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子
阿黃是我家一條狗的名字。
阿黃之后我家再沒有養過狗。
十年前的那個三九寒天,阿黃剛從娘胎墜地,狗娘便遭遇了車禍,拖著一條血肉模糊的傷腿從五里外的馬路回到家。那時還小的妹妹嚇得哇哇大哭,我也慌得手足無措,眼睜睜看著狗娘艱難地挪到狗窩旁,伸出舌頭逐一舔過五只還在嗷嗷待哺的狗崽的臉龐,然后長長地悲鳴一聲,噙滿淚水的眼眸漸漸暗淡,終轟然倒下,再也沒有起來。
五只幼崽嚎啕了一夜。那個冬夜特別的寒冷。
第二天清晨,就聽父親對母親說:“把這些狗崽丟了吧,沒有狗奶喝它們也養不活。”
聽這話,我光著腳跳下床嘶聲說道:“不!不要丟掉他們,我要把他們養活!”在狗窩旁我緊緊地抱著它們,暗下決心:哪怕有一點點希望,我也決不放棄。
接下來的日子我改掉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毛病,充分理解了責任兩個字的含義。我的心裝滿了這五只狗崽崽,每天放學回來就熬米湯喂它們,還央求父親到圩上買了一罐奶粉回來給它們補充營養。夜里它們一聲聲呼喚狗娘的哀嚎讓我徹夜難眠。
這一個冬,過得是那么的漫長,仿佛沒有了盡頭,我冰冷的心蓄滿了悲傷。有四只狗崽崽先后在我的手心隨著狗娘而去,每一次我的心都被割掉一塊般的疼痛。也許是命不該絕,也許是我的執著天可憐見,唯一一只小黃狗居然活了下來。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阿黃。
阿黃的童年跟我的童年緊密聯系在一起了,它成了我最好的玩伴。我童年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逗阿黃,跟它拋乒乓球,與它賽跑,練習它的直立行走。看過一部叫《賽虎》的電影之后還訓練它用嘴巴幫我叼鞋子。剛開始好幾次它都把我的鞋叼走,讓我好一陣找,后來才慢慢聽話,聽我喏一聲馬上跑去把我的鞋叼過來。
阿黃通人性,記性好,識辨力強,耳朵尖。阿黃總是以它特殊的方式迎接我放學回家。每天放學,只要我走到我家巷子的轉彎處,阿黃聞聲而吠,屁顛屁顛地從家里沖出來,跑到我跟前又折回去,幾個往返之后才蹦向我懷里,兩只前腳搭在我身上,不斷搖尾,眼睛注滿了興奮,有時候還頑皮地用舌頭不停地舔我的臉來表達它的開心。阿黃還會送我和妹妹去上學。起初,一般送到村口,就站立在田埂上,目送我們的身影在山邊的小路上漸漸走遠。后來它會依依不舍地跟我們走出村口,繼續送。因為生怕狗走丟了,我往往都會叫一句“回去”,它會很聽話地站住,但滿眼失望。
那時候村里的小孩流行斗蟋蟀。阿黃的野性就是我帶它去野外抓蟋蟀的時候培養起來的,在野外阿黃好動得像個頑童,追蝴蝶撲蜜蜂下河趕魚隔岸吠鳥,什么事都干。偶爾它還幫我去攆蟋蟀,它跑得比我快,蟋蟀也沒它快,往往一只上好的金絲銀眉蟋蟀就遭殃在它的前爪下,它還會輕輕咬起,雖然沒有咬死,卻也難免缺胳膊斷腿的,氣得我給它一頓揍。過后它又管起貓的事來,對著田埂的一個老鼠洞汪汪叫,果然一只膽小的老鼠懾于它的狗威,奔命而出,給它逮個正著,看著它拖著死老鼠來向我邀功的一臉得意,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阿黃也曾立下過赫赫戰功,那場狗蛇大戰“震古爍今”。在阿黃半歲大的那個暑期,一個霞光流溢炊煙裊裊的黃昏,我叫上玩興未盡的妹妹和阿黃回家煮夜飯。
