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暉
在非洲和西方的文人圈子里,許多人都認為一九八六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更應該授予尼日利亞作家欽努阿·阿契貝,而不是他的同胞索因卡。可以說出的理由當然多種多樣,其中過硬的是這么兩條。第一,阿契貝的長篇小說《瓦解》確實是非洲小說扛鼎之作,它贏得的贊譽和全球一百多萬冊的發行量是任何其他非洲作家的作品所不能比擬的。隨后,阿契貝筆耕不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相繼完成所謂的尼日利亞四部曲的后三部,以史詩般宏大的規模描繪了現代尼日利亞國家誕生的歷史過程。美國學者杰姆遜曾有一句名言,說第三世界文學乃一民族之寓言,此論對非洲文學尤其適用。因為曾被長久殖民,家邦之痛,黎民之苦,世事無常之哀,無不常系非洲作家筆端。阿契貝曾說:“非洲作家必須關心現實。”然而,和其他非洲作家相比,阿契貝更具有思想家氣質,他對西方殖民文化霸權的不遺余力的批判使他成為非洲公共知識分子的代表;但同時,他對非洲社會殘留的種種歷史痼疾也給予不留情面的批判。在他去世之前,他一直是非洲作家在國際社會上最重要的發言者。在他死后,東非最著名的作家、馬克思主義者恩古吉·提安哥似乎已成為他的接班人。第二,成名之后的阿契貝便被委任為“海涅曼非洲作家系列叢書”的首位主編,負責培養和發現有潛力的作家,而這套叢書是西方出版業資助的第一套非洲作家叢書,影響深遠。非洲許多日后成名的作家如恩古吉·提安哥都曾受到阿契貝的提攜。若論為提高非洲文學的國際地位而出力大小的話,阿契貝無疑貢獻最偉。因此,他在許多人眼里被尊為非洲現代文學之父。
然而畢竟花落別家,阿翁已于去年仙逝,從此將永與諾獎無緣,其文學功績自有后人評說。我現在手頭翻閱的是一本《非洲短篇小說選集》的小書,編者為阿契貝和英尼斯—阿契貝長期的合作者。這部書收錄了四十篇短篇小說,大都寫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阿契貝的小說只占其中一篇。然而,這篇描寫尼日利亞內戰過后百姓疾苦的短篇——《國內和平》敘事凝練,格調深沉,以一句中心臺詞“活下來真好”譴責戰爭,贊頌尼日利亞人民生命力的堅韌,堪稱是全集的壓軸之作。
讀這本選集的時候,心里難免想,放著自己的作品不寫,阿翁何必花費這許多時間為別人做嫁衣呢?難道阿契貝對短篇小說有什么特殊情結嗎?如果真是這樣,這又是怎樣的一種情結?
其實,在一般讀者的腦海里,說起非洲文學,我們想到的或許都是那些聞名遐邇的長篇小說,我們耳熟能詳的作家也不過是被譯介過來的埃及作家納吉布·邁哈福茲和塔哈·侯賽因、南非作家戈迪默和庫切、非洲最杰出的馬克思主義作家恩古吉·提安哥、以魔幻現實主義見長的奧克瑞、當今最有歷史小說才華的《半輪黃日》的作者阿迪奇埃等這些長篇小說巨匠,就連戲劇大師索因卡也有《癡心與濁水》這樣的長篇佳作問世。可說起非洲短篇小說,我們真要抓耳撓腮了,誰是非洲的魯迅、契訶夫、歐·亨利、艾麗斯·門羅呢?有個現象說來也頗令人玩味,正像阿契貝自己指出的,非洲小說的發展節奏和英國正好相反,非洲最早發展起來的是短篇小說,隨后才在六十年代出現了長篇小說的勃興。考察一下我國五十年代翻譯非洲小說狀況,不難發現,當時的翻譯重點是中、短篇小說。我手頭還藏有《埃及短篇小說集》(一九五七年,秦水等譯)、阿爾及利亞小說家狄普的《在咖啡店里》(一九五九年,譚玉培譯)、《旗幟集》(一九六一年,維益等譯)等書,更早的時間,張近芬和周作人還合譯了南非須萊納爾的短篇小說集《夢》(一九二三)。我們當時的翻譯側重是和非洲作家創作的狀況大致平行的。也就是說,如果問起中國六十年代的讀者,他們會說出一串非洲短篇小說作品來,可讓今天的中國讀者來列舉一些短篇小說家的名字,則實在難矣。
