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最近到村子里去轉轉,發現鄉村很自卑,幾千年農耕文明培養起來的那種“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式的自信和存在感,已經幾乎完全被電視里宣傳的那個時髦世界擊垮了。鄉村已經沒有信心再肯定“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式的詩意世界。
海德格爾在德國是哲學王,他的重要思想之一就是肯定根源于古老鄉村世界的“詩意的棲居”。縱觀中國當代哲學,如果它真地存在的話,恐怕看不到誰還在為鄉土中國的合法性搖旗吶喊。一個世紀以來的中國思潮,無不向著現代去。鄉土中國似乎只是住著一群阿Q,年輕人幾乎全部離開鄉村到城里去學普通話,改善經濟條件其實還是次要的,他們要改變的是鄉村這種古老命運。
人們并不是不關心鄉村,他們太關心了,但他們關心的是鄉村消亡的速度還不夠“更高、更快、更強”,他們那種拯救式的關心,加速了鄉村的自卑和毀滅。
人類歷史經驗有農村經驗和城市經驗,但并非城市經驗就是人類未來的惟一方向。西方基于自己的歷史和處境,城市化比較發達,但西方經驗并非惟一的經驗。亞細亞鄉村經驗也是一種永恒的經驗。我以為,就文明的根基來說,城市化在中國,并不是一個主要的方向,而是一個次要的方向,如果這一點不明白,最后會有民族消亡的危險。
沒有歷史的中國固然一切可以從頭開始,從學著西方人使用刀叉開始。但是,用鄉村路旁的竹子制造的筷子永遠會喚起鄉愁。重要的是,毀滅拋棄鄉土中國的結果,我們今天已經日益感覺到了,巨大的鄉愁正在人心深處蔓延。對原生態的呼喚、對環境的擔憂,世界最龐大的旅游團總是潮水般地朝著幸存的窮鄉僻壤鄉村涌去,朝著“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剩水殘山涌去……
西方人喜歡“在路上”,他們跟著摩西。
我們也“在路上”了,我們跟著誰?
鄉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