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文章通過分析楊降回憶文革經歷的散文,指出文中透視出的楊絳人生智慧——看。她看到事實因而能不抗拒,看到自己因而能不沉溺,看到別人因而能感恩。這種“看”的視角蘊含了豐富的人生智慧。
[關鍵詞] 楊絳;文革;散文;看;智慧
楊絳,中國現當代文壇一個卓爾不群的人物,她經歷了中國社會一個世紀的變遷,在小說、散文、戲劇、文論和翻譯領域都有令人矚目的成就。她的散文用“看”人生的視角,通過冷靜克制的情感表達方式,形成一種含蓄蘊藉的風格。這種“看”是不論主人翁是自己還是他人,都能讓讀者感受到有一個外位于主人翁的隱身視角,使作者與主人翁之間拉開一段距離,形成一種“看”的姿勢,透射出一種智慧。這種智慧展現了楊絳獨特的人生,也賦予她的散文以濃厚的情感, 給人以寧靜的審美感受。
楊絳文革的記憶在《干校六記》和《丙午丁未年紀事》這幾篇散文中涉及,在粗暴、殘忍、專制和荒誕的文革十年,她寫到自己遭受批斗、游街、掃廁所、被剃陰陽頭的刻苦銘心的遭遇和心路歷程。同樣是文革素材,但楊絳的散文卻有別于同時期的“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有別于巴金深刻揭露和控訴的《隨想錄》和丁玲激切思辨的《“牛棚”小品》,她用獨特的視角和文字處理方式帶給人一種溫情與智慧的審美感受,用一種超越了彼時彼刻的眼光看待自己文革的遭遇,有一種跳脫人生劇本的大智慧。
作家余杰曾批判過楊絳文革中的生存哲學,稱其敘寫的文革記憶,塑造了一個在極端困境中保全自我、超凡脫俗、潔身自好的形象,缺乏一個知識分子應有的精神力量,是一種躲避的聰明和退守的逍遙。筆者認為如果楊絳沒有在那個顛倒黑白的年代依靠隱身的哲學和一切災難紛擾拉開距離,可能會像大部分被迫害的知識分子一樣自殺。在這場浩劫中,以個人之力難以抗爭,而要保自己的天真,堅守自己的人道主義立場,做一個正直善良,沉靜堅韌的知識分子需要無比的人生智慧。這種智慧,在筆者看來就是“看”的智慧。
一、看見事實——接納承受而不抗拒不評論
《干校六記》寫于1980年,是楊絳在干校生活的記錄。楊絳的散文是回憶性的,盡管干校生活那么的艱苦,但是楊絳的回憶把往事跟情感的距離拉開,慘痛的往事沒有使得作者沉溺于感傷的情感漩渦之中。《誤傳記妄》開頭有一段作者描述面對死鼠的經歷:
“我們屋里晚上點一只油盞,掛在門口墻上。我的床離門最遠,幾乎全在黑影里。有一晚,我和同屋伙伴兒在井邊洗漱完畢,回房睡覺,忽發現床上有兩堆東西。我幸未冒冒失失用手去摸,先打開手電一照,只見血淋淋一只開膛破肚的死鼠,旁邊是一堆粉紅色的內臟。我們誰也不敢拿手去拈。我戰戰兢兢移開枕被,和同伴提著床單的四角,把死鼠抖在后院漚肥的垃圾堆上。第二天,我大老清早就起來洗單子,汲了一桶又一桶的井水,洗了又洗,曬干后又洗,那血跡好象永遠洗不掉。”[1]
作者在描述自己深感恐懼的事時只是描寫,不議論。楊絳對于帶有主觀情緒的字眼及其節省,只寫自己“不敢”去碰死鼠,“戰戰兢兢”的移開枕被,不進行內心獨白式的抱怨,但是能夠感同身受的人必然在這里看到了智慧。現實讓人痛苦,特別是當頭腦持有某種價值觀的時候,以此之尺,量彼之尺,難免不符。這時心生怨憤、激情控訴、揭露和評論就是順理成章的。而當現實是一堵墻,倘若對這扇墻有負面的情緒和判斷,那么就會加深對所處境遇的抗拒,而抗拒就像“明知這扇門牢牢鎖著呢,推它、撞它也是徒然”。[2]
同樣在《丙午丁未年紀事》里有一段:
“宿舍大院的平房里忽出現一個十六七歲的紅衛兵。他星期日召集大樓里的“牛鬼蛇神”去訓話,下令每天清早上班之前,掃大院、清除垃圾,還附帶一連串的禁令:不許喝牛奶,不許吃魚、吃肉、吃雞蛋,只許吃窩窩頭、咸菜和土豆。當時已經有許多禁令,也不知是誰制定的,如不準戴草帽,不準撐陽傘,不準穿皮鞋等等。我們這群“牛鬼蛇神”是最馴良、最和順的罪犯,不論誰的命令都一一奉行。”[3]
二、看見自己——向內覺察而不沉溺于情緒
楊絳的文革散文較少內心獨白式的自省,專注于客觀事件的描述,這是一種敘事策略,也是一種成功的敘事方式,有別于迷狂性的主觀話語泛濫,我們看到躲藏在敘事背后的干預者——一個隱身的自我。
