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東
德國作家雷馬克的小說《西線無戰事》一九二九年問世后引發了世界性的反戰文學熱潮。中國文壇也匯入到這一潮流中,對以《西線無戰事》為代表的反戰文學的譯介和出版活動構成了三十年代現代中國文壇一個令人矚目的文學案例。
由施蟄存主編的《現代》雜志上所登載的廣告稱現代書局印行的《西線無戰事》是“轟動全世界的第一部非戰小說”:
不久以前,有一部小說轟動了全世界的文壇,抓住了全世界每一個讀者的心,使他們戰栗,使六架印書機和十架裝訂機為這部小說忙碌。在數年內被譯成數十國文字,銷行數千萬冊,開從來未有的新書銷售的記錄。這部小說就是《西線無戰事》。當此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危機日迫之際,一般人已忘卻了第一次大戰時的痛苦,本書正確地記錄著戰時的痛苦印象,為非戰的最利害武器。末附洪深氏二萬余言的長序,暢論戰爭文學,旁征博引,備極精彩豐富。
《西線無戰事》的這則廣告大約是在《現代》雜志上露面次數最多的廣告,從一九三二年六月《現代》一卷二期首次登出之后,直至終刊,約重復刊載十幾次之多。一卷二期的同一頁還登出《雷馬克評傳》的廣告,稱:“《西線無戰事》的著者雷馬克氏,現已成為全世界每個青年人所欲知的人物了。本書即詳細無遺地把他介紹給你們了。為留心現代文藝的人所必讀?!倍搅艘痪湃甑诙淼谖迤趧t在“非戰小說”專題下,繼續刊登《西線無戰事》和《雷馬克評傳》的廣告,此外還增加了巴比塞的小說《光明》以及孫席珍的小說《戰爭中》的廣告,這四部現代書局所印行的作品的廣告,匯成了編者刻意設計的“非戰小說”的總主題。
從反戰潮流的角度設計這一主題,既是《現代》雜志編者的妙手偶得,也同時是匠心獨運。長期目睹和歷經國內軍閥混戰的現代中國作家和翻譯者,對于反戰思潮和戰爭小說,一直有著濃厚的興趣和持續的關注,這種關注,在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又與國際左翼反戰思潮交匯在一起,凸顯出中國戰爭題材創作與翻譯的世界性。李今在《二十世紀中國翻譯文學史(三四十年代·俄蘇卷)》一書中指出:“國際左翼陣線的反戰立場,使左翼文學經常與反戰文學相交叉。雖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以戰爭為題材的作品陸續出了不少,但真正能夠在中國引起強烈共鳴的是后來的反戰小說?!庇绕涫嵌甏┰诘聡霈F的幾部反戰小說,“在世界突然掀起了‘出版界的大風暴,雷馬克(E.M.Remarque)的《西線無戰事》、雷恩(L.Renn)的《戰爭》、格萊塞(E.Glaeser)的《一九零二級》幾乎同時問世,又都在‘世界出版界中賣了滿座”(13頁)。
施蟄存在其翻譯的《一九零二級》的《譯者致語》中,解釋了為什么“非戰小說”在歐洲乃至全世界大行其道:“對于這個問題,倘若我們對于德國的現狀,不,簡直是對于世界列強的現狀,加以一番考察,就可以恍然于這種暴露戰爭的慘惡的文學是的確有迫切的需要了。……正為了大戰的恐怖和悲哀,不是在當年大戰的炮火轟天的時候,不是在戰后的滿地呈現著斷井頹垣的時候,而是在表面上套著光華燦爛的和平的假面具的現在。所以,把當年大戰的真意義真面目揭示出來的書及其作者,其為大眾小百姓所歡迎,其為所有的統治階級者所禁止,也就成為當然的現象了。”其中的《西線無戰事》堪稱是對歐洲和世界文壇影響巨大的作品。王公渝在《戰爭·小引》中寫道:“自從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發表以后,歐洲戰爭文學便獨樹一幟,大大地改變了先前低能戰爭小說家的濫調,以平淡的文筆,描寫戰爭的殘酷,以偉大的非戰熱情來促醒歐洲市民的覺悟?!备鶕段骶€無戰事》改編的有聲電影,在小說問世的次年就被好萊塢拍成電影,由路易斯·邁爾斯通導演,獲得第三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獎,在一九六二年美國西雅圖世界博覽會評選的“電影誕生以來的十四部最偉大的美國影片”中名列第三位,被稱為電影史上“最偉大的反戰電影”。也是在電影問世的這一年,《西線無戰事》即由日本作家村山知義改編成戲劇,由上海藝術劇社在一九三零年的三月在上海演藝館演出。