難道說,阿契貝是要扭轉世人的偏見才有點勉為其難地編輯了這部短篇小說選本嗎?說勉為其難一點都不過分,正如兩位編輯在前言里介紹的那樣,他們在編輯八十年代之前的作品時沒有遇到什么困難,許多成名的作家在筆耕長篇小說之余,也信手寫了一些質量頗為不俗的短篇小說,足供編選之需。但到了八十年代之后,這些成名的作家忽而中止了短篇小說的創作,為此,英尼斯還特意點出了這些作家的名字:艾杜、恩古吉、桑貝內、姆法萊勒等。一時間,八九十年代之交的短篇小說集快因為稿荒而編不下去了。兩位編輯不得不通過在一些著名的文學刊物上刊登廣告來征稿。結果出乎意料,他們收到來自非洲各個角落的稿子,這些大都是榜上無名的作者,有的初試寫作,有的小有名氣,還有許多本身是政治家、工程師和經濟學家,寫小說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偶一為之的業余愛好。但是,這些作品質量之高、觀察生活面之廣和深,都讓兩位編輯欣喜異常,于是決定,錄用這批稿件來反映短篇小說創作在這個時段所取得的業績。英尼斯甚至不吝溢美之詞,對南非非國大運動的女領導者琳蒂唯·馬布扎的作品褒獎有加,認為她創作的小說《覺醒吧……》聚集了非洲短篇小說的形式精華。
這樣,我們倒是不難看出阿契貝和英尼斯合編的這本選集的獨特之處了。與其他在這本選集之前的選集相比—比如在英國出版于一九七四年后有中文譯本的《相逢在黑夜》,為在香港教授非洲文學而出版的帶有練習題的小說集《風向已變:當代黑非洲短篇小說選》(一九七七),一九八三年夏洛特·布魯納以“非洲女性”為主題結集的小說選《解線:書寫非洲婦女》和同一年由保羅·斯坎倫編選的由地域劃分的小說集《來自中非和南非的故事集》等—阿契貝的本子具有強烈的平民色彩,他們的選錄不拘一格,這可真需藝高膽大、敢作敢為。別忘了,阿契貝是何等身份之人,他的這個選本是要在許多非洲和西方高校里作為教材使用的,所以他做的時候一定非常審慎,且背后必有一番考量。這或許又回到他對于短篇小說的理解上來:他為什么忽然間開始垂青短篇小說了?為什么居然停止了自己創作而從事編輯工作?為什么又能如此熱情奔放地選用來自民間的作品?這一切問題其實都牽扯阿契貝本人的文學觀。
在阿契貝的創作生涯中,有一段很長的停頓期,他自己笑言,他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只寫了一本薄薄的短篇小說集《戰地姑娘及其他》(一九七三)。從一九六六年完成《人民公仆》到一九八七年出版最后一部長篇《荒原蟻丘》,這兩書相隔的日子是尼日利亞獨立后最黑暗的日子。先是在一九六七年,阿契貝所在的伊博族群宣布獨立出尼日利亞,自立為比夫拉共和國,隨后內戰爆發,為了贏得國際援助,比夫拉政府放著存糧不發,蓄意制造數百萬難民,致使生靈涂炭。這期間,阿契貝和同事為自己的比夫拉共和國而戰斗。失敗之后,阿契貝創辦了一個著名的文學刊物《創造》,鼓勵作家記錄戰爭和反思戰爭。非洲的傳統是文字不興,但口語發達。口語文學除了講故事、述禮儀還要演歷史,它充當史傳的功能。這就是為什么阿契貝會那么急切地在戰爭的廢墟上呼喚作家來介入歷史敘事的緣由,文學要補史傳之不足。據一位非洲學者厄內斯特·恩耐基·埃麥紐努介紹說,由于局勢的極端惡化,許多官方的戰爭資料都遺失了,阿契貝只能寄希望于文學家來多方面、多角度、靈活機變地展現戰爭中人民的生活和心理狀況。他后來說,只有打起了仗,才切切實實地意識到根本沒有余暇來構思長篇小說了,一切寫作當時都要服務于戰爭。然而戰爭過后,阿契貝發現自己依然沒有余暇來進行鴻篇巨制的構思,因為戰爭已經摧毀了當時知識分子在建國初對國家未來的信念。本來以尼日利亞新發現的資源而說,經濟發展已具備騰飛的起點,但由于精英統治和政府的腐敗,尼日利亞隨后便成了危機重重的國家。