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維特與黛玉有著一定的相似性,且造成二人相似悲劇的原因既有相同,也有不同:體現在社會環境、個人遭遇、自身性格方面;雖然二者最終都走向了死亡的悲劇性的結局,但死亡的選擇與意義也存在一定的差異。
[關鍵詞] 維特;林黛玉;悲劇;比較研究
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再現了維特從陷入愛情到走向死亡的短暫一生。維特愛上了少女綠蒂,卻愛而不得,因而遠走他鄉,事業上卻也不如意。“命運總是安排種種嚴峻的考驗給我。”[1]公使的迂腐讓他厭煩;貴族嘲笑他。維特憤而辭去了工作,幾番輾轉,重回綠蒂身邊。可綠蒂已嫁做人婦。愛情的絕望、等級的壓迫、世態的炎涼,使得維特最終走向死亡。
此書在德出版后,掀起一股“維特熱”。1922年,它翻譯成中文傳入中國而掀起了一場中國“維特熱”。
在《紅樓夢》中也存在著一個“維特”式人物,這就是林黛玉。
黛玉來到賈家寄居,與賈寶玉從相知到相愛,最后生死相隔。初見寶玉時,黛玉心想:“何等眼熟到如此!”[2]郎才女貌,原本該是一段佳話,可是賈家封建家長中意的卻是寶釵。最終寶玉在眾人的哄騙下與寶釵拜了堂,而黛玉也在寶玉大婚當日香消玉殞。
維特和林黛玉二人異國異性,卻都陷入了苦戀。所戀之人或羅敷自有夫或使君自有婦:綠蒂嫁與阿爾貝特,而寶玉則和寶釵有“金玉良緣”。封建時代的包辦婚姻已宣判了二人的悲劇結局,可維特和黛玉仍癡心不改,在愛情中糾結、痛苦,最終走向了死亡的悲劇結局。
歷來的研究者常將維特和寶玉進行比較,而較少比較黛玉和維特。但維特和黛玉這二者身上顯現出多處相似,同時這些相似中又透露出種種不同,耐人尋味。通過這些研究我們可以探討這兩部杰出作品中人物形象和悲劇命運及其在當今社會的意義。
一、悲劇原因的比較
(一) 社會環境的異同:
社會環境在一定程度上決定個人命運,這在維特和黛玉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1、相似的封建等級制度的壓迫:
維特對封建等級制度持批判態度。他在朋友相勸去使館謀差時說:“我不大喜歡聽人差遣。一個人要是沒有熱情,沒有需要,僅僅是為了他人的緣故去逐利追名,苦苦折騰,這個人便是傻瓜。”[1]而在進入公使館后,維特在一群“整個的心思都系掛在那種繁文縟節上,成年累月盤算和希冀的只是怎樣才能在宴席上把自己的座位往上挪一把椅子”的人群中感到壓抑與孤獨,“他們是如此的斤斤計較等級,無時無刻不在瞅著搶到別人牽頭去一步的機會,以致這種最可悲、最低下的欲望,竟表現得赤裸裸的。”[1]在宴會上,維特受到了所謂貴族的輕蔑與嘲笑,他再也無法在這樣一個壓抑的、以等級來評價人的環境中滯留。
封建制度對黛玉的壓迫更明顯。黛玉與寶玉本已認定彼此,無奈賈家封建家長卻認定寶釵。賈母說林黛玉:“要賭寬厚待人里頭,卻不濟他寶姐姐有擔待、有盡讓了。”[2]可見愛上寶釵的不是寶玉,而是以賈母為代表的賈家封建家長。在封建等級社會中,子女的婚事講究父母之命,寶玉本人對于愛情的選擇就無關緊要了。嚴格的等級制度使得他們對自己的婚姻毫無發言權,只能被當做犧牲品獻給封建制度。
2、社會的冷漠:
維特嘲笑那些所謂的貴族道:“今兒個上帝又降了一個恩惠,好讓他們去你搶我奪啦......”[1]人與人之間淡漠相處,搶奪著一切,除了自己的利益什么也顧不上。憑著等級來結交,這些都讓維特認識到了人與人之間相處的艱難,感嘆:“這個世界上,人跟人真難于相互理解啊”[1]
而黛玉亦是如此。在獲知寶玉將娶寶釵后,黛玉疾病纏身,臥床不起。可卻無人來看她,紫鵑怨道“這些人怎么竟這樣狠毒冷淡?這幾天竟連一個人問的也沒有”。[2]寶玉親事已定,黛玉并非是寶二奶奶,眾人哪有功夫來關心她?眾人忙得喜氣洋洋,他們當真不知黛玉此刻性命垂危?喧囂的喜樂映襯著瀟湘館此刻之悲涼,更加顯出眾人的涼薄無情,“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2]
3、社會文化環境相異:
維特是德國感傷主義的代表,受到悲觀厭世社會思潮的影響。與其如他自己所說的不喜歡聽人差遣,不如說他在懼怕與人相處。維特對上帝祈禱:“我只有在你所在之處才得安適,我愿意在你面前來吃苦和享樂。”[1]他渴望上帝幫他終結痛苦,“我上床時常常懷著一種希冀,是的,有時甚至是渴望;不要再醒來了吧!”[1]生活的不幸壓在他的身上,讓維特喘不過氣來,他只愿快點回到天父的懷抱,并能夠且始終相信著“到那時將比現在快樂。”[1]
而黛玉是受傳統儒家文化熏陶出來的女子。社會對女子的壓迫、內斂含蓄的儒家文化,使得黛玉不能直來直往。內斂、憂郁的性格注定了她的知己寥寥,心事郁積在心,在郁郁寡歡中生存,在郁郁寡歡死亡。
(二)個人遭遇的異同:
維特和林黛玉悲劇也與各自的遭遇密切相關。
1、相似的愛情悲劇:
維特和黛玉都陷入了感情漩渦中不可自拔。維特差傭人去見綠蒂,“僅僅是為了在自己身邊有一個今天接近過她的人。急不可耐的等著傭人回來,一見到他就有說不出的高興!要不是害臊,真恨不得捧住他的腦袋親一親!”[1]當知道綠蒂和阿爾伯特結婚的時候,維特說“要是她把我忘了,我就會發瘋的”,[1]“除她以外,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了解,什么也沒有了呵。”[1]而每次要綠蒂那兒去,“發現阿爾伯特和她一起坐在院子里的涼亭中,我的腳下就生了根,摸樣變得傻不愣愣,說起話來語無倫次。”[1]這樣狂熱的眷念決定了在癡戀破滅后維特的痛苦與絕望。
因為夢見綠蒂,痛苦把他從夢中驚醒,“我面對著黑暗的未來,絕望地痛苦”。[1]這種痛苦甚至讓他不禁喊出“再見了!我看眼前的悲苦是無休無止,除非進入墳墓”[1]。
而黛玉在她聽見寶玉將和寶釵共結連理之時,“心里,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而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說不上什么味兒來了。”“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兩只腳卻像踩著棉花一般,早已軟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將來。走了半天,還沒到沁芳橋,原來腳下軟了。”[2]黛玉是傳統的女性,能得到心靈的契合是她關于愛情與婚姻的一切幻想。可是寶玉卻和寶釵成親,她終不能實現與寶玉共結連理的夙愿。香消玉殞前一刻,也只能“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真是“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2]endprint
維特和黛玉悲劇的直接原因就是各自的愛情悲劇。癡念與絕望耗盡了他們的熱情與鮮血,命運將他們排除在幸福之外,逼他們走向死亡的懸崖。
2、相似的交際悲劇:
維特的交際悲劇主要體現在他任職階段。“我不過是個漂泊者,在這個地球上來去匆匆的過客!”[1]這種無歸宿感的游離是維特交際悲劇的一個體現。沒有人可以讓他傾訴愛情破滅與理想失敗的痛苦。
對黛玉來說,交際悲劇就體現得更明顯。寶玉對湘云說:“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他惱。誰知你冷不防頭就說了出來,他豈不惱你?”[2]說些笑話原無傷大雅,可無人敢跟黛玉說,這說明黛玉的清高不允許別人將她和戲子比較,卻也說明在賈府中黛玉雖和眾人相處了些日子,但無人將她當做真朋友,玩笑尚且如此,更不用說那些女兒家的心事了。在寶釵眼中的黛玉是“素喜猜忌,好弄小性兒”[2];丫鬟眼中的她:“嘴里又愛刻薄人”。[2]黛玉過分的自卑使她越發自尊,不容別人說笑,甚至寶玉也戰戰兢兢,唯恐說了半句不恰當的話。
3、個人遭遇相異:
造成維特悲劇的另一原因是理想的破滅。他的死是其內心與現實的相悖,理想得不到實現而精神分裂所致。他有著濃厚的市民階級自尊心,追求美好理想,熱愛大自然,追求個性解放。他希望有所作為,但是現實壓抑他,侮辱他,使他最后不得不走向以死亡來解脫的道路。維特在公使館,“常常禁不住要講出自己的看法來,或者干脆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方法行事。”[1]他也想創一番事業,可現實的等級制度卻處處制肘著他:公使告發他,C伯爵將他請出了聚會,維特不得不接受理想的破滅。
不同于維特的自由身,黛玉寄人籬下,又因敏感多愁的心性而更加覺得孤苦無依,時常喟嘆“今日寄人籬下,縱有許多照應,自己無處不要留心。”[2]黛玉生活得謹小慎微,在二十六回中黛玉在院外敲門,晴雯不知是黛玉,一通斥責。本是誤會,黛玉卻想:“‘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一面想著,一面又滾下淚珠來。”[2]寄人籬下的生活使她自怨自艾,“真是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2]過分的自尊使黛玉容不得別人半分的看輕,寶玉無意忘情脫口而出西廂戲詞,黛玉便哭道:“看了混賬書,也來拿我取笑兒。我成了替爺們解悶的”;[2]寶玉向湘云使眼色叫黛玉看見了,黛玉惱道:“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頑,他就自輕自賤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2]只是一句無心之語就引她涕淚漣漣,更不用猜測在她傾心相許而寶玉卻另娶她人之后了。身體嬌弱的黛玉在遭此等打擊之后似乎也就只有一條路可走。