《西線無戰事》在三十年代中國文壇引起的轟動從施蟄存后來的回憶中可見一斑:
《西部前線平靜無事》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第一部描寫這場戰爭的小說,一九二九年一月在德國出版,三個月內,發售了六十萬冊。英譯本出版后,在四個月內,發售九萬一千冊。法譯本在十一天內發售七萬二千冊,這簡直是一部轟動全世界的書。林疑今是林語堂的侄子,在圣約翰大學讀書,他在暑假中把這本書譯成中文。大約在九月間,他帶了譯稿來找我們,希望我們給他印行。當時我們已知道馬彥祥和洪深也在譯這本書,而且聽說原稿已由現代書局接受,已付印刷廠排版。因為洪深在寫一篇二萬字的文章,論戰爭文學,預備附在譯文后面,而這篇文章尚未交稿。我們都知道洪深的拖拉作風,他這篇文章未必很快就會寫成。于是我們把林疑今的譯稿接受下來,做好付排的加工手續,我和望舒帶了五聽白錫包紙煙,到和我們有老交情的華文印刷所,找到經理和排字房工頭。請他們幫忙,在一個月內把這部二十多萬字的譯稿排出,排字工加百分之二十,另外奉送紙煙五聽,讓他們自己分配。他們都很高興地接受了這個任務。過不了十天,就送來了初校樣。我們的書在十一月上旬出版,在《申報》上登了一個大廣告。等到洪深、馬彥祥的《西線無戰事》出版,我們的林譯本已經再版。以后,在五個月內,再版了四次,大約賣了一萬二千冊,在一九三零年的中國出版界,外國文學的譯本,能在五個月內銷售一萬多冊,已經是了不起的事了。這本書,恐怕是水沫書店最旺銷的出版物。
施蟄存所說的《西部前線平靜無事》這一譯本,實際上是由上海水沫書店一九二九年十月出版,由譯者林疑今的五叔林語堂寫序。而洪深、馬彥祥合譯的版本,也并沒有因為施蟄存所謂的“洪深的拖拉作風”而晚出,也是在一九二九年十月即由現代書局初版,這一譯本上海平等書局也在一九二九年十月同時印行。在洪深、馬彥祥合譯的這個版本中,洪深寫的是兩萬余言的“后序”,而“序言”則是馬彥祥寫的,序前還引用了李白的《戰城南》:
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endprint
野戰格斗死,敗馬號鳴向天悲。
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
士卒涂草莽,將軍空爾為。
乃知兵者是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馬彥祥試圖把“非戰主義”推溯到中國古代詩人那里,說明反戰思想中國古已有之。與此相似,林語堂在給《西部前線平靜無事》寫的序言中,也談及中國古代關于戰爭的文學“描寫小百姓,在兵戈戰亂時期,受盡顛沛流離之苦(自從《國風》許多敘述士女曠怨的詩人以至作《新豐折臂翁》的白居易,及作《石壕吏》的杜甫均在此類)”。
《西線無戰事》此后又有一九三四年過立先譯的“通俗本”以及一九三六年錢公俠譯的開明書店版,可見在三十年代有著持續的影響。借著《西線無戰事》暢銷的東風,雷馬克《西線無戰事》的續篇在一九三一年問世的同年,也在中國推出了至少四種譯本,被不同的譯者譯成《退路》、《戰后》、《西線歸來》、《后方》等譯名,也凸顯了現代中國譯壇譯名難以統一的混亂性。
此外,雷恩的《戰爭》、格萊塞的《一九零二級》等戰爭小說也紛紛被譯到中國文壇。雷恩的《戰爭》三十年代有麥耶夫(林疑今)和王公渝等譯本。王公渝在《戰爭·小引》中稱路易棱(即雷恩)的“《戰爭》的動人場面,絕不在于:法國少女的調情,狂雨中哀壯的國歌,深夜凄惻的四弦琴和拂曉地平線的紅旗等等。它的偉大的精神,實寄托在揭破‘愛國狂的幻滅,與描寫戰爭的殘酷和慘烈上面。它把戰爭的結果清算給讀者,使讀者驚心動魄,宛如眼見到一幅毒氣殺人,大炮轟城圖畫一樣。所以《戰爭》的銷路達二十余萬,也絕非偶然的”。
麥耶夫(林疑今)翻譯的《戰爭》,是由英譯本轉譯,譯者在《譯序》中寫道:
《戰爭》此書與雷馬克的《西部前線平靜無事》,E.Glaeser(格萊塞)的《一九零二級》,及使法國少女用嘴唇來親的《四兵士》,同稱為戰后德國文壇的四大杰作,像《默示錄》的四騎士一樣:馬蹄過處萬里戰栗!
