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
一道細流,從法國東北部孚日山脈肇源,西北流經盧森堡之時,儼然已是一條可以行船水運的大河。就是這條一脈相傳的水,在德國的科布倫次匯入萊茵河之前,她叫作摩澤爾河,是僅次于萊茵河的德國第二大航運河流,被稱作“德意志之母”。
歐洲最小的內陸國盧森堡,在它最東南之角,有個至今才五百多居民的小鎮,就坐落在摩澤爾河邊。幾乎紀元以來,它都蜷縮在這一方水岸,完全不為外界所知。這個小鎮的奇特之處是,隔著河水,對面就是德國,而河的上游一里,卻是法國。這意味著總有一段河面,分屬于三國,某個游船在行經這一水面之際,似乎不屬于任何領土。
摩澤爾河谷自古都是葡萄酒的最好產區之一,聞名的“雷司令”就出自這一帶酒莊。這個無名小鎮的人民,也多以葡萄種植和釀酒為業,也因此多數時候生活在甜蜜和微醺之中。在以往的歷史中,他們不時被納入德、法甚至比利時的版圖,但他們依舊平和而快樂,厭惡戰爭和侵略,在醉夢中都酷愛著和平。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四日,徹底改變了這個小鎮的歷史。當時整個世界還未結束冷戰,但德、法、荷、比、盧五國,卻決定在這個小鎮簽署一個公約。五國公使為了表示該公約的完全自主與平等,他們來到了一條游船上,并行駛到那一段無主權河面,然后正式媾約簽字?,F在這個公約已經聞名并影響世界,史稱《申根協定》。
盧森堡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申根小鎮,就這樣走進了人類的大歷史。
我二零一二年應邀赴荷蘭寫作時,第一次拿到了申根國簽證。當時我只知道憑此尼德蘭王國的簽章,我就可以云游歐洲二十六國。盡管我知道《申根協定》,但確實還不知道申根是個小鎮,不知道在這個小鎮的簽約,原來竟然如此影響歐洲和世界的格局。
我們所知道的歐洲史,從來都像是一筆糊涂賬。在這塊上帝的自留地上,似乎一直充滿了戰亂。在她的遠古記錄中,版圖一向都是混亂的。各種蠻族土著,城邦城堡,封地領地,完全攪亂了我們的視覺。古羅馬帝國似乎統一過大半歐洲,后來又衰亡而分崩離析。之后東西羅馬帝國再到神圣羅馬帝國,各種征伐勝敗,分分合合,完全不像我們唐宋元明清那樣清晰。法蘭克人的大一統夢,日耳曼人的大一統夢,拿破侖的大一統夢,奧匈帝國的大一統夢,沙皇蘇俄的大一統夢,希特勒的大一統夢……如此肥沃美麗的大地上,無不為此尸橫遍野。
打打殺殺到了二十世紀,不僅誰也無法復辟羅馬帝國夢,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反而又多出了東歐的一批獨立的民族國家。希特勒第三帝國夢的興起,又把歐洲甚至全人類帶入了血海深仇之中。由此引發的第二次世界大戰,血流漂櫓之后,重新帶來了冷戰世界的格局。東歐的極權陣營和西歐的民主陣營,彼此對峙威脅又是幾乎半個世紀。
那時,四分五裂的歐洲,狼煙未盡,不僅影響著本土人民的經濟生活,也確實牽掣著人類的神經。死神的喪鐘從未停歇,而和平的鴿哨還渺不可聞。不借助戰爭和蠻力,歐洲還能有效的統一嗎?這幾乎成了這個世界的大命題。
歐洲的過去,似乎真印證了中國的那句老話——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里生活著眾多的民族,哪怕是一些很小的民族,也都在歷史中發展出自己的語言和文字。又多在過往的戰爭或教皇的冊封下,獲取了本族大致穩定的土地和邊界。因此歷來各種城邦小國期盼獨立,而大國霸主則夢想兼并。
獨有獨的好處,統有統的優勢;而統獨之間,向來必須刀兵相見,才有可能達成一致。沒有獨立自治,小國寡民難免被人欺侮。但沒有統一合群,同樣也影響發展交流和經濟。這樣的兩難,大抵一直擺在歐洲人的面前。不僅是雄才霸略的野心家要思考這個問題,便是民間的賢人志士,也會為此籌謀獻策。