(三)性格因素:
外部環境固然是造成悲劇的因素,但是內部性格因素對悲劇的發生也有促進作用,維特的黛玉的性格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1、相似的敏感憂郁之性格:
這二人都是敏感憂郁,甚至是有些孤僻的;皆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看見一朵花的凋謝、一棵樹的死亡都忍不住掉淚。[1]這樣的性格決定他們在經歷生活的壓抑、愛情和事業的絕望時不能向他人傾吐衷腸,只能在心中慢慢琢磨,走入一個死胡同。
維特雖然是男兒身,但他身上有著男性的堅韌與理性與女性的憂郁感傷。后者壓倒前者,女性性格中的多愁善感使得他最終對這人世絕望,選擇死亡。
黛玉因寄人籬下而自怨自艾,因自怨自艾而曲高和寡。這使她不能忍受寶玉的辜負,不能忍受自己的一顆真心遭到這樣的踐踏,暗自神傷,百轉千回之后,只能以死亡來逃避一切。
二、死亡悲劇的比較:
(一)死亡選擇相異:
雖然二人都有求死之心,最終都走向了死亡,但又存在不同。
在死亡方式上維特選擇主動用槍結束了生命;而黛玉則是在疾病的折磨下死去的,被動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維特在說起自殺問題時就說過:“這兒的問題不是剛強或者軟弱;而是他們能否承受痛苦超過一定的限度。盡管可能有精神上的痛苦和肉體上的痛苦之別,”“也很難稱自殺者是懦夫”。[1]維特認為只有在死神的懷抱里才能“窒息掉所有的痛苦。”[1]他給綠蒂寫到“我要去死!——這并非絕望;這是信念,我確信自己苦已受夠,是該為你犧牲自己的時候了”[1];在他看來,死亡是獲得永恒自由的唯一途徑,是種解脫,他的死能給綠蒂的生活帶來寧靜與歡樂;他“以自己的死在他們的友朋中鼓起新的、百倍的生之勇氣”。[1]
相比較而言,黛玉之死就不如維特“壯烈”了。她的死是一種逃避,是被逼無奈的選擇。她聽見了關于寶玉定親的私語,“竟如同將身撂在大海里一般。”;“千愁萬恨,堆上心來。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見了意外的事情,那時反倒無趣。”[2]自此以后,“有意糟蹋身體,茶飯無心。每日漸減下來”;“也不肯吃藥,只要速死。”[2]她不愿意看見寶玉和他人結為連理,在死前的那一刻呢喃的“寶玉、寶玉,你好……”,[2]含恨而終,此恨綿綿,讓人感嘆。
(二)死亡意義相異:
維特處于青春迷惘期,愛情的失望,事業的挫敗使得他對世界失望了。他將死亡看做是一種信念。維特之死絕不是一種懦弱與逃避的表現,他希望“以自己的死在他們的友朋中鼓起新的、百倍的生之勇氣”。[1]
他像一個戰士,以死亡的鮮血反抗著封建桎梏,對著虛偽的封建等級制度、對著愛而不得的命運發出了最后的抵抗。我們在他身上看見了一種戰斗者的精神。他的死具有重大意義,維特以他之死啟迪了后世千千萬萬的處于同樣境地的青年;他以他之死教會我們正確看待青春迷惘期出現的困擾;以他之死激起我們為理想與愛情奮斗的生之勇氣;讓更多的青年在他的指引下勇敢地認識自我,走出困境。
黛玉的死顯然沒有如此厚重的意義。她只是專制制度下的犧牲品,沒有意識到造成悲劇的真正原因,不像維特有著以己之死告誡后人的覺悟。
維特有意識地反抗封建制度的壓迫,而黛玉則是無意識地做了封建制度的犧牲品。我想這也是五四時期中國出現“維特熱”而沒有出現“黛玉熱”的原因。
結語:
我們即將從大學踏入社會的大熔爐。也許會面臨著和維特相似、甚至更糟糕的境況:理想和現實的差距、交際上的困惑、愛情上的迷惘等。我們會困惑、會糾結于社會上已經約定成俗而在我們看來卻十分不合理的制度與規范,會暗自神傷。而維特就像一位人生導師,帶領我們梳理這些困惑,走出迷惘,尋找真正的自我,在青春迷惘的路上找到自己的方向,而并非如黛玉一樣,在自怨自艾中走向滅亡。
參考文獻:
[1]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歌德文集》第六卷,楊武能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
[2]曹雪芹、胭脂齋:《胭脂齋批評本紅樓夢》上下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年4月第一版。
[3]李文鵬:《雙性同體心理下之少年維特悲劇》,《青島農業大學學報》,2012年五月第24卷第02期。
作者簡介:鮑光君(1990—),漢族,籍貫:安徽,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試驗班2011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