讀者中間有的或許曾逞過胸膛,沖冠一怒,拔劍而起,誓報不共戴天之仇,因而只為了某姓狗和某姓貓的爭地盤,搶政權,犧牲了幾十萬人民的生命,但是在指揮戰爭的司令爺爺看來還值不得他貴夫人一根毛的失落!
這本書若能喊醒幾個在戰場上“愛國熱”的同志,譯者的希望也就夠了;同時希望幾位專門躺在女人的褲襠里,抽大煙,打麻雀,口口聲聲主張“戰爭”的大人先生將朦然的醉眼放開點,究竟你們趕同胞沖上去的“愛國運動”其實是怎么一回事。
譯者“話糙理不糙”,對中華大地上演的軍閥戰爭的活劇之義憤溢于言表,充分反映了中國文壇和翻譯界對西方反戰小說之熱情的本土現實語境,也同時說明了中國文壇“在三十年代初形成了翻譯反戰小說的熱潮”的原因。正如錢杏邨在《一九三一年中國文壇的回顧》一文中所總結:“戰爭小說的產生,以及雷馬克的流行,是一九三一年中國文壇上的一件主要現象。”《現代》雜志關于“非戰小說”的主題廣告的推出,也正敏銳地利用了這一現象級思潮。
現代書局出版的巴比塞的《光明》也被視為偉大的非戰小說。《現代》雜志上的廣告這樣宣傳巴比塞的《光明》:
巴比塞是寫戰爭小說的唯一的能手。他不但從正面來描寫現代的戰爭,并且從直接參加戰斗的士兵以外的人那里,寫出戰爭之殘酷,喚醒每一個活著的人來反對戰爭。本書《光明》便是為這一個目的而寫的。在本書中,他從一個平庸的書記的眼中,描出戰爭的恐怖,使他對于過去的生活起了幻滅,從他的口中,他向全人類叫出建設“世界共和國”的呼聲,擊碎各種形式的奴隸制度,是一本有意識地批判著戰爭的非戰小說。
稱“巴比塞是寫戰爭小說的唯一的能手”,雖然可能有些夸大其詞,可以看作書商的營銷策略,但稱《光明》“是一本有意識地批判著戰爭的非戰小說”則是準確的。正因如此,當施蟄存在一九三三年初得知巴比塞將隨同“反帝大同盟”(全稱為“世界反對帝國主義戰爭大同盟”)所組織的“滿洲調查團”到中國來的消息,馬上在《現代》發布通訊:“世界反帝大同盟所組織之滿洲調查團,將于日內到華,團員中有法國文學家巴比塞,羅曼羅蘭,美國特萊散,德國路易·朗諸人。本埠文藝界已數度集會,預備招待云?!倍嗄暌院?,施蟄存回憶說:“這四位是世界著名的反帝反戰作家,調查團中有他們,使我們感到十分鼓舞,我在《現代》五月號上又發表了適夷的一篇小文:《蕭和巴比塞》,是對這兩位大作家送往迎來的表示?!?施蟄存所說的“適夷”就是樓適夷,他在《蕭和巴比塞》中說:“現在,我們又快要迎接一位更可愛的巴比塞。巴比塞不是從旁的觀察者或關心者,而是投身在實踐的戰陣中的;他想著什么,信仰著什么,就怎樣去實地的干。他以為第一次世界大戰是消滅強權的正義之戰,他就去當聯隊的兵士,立刻他發覺這是帝國主義者屠殺大眾犧牲大眾的陰謀,他就站在被屠殺被犧牲者的一邊,大聲地告發了陰謀;他是一個戰士了?!薄盀榕`的光明,為全人類的前途而戰斗的巴比塞?!睒沁m夷不僅僅把巴比塞看成一個反戰的作家,更看成一個戰士。而今這一戰士即將登陸中國,給左翼文化界和出版界都帶來熱切的期待?,F代書局也趁著巴比塞即將來華的“西風”,特價銷售《光明》一書,在《現代》上不失時機地刊出題為《歡迎巴比塞》的廣告:
法國大文豪巴比塞將于本月中負著世界反帝同盟特派調查員的使命來華。本局為向這位作家表示敬意起見,特將敬隱漁先生譯的巴氏名著《光明》舉行特價出售。本書是現代最偉大的非戰小說,譯文流暢,欲認識巴比塞氏者不可不讀。原價一元。剪此廣告來購者只售七角。
可惜的是,原擬來華的羅曼·羅蘭并沒有來,巴比塞也因健康原因未能成行,改派英國有“紅色貴族”之稱的馬萊爵士為代表團團長,法國《人道報》主筆伐揚·古久列為副團長,并延遲到一九三三年九月初才來到上海。
《現代》雜志上“非戰小說”的主題廣告中唯一一部有關中國本土的小說是孫席珍的《戰爭中》(上?,F代書局一九三零年版)。如同巴比塞的《光明》的廣告中說“巴比塞是寫戰爭小說的唯一的能手”,《戰爭中》的廣告也打出了“唯一”的招牌:endprint
孫席珍先生是我們寫戰爭小說的唯一的作家。他曾親歷戎行,參加北伐戰役,于士兵生活,具有深刻的觀察,本書是他數年來軍隊生活經驗的結集,主人公是幾個飽經戰陣的士兵。在幾次殘酷戰爭中,幾個在一起活著的同伴,勇敢的與膽怯的,都死的死了,傷的傷了,最后覺悟到救了“國”,救了“民”,卻沒有救了自己的命。描寫極為動人,實價大洋四角。
小說中被卷入內戰的士兵“最后覺悟到救了‘國,救了‘民,卻沒有救了自己的命”,昭示了小說的“非戰”主題。這部小說與孫席珍的《戰場上》(上海真美善書店一九二九年版)、《戰后》(上海北新書店一九三二年版)合稱“戰爭三部曲”。埃德加·斯諾在英文版《活的中國—現代中國短篇小說選》一書“作者小傳”中這樣介紹孫席珍:“他的家鄉一帶不斷發生拉鋸戰,也就難怪他的很多作品都是反映這戰事的,他最著名的是他的三部曲:《戰場上》、《戰爭中》、《戰后》?!睂戇^《從軍日記》的謝冰瑩也曾評論說:“《戰場上》、《戰爭中》、《戰后》,是描寫內戰的殘酷?!薄八ㄖ笇O席珍—引按)曾在戰場上生活過一個時期,所以在《戰爭》三部曲里,描寫戰爭的殘酷,淋漓盡致,頗有雷馬克的作風?!?/p>
而真正被稱為“中國的《西線無戰事》”的則是黑炎的小說《戰線》(上?,F代書局一九三三年版)。黑炎在《戰線》序中自稱:
《戰線》所描述的全部,是以一九二六—一九二七年間的戰爭為描寫背景。
這混戰的結果,被逼到戰地用武的兄弟們,逐漸深悟到:是誰唆使我們去屠殺;我們互相是殘殺了誰個;而我們又該殺哪個仇敵?……
《現代》曾登出署名凌冰的關于黑炎的《戰線》書評:“描寫中國士兵生活與其心理的《戰線》是一部成功的戰爭小說,它的成功在于情景逼真而有力。深入軍隊生活的內里而曲繪其形態。這是一部中國的西線無戰事?!卞X杏邨也對《戰線》予以了極高評價:“在戰爭小說的寫作上,倒是在《小說月報》上發見的新人黑炎的《戰線》(連載十、十一、十二期),可說是一篇生活體驗的優秀的出產?!?/p>
《現代》推出“非戰小說”的主題廣告,雖然迎合的是文壇對戰爭這一焦點主題的關注,但另一方面,誠如李今所指出的那樣,在“九一八事變”尤其是“一·二八”滬戰之后,“反思與暴露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殘酷與非正義的反戰文學,顯然與面臨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需要動員一切力量抗日的現實需要不再合轍。