一八七零年七月,流亡的雨果在庭院中種下一棵橡樹。他許愿說——當此樹長大之日,也許由歐洲諸國統一而成的“歐洲合眾國”,將在歐洲大陸建立??傆幸惶?,歐洲國家無須放棄各自的特色和個性,將緊密融合在一個高級之整體里;到那時,這些國家將構筑歐洲真正的友愛關系。
偉大的文學家悲憫的情懷和理想,往往還要在漫長的爭戰和沉重的代價之后,才能被世人覺知。
我們來看看蕞爾小國盧森堡的歷史吧,這個至今才有五十萬人的大公國,為什么會成為申根國的發起人之一?盧森堡城堡的修建開始于中世紀,它位于德、法、比三國之間,成為戰國群雄必經的軍事要塞。城堡帶來周邊的繁榮,一群說著似乎像是德語的一支方言(盧森堡語,德、法不承認是獨立語種)的族人,開始在此開發和定居。被教廷冊封的大公(王室)雖然是歷代世襲名正言順的堡主,但這個封地和部群,卻經常被迫轉手于周邊強國。直到十九世紀,盧森堡才開始成為相對獨立自主的國家。
自古小國惹不起強鄰,期冀中立以求自保。雖然盧森堡一再聲明此原則,但在二十世紀依舊被德國數次入侵。“二戰”之后,盧森堡深知中立并非獨立的保護傘,只有積極參與國際公共事務,才可能締結永久的和平,于是他們成為北約和歐盟的創始會員國之一。
盧森堡是目前歐洲唯一的一個大公國,君主立憲而行政則由內閣行使。這個幾乎在世界地圖上看不見的小國,因為結盟而獲得真正的獨立,又因為獨立而擁有全球最高的人均 GDP。現在盧森堡是全球最大的金融中心之一,是歐元區內最重要的私人銀行中心,及全球第二大的投資信托中心。歐洲議會定址于此,歐盟中心也正在往這里搬遷。
試想如果沒有最初的《申根協定》,這個五十萬人的國家,從首都往任何方向行駛一小時就要出境簽證和邊境檢查的國家,如何可能在大國的夾縫中獲得長足發展。
由于歐洲的爭端和兵釁長年未絕,早在一六二三年,法國人埃默里克·克呂瑟(Eméric Crucé)就曾經提出了歐洲理事會的構想,期以結束歐洲的戰亂頻仍。但是直到“二戰”結束后的一九四六年,偉大的丘吉爾才再次提出“歐羅巴合眾國”(United States of Europe)的夢想;但英國人這種試圖直接先從政治層面建立“合眾國”的倡議,當時就遭到了各國很強烈的抵制。經歷了幾百年戰爭悲劇之后,越來越多的政治家意識到獨立國家必須尊重,武力統一不是出路,才終于開始在一九四九年醞釀成立歐洲委員會,成為第一個泛歐組織的雛形。endprint
《申根協定》雖然早在一九八五年便已經在五國之間簽署,但真正的生效卻已是在十年之后,而這時,又增加了西班牙和葡萄牙兩國。而歐盟的誕生也同樣漫長,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的歐洲煤鋼共同體,到一九五七年《羅馬條約》簽署后成立的歐洲經濟共同體與歐洲原子能共同體,再到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一日《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正式生效后創立的歐洲聯盟,及包含外交、內政和歐洲共同體的歐盟三支柱,這期間真是經歷了萬千爭議和各國公投,歐洲多數國家的人民才得以利害相關地坐到了一起。這一方面體現了歐洲人先談經濟互惠后談政治理念的務實態度,另一方面則體現了他們對“共同體”奠基石的反思:經濟交換的基本原則是平等和自愿的契約精神,而政治和作為政治外延的軍事統一,則是基于權力意志和野心家的不擇手段。
《申根協定》相對歐盟建立來說,目的簡單,但求人民的行動方便,同時還節省各國的邊境管理成本。取消相互之邊境崗哨,持有任意成員國有效身份證或簽證者,均可在所有成員國境內自由流動。這樣的互利互惠,不僅讓本國公民暢通無阻和自由擇業,還必將帶來國際旅游的熱潮,拉動申根地區的總體經濟。