推門進屋,我就感到莫名地心跳,預感到某種危險。阿黃也一改往日的嬉鬧,警惕的東嗅嗅西嗅嗅。倏然一個箭步躍進廚房,發出急促的汪汪叫聲。
我和妹妹趕過去一看,頓時嚇得腳都軟了。原來,兩米遠處的鼎鍋旁邊臥著一條大約有三斤重的吹風蛇,正直起身子,高昂著頭,兩眼死死盯住阿黃,舌信子一吐一吸,令人毛骨悚然。阿黃憑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竟也不退讓,犬牙呲露,大聲地咆哮著,采用了“敵進我退,敵退我擾”的戰術與吹風蛇周旋,一時間空氣里充滿了呼呲呲的吐氣聲。我見情形兇險萬分,怕蛇咬著妹妹,忙把她抱到門口并大聲呼叫救兵。
下屋的大伯提著扁擔聞訊跑來,這時吹風蛇已無心戀戰,忙鉆進墻洞準備逃之夭夭,不料被阿黃咬住了尾巴,雙方僵持不下。蛇也惱了,索性退出來回身朝阿黃咬去。血口離狗鼻子半指距離的時候,大伯手中的扁擔剛好落在了蛇的七寸。吹風蛇癱軟了下來,阿黃兀自咬著蛇尾巴不放。
那一刻阿黃的威名傳播了全村。
阿黃兩歲的時候初為狗母,生產了五只崽。五張嘴吸癟了阿黃的奶囊,足月后五只狗崽肉嘟嘟毛茸茸,阿黃卻變得瘦骨嶙峋。
阿黃舐犢情深,它不像其他狗娘沒奶水了就躲崽,而是愛護有加,任憑它們在身上吸吮。有時候連一滴乳汁都吮不出來,阿黃的眼神充滿了歉意和憐愛,不斷舔舐叫喚不止的幼崽。
一天,我和妹妹隨父母到外婆家過夜,家里一個人也沒有。阿黃第二天整天沒有進食,奶水供應不上來,見幼崽叫喚得可憐,心一橫,到隔壁的劉寡婦家偷了塊肉。當它第二次蹙進劉寡婦家找尋地上的骨頭時,剛好給劉寡婦發現了。劉寡婦一向以心腸狠毒出名,她搬起一根拳頭粗的門閂,使勁地砸向阿黃的腦袋。阿黃被突然而至的襲擊驚住,被打了個正著,頭破了,流出血。它汪地叫了一聲瘋狂地朝街巷跑去。劉寡婦提著門閂追出來,在我家門口罵了半天,直到我們回來。父親賠了很多不是,最后答應賠劉寡婦一塊肉,她才罷休。
晚上,父親陰沉著臉,守到阿黃從外面避難回來,拿起掃帚氣不打一處來往阿黃頭頂打。阿黃驚慌失措地逃到狗窩,五只幼崽見到娘爭先恐后地擁上來吮奶,狗窩里赫然躺著那塊從寡婦家里偷來的被狗崽撕咬過的肉。父親的氣頓時泄了下來,我抱著阿黃的頭心疼不已。阿黃的頭腫了,頂部結了一大塊血痂。
夏天是漲水的季節。這一年的雨水來得忒勤。好不容易等到雨過天晴,村里一群孩子迫不及待地跑到村口嬉鬧。地上的積流還在,一直嘩嘩地流到村口豐滿起來的小河里,兩旁的泥土給沖刷得干干凈凈。孩子就在積流里放紙船。旁邊還有一群狗在招朋引伴。阿黃帶著最肥胖那個黃狗崽在練習撲螞。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時意外發生了。孩子群爆發出一陣慌亂。原來劉寡婦四歲的孫子德貴,沿著積流追逐紙船,不料追到小河邊,失足滑進滿河床的洪濤中,眼看激浪吞噬了那雙掙扎的小手……在所有的孩子都感到絕望的時刻,一個矯健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縱身躍入浪濤間,幾經周折把徘徊在鬼門關前的小德貴拖到了岸邊。大人們聞訊跑來,把接近虛脫的阿黃和奄奄一息的小德貴抱上岸。
