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東方
李娟的出現,是一個奇跡。
眾多文壇大腕認為,她的散文為災難病痛提供了一種全新解讀。有人說她是“在孤寂中迸發天才的力量,以渾然天成的筆觸抒寫生之愛戀”。
對于李娟來說,她只是用筆記錄了自己周圍生活的種種,寫作,只是歡喜隨意而至性。于是,我們通過她的眼睛,重見這世界肌膚深處的秘密。
4月9日,李娟在博客上曬出一張照片,文弱瘦小的她站在領獎臺兩排人的中間,別人都抱著獎杯、證書,端正地看著鏡頭,只有她拎著個大包向左扭著臉,似乎在看著身邊的陳丹青。
配合的文字是小女子發出的親昵般抱怨:莫非這就是迷路的最高境界?還有,包包這么大,用了12年居然都沒人提醒我!都交的什么朋友啊?
這張照片是4月2日在廣州舉辦的“2014花地文學榜”頒獎典禮現場拍攝的。與李娟同獲此獎的還有賈平凹、艾偉、多多、陳丹青、陳楸帆,李娟憑著她的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獲得散文金獎。
李娟自嘲自己在文壇是“奇怪的東西混進來了”,但她卻被鳳凰衛視專業薦書人梁文道在其節目《開卷八分鐘》中大加推介:“我想說的是,李娟絕對是我最大的發現之一。”并稱其作品為“本世紀最后的散文”。
對悲苦的態度像孩童
遠在新疆阿勒泰的李娟,對于公眾來說一直是神秘而飄忽不定的。很多人都知道,她從不希望受到打擾,也很少出面做簽售與讀者面對面交流,更不接受任何媒體電話采訪。
大多數人只能從她的書中拼湊出一些她生活的碎片。李娟說,自己不見網友,不見讀者,交流僅限網絡。在自己的博客中,她也公開道:供職喀納斯,住在紅墩鄉。謝謝你喜歡我的書,但是求你別來找我。
“我并不是故意要行蹤飄忽的,若以我的本性,巴不得宅死在家里才好。但生活所迫,注定得不停地四處奔忙,這也沒有辦法。不過往后會漸漸安定下來的。”李娟說,“至于和公眾的距離問題,倒真是本性為之。深感力量單薄,性格有缺陷,無力維持太大的人際關系。再說自己也不是往臺上一站就出口成章的人,加上還有口吃、健忘、腿發抖的毛病,便自覺地克制自己,沒事少出去丟人現眼。”
至于為什么要寫作?李娟說:“從小我就知道了,人長大必須得干一件什么事情。你說我能干什么呢,學習也不好,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身體也不好也不能當兵,也不愿意種地,想想看啊呀,想學畫畫吧,又太花錢了,哈哈,要買紙什么的。只有寫作。當然這不是最大的原因,主要還是喜歡,喜歡寫點什么東西,喜歡看書。”
李娟的世界就在阿勒泰,這個在疆北輾轉遷徙的小女子,作過小裁縫、開過家庭小雜貨店、中間也出門打工、然后又返回來。于是,她周圍隨處可以成為她筆下話題的生活和人物,他們和她一樣都是極其平凡天真和充滿對世界美好向往的。“我寫的就是我自己的生活。”她說。
“有一天我從睡夢中醒來,感覺那個清晨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寒冷,光線也格外明亮。起床一看,原來昨晚我們睡著的時候,房子塌了。”李娟在《這樣的生活》中這樣寫道:“也許媽媽說的對。那一天,當我們頂著寒流和巨大疲憊,走很長的一截路回家,哆哆嗦嗦推開門之前,房子已經塌了。”
在李娟的作品中,外婆、媽媽、牧民、酒鬼、孩童、牛馬、駱駝、河流、森林,還有饑餓和寒冷,都在她筆下為世人一一展現開來。她用詩一般的句子細碎地描述著:養雞、賣雜貨、做裁縫、種葵花、剪羊毛、去森林采木耳,以及哈薩克形形色色有趣的人物。
在阿勒泰零下四十多度漫長的冬天,大雪堵住了窗戶,房間陰暗。李娟得花整整半天時間,在重重雪堆中挖開一條通道,從家門通向院門,再接著從院門繼續往外挖,挖了兩三米就沒力氣了。漫長一個冬天,誰也來不了,一個腳印都沒有,這個姑娘就開始寫字。
