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秋順
天氣是異常的悶熱,夜深人靜之后的文字與音樂才能讓心兒平靜起來。有些兒倦了,輕撫著滿頭的光,感覺到頭發又有些長了。是呀,我們短暫的一生,總在不停地生長著,除了我們的年華,還有的就是頭發,就是記憶了。所以再一次從理發店回來之后就坐在這燈下,坐在音樂的懷抱里,讓記憶的雙手,梳理我不再烏亮的發,還有不會再來的年華。
一張小老頭的臉,炯炯有神的是眼睛,還有充滿呼喚的小手,稀疏的胎毛沒有任何光澤,耷拉在黑乎乎的胎糞上,這是所有鄉間胎兒剛剛出生時的光輝形象,小小的藍靛布卻永遠包裹不住迫不及待的成長。手舞足蹈,哭聲逐漸響亮,胎毛頑強地從那一片黑土地上茂盛起來,這時已是出生后的一周了。外婆就來了,村里最拿手的剃頭匠也來了。這個還沒有名字的小家伙,就要舉行平生頭一次儀式——剃胎頭了。外婆吟唱著誰也不懂的歌謠,熟稔的剃頭匠,手起發落,片刻工夫,草紙上已是胎毛飛揚,第一次如此親密地接觸到金屬的鋒利與冰冷的頭皮,還沒有從驚嚇中回過神來,儀式卻已經結束了。父母將準備好了的用柚子葉浸泡出來的溫水端出來,溫柔地將胎毛掠拭,認真而細致直到一顆小小腦袋在所有贊許的目光里光潔起來。剃頭匠細細地收集著胎毛,那是給他的最好的禮物,也是神賦予他的禮物。焚燒成灰的胎毛,具有某種不能言說的魔法,可以用來治療我們成長歲月里所有的小傷小病。而每一個圍觀的小朋友都可以拿到一瓣煮熟了的黃白相間的雞蛋,這是儀式最美的結局,在稍縱即逝的芳香里,我們所有的饑渴得到了片刻的安靜,因為我們所分享到的除了雞蛋的芳香,還有的是自己嬰兒時代那一部分還沒有形成的記憶與形象。所以整個童年的天空 ,總有一束枯黃的胎毛,在輕輕飛揚,帶著記憶的芳香,還有成長的漫長,也許這就是民間文化的細致與不動聲色吧,從我們呱呱墜地時候起,就以她獨特的方式,滋潤我們的一生。
其實我們從出生之日起,剃頭,理發就是注定要發生的事,所以說人生就像理發,一點也不過分,所有的煩惱,憂傷或是失落,總會在我們始料未及的時候發生,而我們能做的就是靜靜地坐著,靜靜地看著歲月這面鏡子深處的自己一絲一絲地改變。改變,意味著成長,而成長總會滋生出一次又一次觸動我們心靈的記憶,從這如發的記憶中我們學會了對生命的尊重與執著,還有天天向上的努力與追求。
那一個夏天的中午即將來臨,屋后的一片陰涼里,父親在給我理發,我坐在一張四腳凳上,肩上披著母親舊的黃色對襟衫,我有些搖晃,搖晃的還有那張高高的四腳凳的吱呀聲,我是那樣的矮小,我的雙足觸不及可以依靠的青石板,只能緊緊地勾住凳子的兩只腳,我要搖晃,因為我是如此的坐立不安,這不安除了碎發落在后頸的癢外,更多的是來自對理發的恐懼。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每隔一段時間,我就在父親或叔叔呵斥里,被摁在這張方凳上,在那把笨拙的推子的倉促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說我的強烈不滿,一直到一盆清水還有著濃烈的肥皂味,將碎發、委屈、眼淚、鼻涕洗凈,我才再次平靜。但我知道,這樣的劫難總歸要來,因為我的頭發,總在生長,它總被父親心中那一把無形的推子在惦記著,就如他惦記的地里的莊稼,時間一到了,說聲該收割了,推子還有閃著寒光的剃毛刀就會準時出來,爬上我的頭,將我的生長收割。我知道這一定程度上滿足了父親收獲的愿望,但我真的不喜歡這樣的收獲,而且我越來越明顯地感到,隨著年齡的增大,頭發長得越來越快,我多希望它也像我的雙足,一年兩年才長那么一點點,兩年三年將一雙布鞋穿破了,仍顯得那樣的寬松與舒適。