與此同時,誰也沒有留意到阿黃那胖嘟嘟的黃狗崽也跟著跑到河邊,情急之下滑進了激流。待聽到最后兩聲稚嫩而絕望叫聲時,狗崽已被沖到兩丈開外的洪流里了。阿黃想再次躍進水里去救自己的孩子,可它一步也邁不動,剛才的營救讓它耗盡了最后一點力氣,它連站都站不穩,腿腳顫抖著,它怔怔地望著滔滔的河水,眼里流出眼淚,嘴里悲切地不停地嗚嗚叫喚。在場的人無不動容。
劉寡婦的孫子小德貴得救了。阿黃的心頭肉卻永遠地走了。
阿黃活了五歲,英勇一生,仿佛不是一條狗,而是上帝派下來的一個小精靈。它收獲無數贊譽,卻依然淡然自若,懵懂得可愛。
但是村上有個人是恨它入骨的。那人綽號“蛇皮”,是個“三進宮”,專吃窩邊草的“三只手”。
阿黃和蛇皮的結怨要回溯到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
那時候蛇皮剛剛第三次吃牢飯出來,僅僅老實了三天,手就癢得睡不著。趁著風高月黑,潛到我下屋大伯家的雞舍里,準備摸走那幾只土雞。他的舉動冒犯了以看家為職責的阿黃,阿黃汪汪大叫撕碎了夜的寧靜,剎那間,猶如拉響了警報一般,全村的狗叫聲都跟著炸開了鍋。
蛇皮情知不妙,慌慌張張抱頭鼠竄。但畢竟比不過阿黃的速度,沉在后面的屁股就印上了兩排鋸齒形的狗牙印。蛇皮逃回家躺了好幾天才下得了床,心里恨得牙根發酸,為此專門叫來一個偷狗的牢友來商量對策。他們使盡了放藥、下夾子的伎倆,一次又一次設計阿黃,但一次也沒得逞。蛇皮和偷狗賊且恨且痛,仍不死心,最后逼出了偷狗賊的看家本領——“飛車拖狗”的損招。
那是一個清明節。阿黃邁著碎步,像平常一樣上馬路去轉悠,它身上的黃毛像綢緞子一樣光亮滑順,尾巴卷翹在背上,尾毛膨松茂密,隨著步幅的輕抖,猶如一朵盛開的絨花。阿黃黑色的嘴很短,喜歡齜牙咧嘴,伸吐著猩紅的舌頭,眼珠子灼灼閃光。
馬路上無端擺放了一塊骨頭,骨頭周圍圈了一圈牛繩,阿黃跟其他狗一樣對骨頭有天生的敏感,它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探出鼻子,鼻梁皮肉蹙成幾道褶皺,翕動兩下。正當阿黃準備放棄這來路不明的食物之際,馬路上響起摩托車的馬達聲,阿黃沒曾想到的是,圈在骨頭里面的繩子一瞬間飛了起來,繩圈一緊,套在了自己的一只前腿上。阿黃被突如其來的慣性拉倒在地上,隨車拖去。
車上坐著的正是偷狗賊和蛇皮,繩子一頭捆在摩托車的后架上,一頭拖著阿黃的腳。阿黃在摩托車的高速帶動下,側身拖地一公里,與沙礫的劇烈摩擦,皮毛剝去一大塊,血跡劃了一路。路陡然向上陡,摩托車相對慢了下來,借助這個速度差的當口,阿黃帶著強烈的求生欲望,一個虎躍,翻身而起,以驚人的速度追著摩托車跑。
摩托車一輕,蛇皮就知道不妙了,第一個念頭是繩子斷了,回頭一望,媽呀,阿黃已跑到腳后跟,頓時魂飛魄散,他可是領教過阿黃的兇悍的,驚叫著讓偷狗賊加大油門。車快了許多,阿黃先被拉開距離又緊緊地跟了上來。坡終于到頂,下坡更陡更彎,為了重新把阿黃拖倒在地,偷狗賊把油門加到了最大,一時間,摩托車如同離弦的箭,完全失去了控制。車在轉彎處直接沖出馬路,翻下了十多米深的深溝。
阿黃死了。偷狗賊當場斃命,蛇皮留了一口氣也成了植物人。
父親去收阿黃的尸骸時,場面慘不忍睹,阿黃的肚子全部劃破,肚里還懷著五個剛剛成形的狗崽崽。五個狗崽崽的胎形居然完好無缺。我知道阿黃最后一個求生的欲望一定是要活著,一定要好好地活下來,把這五個崽崽生下來。
可是阿黃死了。帶著那個不能再做一次母親的深深的遺憾,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