面對國家遭遇的種種問題,阿契貝實在沒有余暇和心情從事一種對生活的“唯美的關照”和形而上的思考,他開始直接不斷撰寫類似雜文的東西,剖析和批判現實。他寫的《尼日利亞的問題》和《故國》都是對尼日利亞現代化道路的反思;他還寫了一些兒童文學作品,追憶自己童年從老輩那里聽來的故事,既含著朝花夕拾的心情,也是換副筆墨來戰斗,通過童話和寓言的方式呈現非洲現代歷史命運;他寫的詩集《當心,黑人兄弟》充滿戰斗精神;他寫的一系列雜感和文評探討非洲作家的歷史使命并批判歐洲文學里的種族主義,對非洲現代文學精神氣質做了出色的闡釋。這些富有時代氣息和現實關懷的文字使他成為最有主見、最有骨氣和最不好對付的非洲知識分子。endprint
我每次讀阿契貝的雜文都深有感觸,既覺得他思想博大,又覺得他心胸恢宏,尤其贊同他對文學的看法:在非洲,“寫作之于我們而言并非奢侈品。它是生死攸關之事”。他曾有一個著名的比喻:如果一個老宅著火了,你放著不去救,反而掉頭追趕四處竄逃的家兔,那將是多么奇怪的事情。非洲作家的筆觸如果與嚴峻的現實無關,不也是類似的奇怪的事情嗎?他的摯友、天分極高的詩人克利斯托弗·奧基格博手捧詩稿上前線,最后戰死沙場。阿契貝無比沉痛,可是當他聽見有人說風涼話,竟批評死者不珍惜自己的天才而為國捐軀是愚蠢的行為時,便立刻挺身而出,捍衛朋友的理想,讓我們恍然憶起曾經那么熟悉的卻久已遺忘的“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的裴多菲豪邁精神。
阿契貝寫作了一生,也戰斗了一生。對他而言,作家的本分就是改變社會,創造歷史。離開現實的土壤就沒有文學藝術的源泉。而短篇小說以它短小和戰斗性強的特點引起了阿契貝的重視。他曾深情地回憶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時光,那也是尼日利亞相對和平穩定的日子,自己有幸獲得了最好的教育,隨后這些受到良好殖民文化教育的非洲青年投入國家獨立運動中去,各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對祖國的未來充滿希望。他的前三部小說都是在這種穩定的環境和康健的心態下完成的,所以他在深刻揭示尼日利亞傳統文化和社會形態解體過程時,尚能從容不迫,以冷靜客觀的口吻將巨變娓娓道來,里面盡除怨恨乖戾之氣。但是后面的二十年,則好景不在,現實逼得作者不得不投筆從戎,不得不舍棄長篇,轉而征戰雜文和短篇小說,以圖最大程度發揮文學影響社會的力量。他以“眾生喧嘩”的方式集成這本短篇小說集,雖有最初面臨稿荒的無奈,但終局卻踐行了作者的文學理想:短篇小說真正的創造力來自現實生活,來自現實生活的創造者,來自民間。
這部小說集的藝術質量堪稱一流,阿契貝在挑選時特別重視作品的藝術性,他說:“雖然編輯們留意到體現不同地區、性別和年代的作家的優勢,但他們的標準還是基本的文學品質。在挑選過程中他們也會意外獲得佳篇,足以滿足其他考量!”他特別精心點評了從非洲不同地區選來的作品的藝術特色:“非洲自身的千差萬別在本書中得到了全面的體現:北部的小說如伊斯蘭書法一樣清癯,相形之下,南部的作品更為緊湊、濃郁;西部海岸上,種族題材處于邊緣地位—幾乎可以自滿了,而在南部,不可避免地要與宗族主義發生痛苦的聯系。”
說到底,這部選集還是要為青年學子學習非洲文學服務的。這部短篇小說選集按照阿契貝的設計必須滿足兩個目的,讓學生了解非洲,讓學生了解非洲的藝術。了解非洲,即了解非洲的現狀;了解非洲的藝術,即向西方文化霸權宣戰:非洲也是一個人類文化和藝術的家園!
這也許是他寫作長篇小說所不能完成的歷史使命。
(《非洲短篇小說選集》,〔尼日利亞〕欽努阿·阿契貝、〔澳〕英尼斯編,譯林出版社二零一三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