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檸
中日兩國在相互凝視的過程中,會發生某種程度的焦點模糊、失真乃至錯位,這是一個現實。究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有些是國家戰略的選擇結果,但在國民心態上卻表現為刻意視而不見;有些是源于信息不對稱,國民的知情權受到制約;有些則干脆是媒體的以訛傳訛,但背后仍透露出某種國民心態。
如人們通常以為,日本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完全是學習中國的結果。這固然是一個事實,但也應該做具體分析,因為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日本從中國文化吸收的強度是不同的,心態也不同。而日本心態的變化,客觀上也折射出中日兩國相對定位的變遷及文化的流向。大致說來,日本對中國的態度基本上可以用“前恭后倨”來形容:在漫長的古代,日本作為文化“下位”國家,對處于文化“上位”的中國表現出相當的敬意。然而,到了近代,則變得倨傲起來。到了現代(權且按照中國現代史的劃分),則開始公然蔑視中國。但在這個變化過程中,我們也看到文化的流向:從中國到日本,然后又從日本回流中國。到今天,則是雙向互動。以語言為例,中文從日文拿來了“卡哇伊”、“違和感”等詞語,而中文的“電腦”、“微博”等詞語也登堂入室,進入日語,并可望定型化。
檢討日本從中國的文化輸入及其背后的心態,可以發現:所謂“前恭后倨”,這“后倨”是成立的,但“前恭”其實并不像國人想象的那么“恭”—日人是謙而不卑,內心仍放不下“矜持”。譬如,公元六零七年,圣德太子派特使小野妹子訪隋,遞交一紙國書云:“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無恙。”惹得隋煬帝大不悅,對臣子說:“蠻夷書有無禮者,勿復以聞。”
這則歷史記事,讓日人暗爽了何止千年!尤其是近代以來,日本史家爭相詮釋,論證早在圣德太子時代,島國統治者便已萌生與隋廷分庭抗禮的“二心”,旨在強調自身的“獨立性”。但其實,至少在那個時代,“獨立性”云云似乎還無從談起,否則就難以理解同一則記事中的另一句話:“我夷人僻在海隅,不聞禮義……”我覺得,日人是以這種形式表達一種情緒—用日本哲學家內田樹在《日本邊境論》中的表述,是“表面服從,內心不服”。這正是所謂“邊境人”的顯著心理特征。而這種“內心不服”的情緒,在不同的時期會呈不同的表現,端賴自身的實力水平及與中心國家(中華)力量的消長。
日人素以認真著稱,但在引進中國的律令制度時,卻似乎有“馬大哈”之嫌:他們引進了諸般制度,從政治到文化,連文字都照搬無誤,卻獨落下了科舉和宦官制度,這事怎么琢磨怎么覺得蹊蹺。對此,內田認為,并不是說日本人經過檢討之后,覺得這兩種制度存在不足,而是感覺這些制度似乎與其“本家的家風”不大對路,于是便佯裝不知有這些制度的存在。但他們卻不會刻意反駁,只是悄然、低調地“割愛”。
對中國的典章制度如此,對儒學亦如此。作為深刻影響了日本文化的“外學”之一,儒學從來不曾成為日本文化的主干或核心,而是其本土的“大和魂”或“大和精神”的整合對象。“和魂漢才”正如“和魂洋才”一樣,儒學充其量只被用作某種工具而已。
及至近代,中日之間的文化交流,又呈現了一種日本對中國逆向輸出的景觀,我稱之為日本對中國的“文化反哺”。這一次,文化交流的主要媒介,是赴日留學生和來華任職的日本教習。
自一八九六年首批留學生赴日以來,留日學生人數逐年增加,至一九零五、一九零六年間達最高峰(八千名左右)。美國學者任達在《新政革命與日本》中說:“粗略估計,從一八九八至一九一一年,至少有兩萬五千名學生跨越東海到日本,尋求現代教育。”與此同時,大批日本人應聘到中國內地學校出任教師(稱為日本教習),或在各類政府機構中擔任顧問(軍事、外交、教育、農事顧問等)。除此之外,日人還在中國內地開辦學校,派遣日本教師授課,在中國本土開展日語教育,培養留日預備軍。赴日留學生的增加與赴華日本教習、顧問派遣規模的遞增成正比,同消同長。