左翼陣營及時對以雷馬克為代表的非戰小說展開了批判,以扭轉出版界的非戰熱情”。瞿秋白在《上海戰爭和戰爭文學》一文中指出:“文學對于戰爭的態度是一個極嚴重的問題。”“中國的革命文學和普洛文學,沒有疑問的,一定要贊助這種革命的戰爭”,“反對帝國主義并且反對中國地主資產階級的戰爭”?!段乃囆侣劇芬舶l表一篇不具名的“德國通訊”,標題是《雷馬克,一個輕薄的和平論者》,稱在蘇聯也正生成著一個反對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及其續篇的熱潮,這一“反對熱”“正橫溢于蘇聯全土”,而“雷馬克在本質上是個和平論者,在意德沃羅基(即“意識形態”—引按)上是不足取的輕薄者”。一九三二年六月《文學月報》也發表蘇聯一理論家的文章《雷馬克底退路》,稱雷馬克的“路”是“一條退后的路”。蓬子在《編后記》中寫道:“雷馬克底《西線無戰事》和《退路》的銷路,甚至在讀書界十分落后的中國,也給予了我們一個非常驚人的數目,這可見他那種麻醉性的非戰論的效力之大了。這是非揭破不可的假面具,正如蜜砒一樣,在甜味之中含有毒質的?!?/p>
一九三五年《出版消息》終刊號上刊登了一篇題為《世界文學與戰爭》的譯文,文章指出雷馬克的小說其實仍舊受到了“帝國主義的束縛”,“雷馬克本人反對戰爭,但是他拒絕和劊子手戰斗”,而“文學上的和平主義底觀念的完全破產是很明顯的。離開和平主義者的欺騙,近代文學向戰爭的公開預備走去。現在正在發展著一種公開預備這次戰爭的文學。在日本正向這一門文學專心創作著,瘋狂地描寫未來的戰爭的小說整批地出現著,而且分送到千萬民眾間去”。這批戰爭小說“是為未來的尸體制造廠所作的廣告材料”。翻譯的文筆雖然不忍卒讀,但是文章本身卻準確地揭示了世界文壇一個與反戰文學恰相背離的趨勢—新的戰爭文學和“英雄文學”在日本和德國的興起,敏銳地指出這些好戰文學對未來戰爭的形象化預演以及在意識形態上為未來戰爭所做的準備,驚心動魄且別出心裁地把這批戰爭小說形容為“為未來的尸體制造廠所作的廣告材料”。
曹聚仁在《戰爭與戰爭文學》一文中談及雷馬克時也認為:“‘戰爭和‘流亡,使得雷馬克成為虛無主義者。一種浮萍主義的觀點,有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嘲弄人生的幻滅觀?!倍鴼v經了抗日戰爭,“在戰爭中成長的”曹聚仁在戰后又重新把雷馬克的小說《西線無戰事》看了一遍,獲得的是如下觀感:
我自己也還是屬于巴比塞、杜甫型的非戰主義者。然而,我已經明白,戰爭乃是最現實的,必須面對著迎接上去的,躲避著是沒有用的。
只有親歷漫長的民族解放之戰,迎上前去,才能真正克服戰爭虛無主義,透徹理解和最終實現反戰的精義。在“一戰”爆發一百周年以及“二戰”爆發七十五周年之際,只有真正回到歷史原初境遇,才能對戰爭本身和“非戰”思潮獲得真正透徹的理解。
二零一四年七月三十日于京北上地以東
(《西線無戰事》,雷馬克著,李清華譯,譯林出版社二零一一年四月版;《二十世紀中國翻譯文學史(三四十年代·俄蘇卷)》,李今著,百花文藝出版社二零零九年十一月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