《申根協定》開創了歐洲一體化進程的先河,所謂“申根模式”,打破了歐洲一體化進程的“齊步走原則”,讓少數國家先行示范,其他國家再自覺自愿地隨后跟上。最初的七國實施之后,好處頓現,到一九九七年底,意大利、希臘、奧地利三國相繼加盟;二零零一年三月起,芬蘭、挪威、冰島、瑞典、丹麥北歐五國也迅疾跟上。等到東歐各國的轉型成功之后,二零零七年十二月愛沙尼亞、匈牙利、拉脫維亞、立陶宛、波蘭、斯洛文尼亞、斯洛伐克、捷克也立即申請加入,瑞士、馬耳他、列支敦士登等小國,也正式成為申根國的一員。
由于荷蘭反對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的腐敗,他們依舊暫時被排除在申根國家之外。申根國中挪威、冰島、瑞士和列支敦士登均不是歐盟國家,而英國和愛爾蘭雖屬歐盟,但卻不是申根成員。同樣有趣的是,申根國中很多成員,也并不是歐元統一的國家。在歐盟、歐元和申根國三種組織之間,由各國人民自己公投決定加入何種。目前申根區已包含二十六國,超過四億人口,面積達四百三十一萬兩千零九十九平方公里。
一個逐漸消失邊界的歐洲,正在一點點確立。歐盟委員會前主席巴羅佐說,《申根協定》的確立,為“舊大陸”締造出了一個“新歐洲”。從盧森堡一個無名小鎮開始的歐洲大同的夢想,正為這個世界示范著一種新的獨立和統一的和平共處模式。
康斯坦特先生是盧森堡的模范公民,他作為該國最大的葡萄酒企業家,曾經出任過歐盟農業委員,以及扶輪社盧森堡輪值主席。這個摩澤爾河畔葡萄園長大的少年,而今已經年近古稀。他親眼見證了申根國的成長壯大史,他那著名的起泡白葡萄酒,被歐洲稱為克里夢(crement,區別于法國香檳產區的香檳氣泡白葡萄酒) ,也正是隨著這樣的進程,從而走向了世界。
他曾經在中國生活工作一些年,他像很多歐洲老派紳士一樣,始終關注著遙遠東方的那個神秘古怪的大國。今年初夏,他親自飆車帶著我第一次來到了申根小鎮。那里盡管已經聞名遐邇,卻依舊靜若處子,恍如世外桃源一般美麗。古老的摩澤爾河邊,建設了一個申根博物館和一個紀念塔。博物館中陳列著二十六個國家當年的護照和邊防軍警的頭盔軍服之類,現代音像為游客講述著艱難的《申根協定》歷史。
旁邊便是一個酒吧,聚攏著一圈如我一般好飲的老男人。他的到來引起了那些酒客的歡迎,他把我這個亞裔人引介給大家,并對我一一介紹說——今天正好是奇遇,在座的不僅有申根的市長,還有對面德國和鄰居法國兩個小鎮的市長——儼然這就是最初《申根協定》的各方代表一般。這些當年的敵國公民,今天卻變成了隨興過訪的友鄰,這一酒局的象征意義,真是令我感慨萬千。
申根市長聽說我是來自中國的自由作家,立即要我在一把銅鎖上刻上名字,讓工作人員帶我去一個鋼鐵紀念塔上永久地懸掛上去。他說,這是他們專門為各路嘉賓樹立的一個藝術品,而你正好是第一個來自中國的貴客……
是的,我一直像他們一樣,喜歡思索國家的統獨問題。在我的祖國,這樣的難題并未真正徹底解決,甚至在莫測的未來,還可能形成新的危機。我國民眾,自秦以來便是大一統政治的膜拜者,這樣的膜拜早已深入骨髓。多數時候,一個為拆遷而要自焚的人,你如果問他臺灣之類的統獨問題,他一樣主張不惜核武也要統一。這,正是我們經常要面對的悲哀。同文同種的同胞,我們尚未學會和平共處,又怎敢企望像申根這樣出發,走向真正的世界大同?
而今,歐洲之東以俄羅斯為中心的獨聯體,和西歐的申根區,基本構成了歐洲的兩大板塊。從混亂失序和仇恨廝殺的血泊中走出來的歐洲,正在成為一個互利共贏的真正的伊甸園。條條大路通羅馬——這樣的一統共和的羅馬夢,早已無需愷撒、拿破侖甚至希特勒;只需要平和的公民,從一個小鎮開始,便能實現真正的獨立和統一。
從申根出發,沿著摩澤爾河下行,不遠就是德國的特里爾古城。在那里,馬克思的故居依舊保留著。陳列室的最后一間,展覽和陳述著馬克思主義帶給人類的影響,以及曾經的那些悲劇……同樣的國際主義夢想,在同一塊土地上發芽,卻在不同的地區盛開著別樣的花朵,結下了各自或苦或甜的果實。
二零一三年十月十八日于科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