歷史地看,赴日留學潮無疑是現代史上最重要的文化交流運動。若用一句話來定性地加以概括的話,也許可以說:如果沒有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兩國文化地位逆轉之后,日本對中國的“文化反哺”的話,那么包括我們此刻所談論的主題在內,要么是“無從談起”,要么則需徹底變換形式(包括文體、文法及絕大部分學術專業名詞)。因為,涉及現代社會文化思想的一整套學術語言幾乎全部來自日語,諸如國家、政府、革命、自由、民主、人權、共和、憲政、政治、經濟、商業、法律、文學、美術、戲劇、音樂、抽象、樂觀、形而上學、意識形態,等等。試想,如果從一篇用現代行文表述的學術論文或講演詞中,把從日文中舶來的詞匯術語統統過濾并加以置換的話,意圖將何以傳達,讀者或聽眾又如何接受呢?即使不是無從談起的話,不知所云怕是唯一的結果。
對此,從汪向榮的《日本教習》(三聯書店一九八八年),到美國學者任達的《新政革命與日本》(江蘇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包括被認為是該領域最權威著作的日本學者實藤惠秀的《中國人留學日本史》(北京大學出版社二零一二年)在內,均對日本的“文化反哺”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作用持正面、積極的評價,甚至視為一樁絕對的好事。
但反思的聲音也并非沒有。如舒新城早在一九二八年出版的《近代中國留學史》中曾發出過“軍閥如此橫行,留日學生自應負重大責任”的慨嘆;五四運動史學者周策縱也曾注意到“留日的中國知識分子所受軍事主義、社會主義和民族主義的影響,較留學其他地方的學生所受的為多”的現象;王彬彬在《近代以來日本對中國“文化反哺”的反思》一文中指出:“從日本輸入的‘西學,已遠不是原汁原味的西學,而是被日本所刪節、改造、扭曲了的東西。”對于接受了如此強勁的“文化反哺”的中國,何以竟未能轉型為一個現代意義上的憲政國家的問題,他認為:“……或許正因為日本的影響過于強大,換句話說,或許正因為在中國的現代化剛剛起步時,就誤投了師門、錯找了奶娘。”
也未可知。但正如現代化進程之不可逆一樣,真正的悲劇在于,即使這種“文化反哺”是“狼奶”(王彬彬語),我們卻已經吐之不盡了。endprint
通過以上兩個例證(一古代,一近代),我們可以看到兩點:一是日本在漫長的吸收、消化中國文化的過程中,并非始終是那種站得筆管條直、俯首帖耳的“好學生”,而是內心有想法,有“不服”,且對老師的授業有自主選擇的學生;二是中日間的文化交流是雙向互動式的,雙方各自給對方的都不算少,在文化上,應該說都是慷慨的。對這個問題的評價,兩國媒體其實都有不小的偏差。就中國媒體的報道而言,往往給讀者以一種兩千年來,中國文化始終在單向地、持續不斷地“喂養”日本,“有去無回”的錯覺。
中日關系中的這種信息失真、意象錯位的現象,還有一個奇怪的特征,就是越是晚近、現代的事體,反而越焦點模糊,云山霧罩,眾說紛紜。相比之下,對那些早期、古代的事情的描述和評價,反倒相對清晰、準確一些。
典型者,如所謂中國政府放棄對日戰爭索賠問題。一個眾所周知的說法是,一九七二年,中日邦交正常化談判時,毛澤東、周恩來出于對“日本人民”的體恤,放棄了戰爭賠償要求云云。這個說法流傳甚廣,隔三差五就會出現在微博上,具有極大的迷惑性。照這個說法,似乎是中日建交談判在先,在談判過程中,中國領導人寬宏大量,代表中國人民放棄戰爭索賠。可實際上,這個說法是經不起歷史推敲的。中日兩國的外交檔案和眾多的史料,支撐的是另外一種歷史敘事。
首先,日本投降伊始,蔣介石即發表了著名的“以德報怨”演說,明言將放棄對日戰爭賠償要求。一九五二年四月,日本政府與臺灣當局簽署了“日華條約”(全稱為“中日和平條約”及其“議定書”)。該條約承認了前一年簽署的《舊金山和約》中的原則,并在“議定書”的第一條(b)款中明確:“中華民國自動放棄依據舊金山和約第十四條(a)1之規定,日本所應提供之勞役利益,以作為對日本國民寬厚及善意之表征。”盡管對這個條約,中華人民共和國不予承認,認為是“非法”、“無效”的,但國民黨最初的放棄原則,應該說對大陸后來的相關政策決定發生了相當的影響。