《丙午丁未年紀事》當中,他在挨斗的過程中“偷眼”看同伙頭上報紙做的尖頂帽。“我不過是陪斗,主犯是誰我也不清楚,覺得挨罵的不是我,反正低著頭站在臺邊上就是了。”[4]他說挨斗的時候寧愿挨罵,不愿罵人,因為“我站在臺上陪斗,不必表演;如果坐在臺下,想要充當革命群眾,除非我對“犯人”也像他們有同樣的憤怒才行,不然我就難了。說老實話,我覺得與其罵人,寧可挨罵。因為罵人是自我表演,挨罵是看人家有意識或無意識的表演”,[5]在這些描述中,她掩藏了自己的感情,沒有悲痛的控訴,沒有譏諷,只是客觀冷靜的一一展示受迫害的情景,在這個被迫害的人后面仿佛有一雙巨大的眼睛,一個更大的自我在看著她所承受的一切。正是“看”,才會如同沒有切膚之痛,拉開距離;正是跳出了自己,才有心“偷眼”看世界,才有心看“表演”。 有一次她作為主角挨斗,她說當時挨斗的場景雖然沒有攝像機照相機,但她卻仿佛能學孫悟空讓“元神”跳在半空中,“看“自己那幅怪摸樣,背后還跟著七長八短一群戴高帽子的牛鬼蛇神。正是“看”而沒有“認同”自己所遭受的境遇和身份,才有巨大的力量復原。
三、看見別人——不做受害者,心懷感恩
在文革中被批斗過的人大多會覺得自己是文革的受害者,會沉溺于自己的悲劇,而有理由仇恨和控訴。而只有不認同自己的受害者角色,跳出對受害者的認同,才能看到自身所處的更寬曠的天地,也才能看見別人的善。
《披著狼皮的羊》里有幾處描寫“我去掃地的幾處,一般都很體諒。有的說,院子已經掃過了,有的象征性地留著小撮垃圾給我們清除。”“煤廠工人是認識我的。他們明知我是“牛鬼蛇神”,卻十分照顧。”
她從自己卑微屈辱的“牛鬼”境遇出發,對外小心觀察,細細體味,一句小聲的問候,一個善意的“鬼臉”,同情的眼神,寬松的管教,委婉的措辭,含蓄的批語,都是信號。她驚喜地發現:人性并未泯滅,烏云鑲著金邊。許多革命群眾,甚至管教人員,雖然隨著指揮棒也對她們這些“牛鬼蛇神”揮拳怒吼,實際不過是一群披著狼皮的羊。
她看見了別人,看見了善,如果楊絳沒有跳出對受害者身份的認同,沒有一個在受害者之外的“看”,大概是看不到這些善意的。《丙午丁未年紀事》有一個副署:烏云與金邊。在那樣一個人妖難辯的年代,在“左”的殘暴獸行如烏云鋪天蓋地而來時,同樣也有善良的金光閃現。那些在特殊的政治環境里“披著狼皮的羊”,就是暗黑天幕里一道令人感動的金邊,讓人們看到光明,看到希望。
楊絳說“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這是一種對自身價值的強烈自信。因為它不依附于外部的評價來看待自己,有自己“看”的視角和外位的立場,所以對人生有一種超然的從容和淡泊。很多人注意到楊絳散文當中的智性,這種“智性”是通過楊絳拉開距離“看現實”、“看自己”和“看別人”的方式呈現出來的。“看”在中國的文化里有被魯迅深刻批判過的的“冷漠的看客”,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過這種“看”多半看到的是別人,在自己的人生中卻當不了看客,沉溺于自己所經歷的悲喜,特別是悲劇而難以自拔。“人生如戲”,楊絳似乎看到自己的人生也是一場大戲,時時刻刻記住自己既是主演也是觀眾,演的太投入的時候身后似乎總有一個穿著隱身衣的人跳出來提醒她不用太入戲,不論劇情多么跌宕起伏也不過于沉溺悲傷,明白自己始終是歷史和宇宙當中渺小的一部分。看是旁觀,是俯視,是與現實拉距離,在“看”中體驗人生的無窮意味。她對人生的理解是澄澈又豁達的,既看到人生在宇宙里的渺小,又能在現實中有一種變通的執著。楊絳獲得了這種東方式的“看”的智慧,因而在文革當中她既看到世事的悲哀,也能理解人生當中的不公、不平,因為“看”,把自己從個人的悲喜劇里解脫出來,對于常人痛不欲生之事能夠淡然處之,這大概就是“看”的智慧給楊絳的啟示吧。
參考文獻:
[1]《楊絳作品集》卷二,44頁,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10月版.
[2]《楊絳作品集》卷二,44頁,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10月版.
[3]《楊絳作品集》卷二,158頁,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10月版.
[4]《楊絳作品集》卷二,170頁,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10月版.
[5]《楊絳作品集》卷二,174頁,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10月版.
[6]洪子誠《作家的姿態與自我意識》陜西人民出版社139.
[7]《楊絳作品集》卷二,46頁,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10月版.
作者簡介:胡林(1979—),女,漢,湖南長沙,湖南安全技術職業學院,碩士,講師,研究方向: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