在她的筆下,艱苦的條件都變成輕松的感受,“門縫里飄進的雪花,掉落在睡在門邊木板上她的臉上,她還會起身探看門縫里又大又圓的大半個月亮。”貧窮本身沒有任何浪漫可言,李娟只是從小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習慣而安靜地生長。她說:“世上受苦的人很多,但大多都默默無語。大約越是悲苦的生活,越是得投身其中吧。自怨自憐實在是很丟人,很虛弱的事。”
柴靜采訪完李娟后,在自己的博客中感喟道:她像一切孩子一樣。
貧苦孕育出的花朵
童年的李娟為了配合媽媽的流浪,一直不肯長大。
媽媽說:“你要是永遠那么小就好了,從來不讓人操心,上火車只需輕輕一拎,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根本意識不到身邊還帶著個人。整天也不說話,靜悄悄的。給個小凳就可以坐半天一動不動。困了倒頭就睡,睡醒了繼續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李娟則說:“媽媽、媽媽,我只是為了配合你的流浪,才那樣的瘦小。我為了配合你四處漂泊,才安靜無聲。”
幼年的李娟就這樣,一會兒被媽媽拎回四川老家,一會兒又拎回阿勒泰。
李娟的父母是在新疆兵團長大的。“外婆帶著年幼的媽媽去到新疆,是為了投奔已經生活在那里的大兒子,因為那幾年老家沒有吃的了。”
1979年,李娟出生在一個叫車排子鎮的地方,這個鎮子位于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烏蘇市,也是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七師123團駐地。
嬰兒時期,李娟就被外婆帶回四川老家,她在作品中記錄了頻繁來回往返于川疆兩地的情景。在四川,她和外婆還有外婆的養母祖孫三人一起,生活在樂至縣南街的一個天井里。
那是個怎么樣的家呢?房子是年代久遠的木結構建筑,墻壁是竹篾編的,糊了薄薄一層泥巴,面積不過七八個平方。老外婆的床支在角落里,李娟和外婆睡的床則白天收起來,晚上才支開。除了床以外,所有的家具是一只泡菜壇子、一只大木盆、一只陶爐,老外婆床下有幾十個蜂窩煤球、十多斤劈柴,還有老外婆的木馬桶,床邊靠著她坐的竹椅,再旁邊是一把小竹幾、一只木柜子,此外還有一把板凳。外婆一直拾破爛賺錢,凡能塞點東西的地方,都塞滿了從外面拾來的瓶瓶罐罐和紙頭破布。endprint
當時的李娟從來不覺得這些有什么不好。她們住的那個天井里,其他人家差不多也都是同樣的情形。大家都貧窮而坦然地生活著,沉默著勞動,仔細地花錢,能得到則得到,能忽略則忽略。她在歡樂的童年中奔跑,在對薄荷糖和兔子燈籠的向往中呼啦啦地長大。
她惟一的噩夢就是戶口。每當老師說“沒有戶口的站到一邊去!”她就在眾目睽睽中站到一邊,孤零零地遠離大家。后來,她在《小學坡》中寫道:我發現除我之外,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被拋棄了。
上中學時,學校拒絕接收她。“80歲的外婆努力地解釋、哀求老師,四處奔走,到居委會開證明,到原校開介紹信,在學校一個勁兒地磨嘰。”高一那年,新疆的媽媽失去一切,回到了四川老家,可做的生意卻都賠了。“一家人沒法在四川待下去了,決定再回到新疆重新開始。”
這次回新疆,家人帶走了一切舍不得扔下的東西,鍋碗瓢勺、壇壇罐罐,“大大小小十幾個箱籠、背兜,上下火車的時候,一家人相當矚目。”李娟直到現在也沒能想明白,那么多東西,連縫紉機、鎖邊機、自行車這樣的東西都帶著,“咋弄回了新疆,還倒了那么多趟車呀!”