一九七二年七月,日本公明黨委員長竹入義勝訪華,并獲得周恩來總理的接見。從七月二十七日到二十九日,周與竹入連續談了三個晚上,達成了十二點共識:主要是關于臺灣問題,其次是不謀求霸權、和平解決糾紛等問題;其中第八點,即是“放棄戰爭賠款”。竹入把會談內容做了筆記,被日本報界稱為“竹入筆記”。竹入其人,始終被中國和一部分日本媒體當成是“田中密使”、“和式基辛格”,但其實,他并不代表田中。直到兩國建交二十五年后的一九九七年,竹入才首次對新聞界披露了自己當初是假扮特使,以私撰的政府談判條件訪華,取得了中方的建交談判草案后,作為“禮物”再呈送給田中首相和大平(正芳)外相的幕后“秘辛”。
但無論如何,竹入義勝到底還是拿到了中方放棄戰爭賠償要求的“大禮”。當竹入聽到周對毛的指示的傳達時,竟禁不住戰栗。照日方當初的估算,應對與否另當別論,如果要賠償的話,將不得不拿出五百億美元的額度。“周總理的話,令我一陣熱流上涌—他讀懂了日本的心,看穿了即使日本方面有意支付,但只要中方端出賠償問題,自民黨將難以搞定的局面。”大平外相的秘書森田一則評價說:“如果(日本)被要求賠償的話,那將是一個天大的問題,甚至到了將不得不對日中邦交正常化斷念的程度。”
得到了“竹入筆記”的厚禮,特別是關于中方放棄戰爭賠款的核心條件的“定心丸”之后,此前對是否應對中日邦交正常化課題還搖擺不定的田中角榮首相才決定出訪北京,正式啟動邦交正常化談判。所以,嚴格說來,中方放棄戰爭索賠,并不是邦交正常化談判的結果,而恰恰是談判啟動的前提條件。
正因此,在談判過程中,當日方實務主談人、外務省條約局長高島益郎從國際法角度,哪壺不開提哪壺地端出“賠償問題免談論”(理由是蔣介石已在“日華條約”宣布放棄要求賠償的權利,而“一種權利不能兩次被放棄”)的時候,中方的憤怒可想而知(一說是高島被周恩來斥為“法匪”,但中方予以否認)。
回過頭來歷史而公平地看,這里其實也體現了雙方的相互不理解和對對方國情的誤讀,暗喻了日后兩國關系“晴間多云”的逆轉:對中國來說,橫豎戰爭賠償我們已經承諾放棄了,只是在《聯合聲明》中提那么一句,算是對歷史有個交待,怎么就一點面子也不給,連個臺階都不讓下呢?而對日方來說,《舊金山和約》是其結束戰爭狀態,回歸國際社會的起點,中方因人家不帶玩,可以轉過臉去,但日方斷不能輕言跨越這段歷史—這背后,也不無日人對中國國體不信任,怕中方“秋后算賬”的隱憂。
扯來扯去的結果,成了我們后來所看到的文本:“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宣布:為了中日兩國人民的友好,放棄對日本國的戰爭賠償要求(《聯合聲明》第五條)。”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的地方:其一是中方提議的原方案中,“……放棄對日本國的戰爭賠償要求權”中的“權”字被拿掉,從法律意味的語感上,變為放棄一種中方單方面的主觀性要求,而不是一項客觀性的權利—這是日方堅守的底線;其二,放棄的主體,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而不是“政府和人民”。那么,人民和人民的權利呢?文本中沒提—這為日后的扯皮埋下了伏筆。
上述第二點頗耐人尋味:對于先行簽署過《舊金山和約》的日方來說,對和約中“盟國及其國民”的措辭是不可能忽略的。而認可《聯合聲明》中的方案,一方面是出于對“人民中國”政府的信任—政府全權代表人民;另一方面,也樂得模糊、曖昧。但對一心謀求對日邦交問題政治解決的中方來說,很可能只是一種單純的技術性失誤:首先,《舊金山和約》是“非法”的,中國不是簽約國,它怎樣描述、規定,與我無關;其次,在一九七二年的國內政治環境下,有無國際法專業人士參與對日談判都難說,遑論法律文本的把關;再次,在與外國簽署的法律文獻中需對“民意”有所回應,至少要考慮“民意”的存在,這種意識的成形少說也要到改革開放以后。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一部兩千年的中日關系史,其實中間穿插了諸多的誤解與錯位。而且,往往越往后,焦點越模糊,誤解與錯位越厲害。中日關系要想繼續朝前走的話,亦須從澄清這些事實關系,讓歷史回到客觀入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