但這個時刻,我已經沒有哭泣了,因為很久以前我知道,這樣的抗議是無濟于事的,我可以拒絕理發,但我不能拒絕成長,成長除了帶給我諸如理發之類的煩惱外,更多的是經驗,我要平靜地接受成長的一切。就比如恐懼,就比如沉默,而且這個正午來臨的三天前,我已經小學畢業了。除了可以工整地書寫自己的名字,父母親的名字,我還學會了思考,并會用一雙細小的眼睛,探尋南來北歸的燕子的秘密;村莊周圍的莊稼播種與收割的自然規則;我還知道山的那邊一定有寬闊的海洋,所以很久以前在這時刻來臨的時候,我在推子的吱喳聲里,我學會平靜,這樣我能聽到萬物開花結果的美麗。我還發現這是父子倆最好的交流時間,父親屬于四季,屬于莊稼地,屬于勞碌奔命。在我們起身之前,在太陽照耀我們的成長的臉之前,他已在地里伺候所有能給這個家庭帶來溫飽的農作物,傍晚則披著夜色歸來,帶回來的有時還會有令我們的雙眼發光的東西:比如山薯、嫩玉米棒、蟋蟀、小鳥等等,放下鋤頭,還要為屋前屋后家禽的忙碌,還要為等待脯喂的饑餓忙碌。他就像一只陀螺,被生活的鞭子一次次地抽打,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旋轉,旋轉,一直到那一盞煤油燈變暗,一直到村莊歸于安靜,他才能坐下來,喝一碗又一碗的玉米粥,那聲音是如此的響亮與心滿意足。而小小的我們呢,除了月光下少有的游戲,更多的已是在黑暗中入眠。父母的愛撫,就是給我們驅趕蚊蟲,下好蚊帳,掖一掖裸露出來的手足,暖一暖我們臟兮兮的臉,這是父親與兒女們最好的也是能做到的交流。而當兒子在理發時不再哭鬧的時候,父親發現這是個最好的交流時間。他故意慢條斯理些,也輕柔些,常常是從右邊的鬢發開始,推子一推話就來了,但更多的卻是叮囑我學習要如何的用功,取得了好成績,也不能驕傲了等等。我默默地聽,偶爾會應那么一兩聲,也不曾希望父親能給我講講山地之外的世界,因為我知道父親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我們那小小的圩集了。父親的話語停了,我的頭發也理好了。現在想來,父親這樣的方式除了給我理發,也是給我洗禮,他樸素的教導,從我小小的年紀開始,就以一種根深蒂固的方式,從我的頭頂開始,灌注我的軀干,我的一生。
在我的頭即將被理好的時候,父親卻跟我提起了一個從未說過的事情,家里要給我相親了。親家就在翻過一個山坳的巴沙屯,一個我未曾謀面的女孩子,在一個媒婆的指引下,曾偷偷地看了看我的模樣,就在我上學的路上。父親的理由很簡單,邏輯也很簡單:你如果上不了初中,就把親事定下來吧。父親說這話時我感受到了那剃毛刀的光,正一寸又一寸地剃掉我后頸那茂盛的絨毛,有一陣陣硬硬的回聲,我渾身不適,我想逃離出來,從剃毛刀的光芒里,從父親的希望中。但我只能沉默,因為我知道,和我同齡并一起上學的阿地、阿志都在去年定了娃娃親了,父親感受到了來自風俗的壓力,等過了十五歲,我仍未能定上親的話,就變成老大難了。所以我唯一的選擇只能沉默,我知道我的努力會給我逃離的理由,只要我考上初中,我就不用定娃娃親了。那一個正午來到之時,我的頭在父親的精心料理下,呈現出了嶄新的模樣。父親是如此的心滿意足,因為他在我的沉默里看到了一個家族生生不息的希望,正從他的手里,息息傳遞而來。我轉身抓了一條毛巾,走出堂屋,走出父親歡喜的目光。我要到村莊外的小溪邊,抖落了一身的碎發,還有突如其來的慌亂。我將自己小小的頭一次又一次地沉入溪水的清澈里。我睜開雙眼,我看見耀眼的正午的太陽,在水底蕩漾,我也看了我小小的影子,在陽光里蕩漾,正被水帶向遠方。
一個月之后,父親領著我奔向了一個叫舊城初中的學校去了,一個小小的分數,改變了我的命運。那不曾謀面的女子,最終沒能走到我們家的堂屋下,與我與父母一起撐起一片天,伺候一畝三分地。也改變了父親的藍圖,但這一走我知道就將一份漫長的未知的艱辛,加給了鄉間漸漸瘦弱的父親。
從一條小溪開始我看見了河流,看見了海洋,最后在一條河流的岸邊,筑了一個窩,每天仍像父親一樣早出晚歸,收獲歲月所賜給的一切。每個月也定期到一個叫名朗的理發屋里,找到那個叫阿寶的理發師,舒適地坐下來,梳理我們仍在不斷生長的發。記憶就從那時刻開始,穿過我們不再擁有的年華,到達溫暖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