李娟轉學到富蘊縣二中,但家庭的拮據,讓敏感而悲哀的她實在開不了口和媽媽要書本費,于是她退了學,開始跟媽媽學裁縫。在縣城,她們的生意仍然很不好做,于是媽媽決定跟著鄉下的哈薩克牧人轉場。
20歲的時候,李娟到烏魯木齊打工,當過地下服裝廠的流水作業的縫紉女工、超市的售貨員、聲訊臺的傳呼小姐之后,認識了《絲路游》雜志一位負責人。
“我意外地發現了她寫的那篇《馬樁子》,開始關注李娟。”后來這位負責人請李娟去當編輯。“當年的李娟像一個受驚的鼴鼠,黑豆般的眼睛,藏在用膠布裹著的斷了腿的近視眼鏡后面,滴溜溜地轉著。隨時都處在警惕、觀察、判斷中。”
受到很多看過她早期作品的人的諸多肯定后,從1999年開始,李娟決定發揮她的寫作特長,開始投稿,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而且很快就開始出書了。
這是李娟并沒有料到的。
告訴我們何謂渾然天成
李娟的橫空出世,深深觸動了中國文壇的“神經”。作家王安憶說:“她的文字一看就認出來,她的文字世界里,世界很大,時間很長,人變得很小,人是偶然出現的東西。那里的世界很寂寞,人會無端制造出喧嘩。”
王安憶給梁文道介紹了李娟的書。梁文道說:“朱天文又跟我說,她聽了王安憶的介紹去看李娟的作品,她也覺得真的是非常的好。我沒辦法用太多的話去評論她,但我想說的是,李娟絕對是我最大的發現之一。”
作家舒飛廉則如此評價李娟:“她的出現,就像當年的蕭紅一樣,是天才的出現。李娟和阿勒泰的關系,就像蕭紅和呼蘭河的關系。”
李娟自認為自己受影響最深的就是新疆作家劉亮程。“他對我,是一個啟發,就是給我打開一扇門,而不是我順著他的腳印一直走下去。”李娟說,劉老師性情淡漠、灑脫,文字卻異常執著,黑暗而優雅,具有強烈魅力,曾深深影響過寫作初期的自己,“至今,他仍是我真心欽佩的作者。”
李娟對劉亮程一直心存感激之心:“10多年前,我去編輯部投稿,惶恐又孤獨。編輯部里有人問我,寫的是什么?我回答散文。他說,散文給劉亮程。就這樣,我開始了寫作之路。感覺運氣實在很好。”
2003年,李娟的第一本書作為鄉土文學出版,劉亮程誠摯地推薦道:我為讀到這樣的散文感到幸福,因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作家已經很難寫出這種東西了。“只有像李娟這樣不是作家的山野女孩,做著裁縫、賣著小百貨,懷著對生存本能的感激與新奇,一個人面對整個的山野草原,寫出不一樣的天才般的鮮活文字。”
2004年,李娟開始在《南方周末》《文匯報》開設專欄。
對于很多人說她是寫作天才,李娟輕微地辯解:“我的寫作有著漫長而明顯的進步過程,我不是天才。再說,三十多歲的天才,也實在說不過去。”
《人民文學》雜志主編李敬澤說:“李娟重新界定了寫作者的身份,那是一個在大地上和風雨中跋涉的人。”
我覺得我是很華麗的寫作
2003年,李娟開始在阿勒泰地委宣傳部工作。“工作之余陸續寫出了一些文字,并貼到網上。漸漸引起一些網友的注意,得到了一些前輩的認可,最終在2010年獲得出版機會,這就是《阿勒泰的角落》。”這本書為她帶來了無數的榮譽和關愛。
對于自己被譽為“文壇清新之風,來自阿勒泰的精靈吟唱”,李娟笑著回應道:“都說我的文字很純潔、很輕盈、很干凈和真誠,真誠倒是我努力做到的一件事情,但是我不覺得我的文字有多么的樸素,我覺得我是很華麗的寫作,一點也不樸素。”
2010年11月號《人民文學》“非虛構寫作”專題中刊發了李娟的作品,隨后她簽約《人民文學》“非虛構寫作計劃”。作品《羊道》獲2011年度人民文學獎“非虛構獎”。
在李娟的筆下,阿勒泰的生活很純樸很美好,好像沒有被任何現代化的潮流沾染的一種田園和游牧的生活,令很多讀者為之神往。李娟說,其實在阿勒泰這么多年的生活里,也有很多憤怒的、失望的、傷心的事,“但是你想想,在哪兒能沒有這樣的事?人間的生活就是這樣子的。更多的我覺得那些所謂的讓你傷心的讓你失意的事情,它不重要,它很快就會過去,完了以后你能記住的還是這些讓人感覺有希望的事情。”所以,她的作品避免去寫“它只是讓我本人感到不舒服,但是對別人來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在阿勒泰地委宣傳部工作5年之后,李娟辭了公職,又開始了動蕩的生活,寫作成了她主要的收入來源。《冬窩子》就是她與出版商簽訂的寫作計劃。
“《羊道》是我自己給自己寫的,因為是我喜歡寫的東西吧,也是我個人的一個目標,原計劃一年寫完,結果寫了好幾年。以前在宣傳部上班的時候,因為很想脫離那種生活,但要脫離的話,就得靠寫作來維持生話,我得拿出作品來呀,于是每天努力地寫,就寫出了《我的阿勒泰》和《阿勒泰的角落》。”
對于全部作品都來自阿勒泰,會不會有一天讓讀者厭倦的疑問,李娟說:“我覺得那是讀者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除非是我的文字里透出倦意了,否則別人怎么會厭倦呢?除非我喋喋不休地說來說去,可能也是我的問題吧,反正我盡量用不厭倦的心態去寫。”
4月1日,《南方人物周刊》微博公布,李娟被列為2014中國青年領袖候選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