力以“正統”的身份支撐著我這個備受非議的“流行”妻子。在我與他合演的美妙的流行的歌曲里,除了交織著我們兩人無盡的愛情,也留下了彼此無限的牽掛。聽著我倆這些令我熱淚長流肝腸寸斷的歌聲,不僅勾起我一段段難以忘懷的回憶,也更想讓大家領略到他在愛情中含情脈脈柔情似水的一面。我曾聽說,人們常以生死相依的誓言來寄托自己對生離死別后的期盼,我想,如果愛人之間真能有生死之間的擁抱,那我們兩人的二重唱就是這永遠糾纏相擁的歌聲了。
施兄的一生是愛的一生。他愛生活、愛生命、愛祖國、愛親友,他用自己的歌聲把一個極富內涵的“愛”字揮灑得豐富多彩、死去活來、感天動地、沁人肺腑。真誠的他以自己醇厚奔放、有著王者風范的音質和忠貞摯熱的心靈抒發出對祖國對民族壯懷激烈的大愛。《松花江上》這首歌曲幾十年來經由無數歌者演繹,施鴻鄂用他那濃郁悲壯的中低音質給聽眾展現了歷史上那個年代里,中華民族遭受危難時的沉痛和激憤,他又充分發揮自己那富有金屬穿透力的鏗鏘高音,替我們吼出了不畏強敵、奮起反抗、捶胸頓足、驚天地泣鬼神的呼號。特別是最后那兩句聲淚俱下的“爹娘啊”,撞擊著每位聽者的心房,這種強烈的藝術感染力與戲劇性技巧的完美結合是令人永難忘懷的。而靜靜細聽施兄演唱的《牧歌》,則像是翻閱到一頁可以昭示后人的聲樂教科范本。雖然整首歌曲只是由四十個歌詞和四節旋律組成的簡單樂曲,然而施兄卻用如此莊重動人的聲音向我們描繪出藍天白云和遼闊草原如油畫般凝重的意境。施兄有著詩人的氣質和優美的樂感,他那特殊的嗓音如同無數閃耀著金色光芒的粒子,在相互交融碰撞和摩擦間匯成了瀑布般的音流蕩漾在我們的腦海之中。
《生命的星》是著名作曲家谷建芬創作并獻給中年人的一首激情洋溢、內容深刻的歌曲,它是濃縮了施鴻鄂一生的絕唱,也是施兄在演唱處理時用情致誠、感悟致深的藝術結晶。我聽著歌曲中的字字句句不由地回憶起那年3月16日,這一天,不可逃避的最后告別終于來到了,當我萬般悲痛地俯身去親吻施兄那安詳得如沉睡似的面龐時,一股冰冷的涼氣刺痛了我的心底,凍結了我全部的哀思,此刻,我才真真地明白施兄已經離我遠去的殘酷現實。他的生命之星已然飛去,帶著他的魂永遠閃耀在靜靜的夜空,活躍在他留下的熱情歌聲中,請記住他吧!記住我們的施兄!
在我手工刻錄他演唱的14首中外歌曲碟片,饋贈熱愛他的至親好友時,我幸運地找到了施兄一首難能可貴的精彩歌劇唱段錄音,那是歌劇《托斯卡》中的著名唱段《星光燦爛》,這還是他在上海音樂廳舉辦獨唱音樂會時,我用家中簡陋的手提收錄機在劇場二樓側座上錄下的實況。當時他五十開外,在根本不用麥克風擴音的演唱形式下,以自己最真誠的歌聲“灌”滿了整個劇院大廳,與我們今天感受到的中外歌唱家們有幸使用堆積成山的高級音響設備所獲得的演唱效果有著天壤之別。施兄在國外學了歌劇表演專業,但他在回國后的社會環境中未能正常地發揮出自己在此方面的才能,正像他的恩師曾經對他預言的那樣:“畢業后你如果留下來,在歌劇的世界舞臺上迎接你的將是掌聲和鮮花,如果你回去了,只能去做一塊別人的墊腳石!”施兄選擇了后者,他回來了,責無旁貸地、無怨無悔地做了中國歌劇藝術的一塊基石。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他在舞臺上奉命演唱著他并不熟悉的京劇《沙家浜》和《智取威虎山》。“文革”后,他花費了數年的時光重新調整回自己原有的演唱方法。但當時的音樂發行商從市場接受能力出發,均未選錄過他所見長的歌劇作品,以至于這支未經任何技術修飾,混雜著觀眾廳里各種雜音的歌劇唱段《星光燦爛》,就是施兄留在這個世界里唯一和最珍貴的詠嘆調了!
讓我們在歌聲中共同感受施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