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征
摘要:
在許慎《說文解字》中,以省形來分析字形多半是有問題的。從古文字材料出發,可以看到有47個字是因為形體上的變化而導致的誤判。通過歸納分析被釋字與所省字古文字形、小篆字形的關系,發現這種誤判可以分為古文字形、小篆字形上均有聯系不必為省形,古文字形無關、小篆訛為相近,古文字形、小篆字形都無關三個方面。另外還有一些字小篆字形訛為他字,字形說解則更是牽強附會了。從古文字形材料入手,可以對這些誤判的字形作更為清晰的分析。
關鍵詞:《說文解字》;古文字;省形;誤判
中圖分類號: H121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16720539(2015)01010504
許慎的《說文解字》是依據小篆字形來分析漢字形體,小篆作為秦代“書同文”的對象對漢字起了定型作用。但是漢字發展到小篆階段,大多已經發展和變化了。張桂光在《古文字中的形體訛變》中說到“(小篆)在統一規范的過程中,因符號整齊化而進一步割裂殘存圖畫式結構形體和因‘匡正文字而以字形附會通行字義所造成的訛變現象非常突出。”[1] 2《說文》省形字歷來是學者討論的焦點,尤其是對其合理性的探討。然而,據甲金等古文字形來看,其中許多被釋為省形的字存在字形的訛變,許慎以訛變后的小篆為依托,來分析字形、解釋字義必然會導致誤判,使字形分析牽強且無由索解,如若依托古文字材料將這些字的造字意圖、形體變化解釋清楚,看到小篆字形的訛變由來,就自然能對這些誤判的省形字進行正確的理解。
《說文》中共有130處以“從某省”來分析正文中的小篆字形,其中95處是誤判為省形字的。在這些字中有些字沒有太大的字形變化,簡單按部件組合進行六書分析即可,如“季”字,許慎認為是“從子,從稚省”,其實無論從甲金文還是小篆字形來看均是“從子從禾”;再有如“硻”字,被釋為“從石,堅省”,其實應為“從石,臤聲”。剩下的47個字從甲金文到小篆形體發生了巨大變化而導致了錯誤的字形分析,這部分字是本文探討的重點,具體可從三個方面來分析。
一、被釋字與所省字在古文字形、小篆字形上分別相近,且有聯系,不必為省形(共17處)
一是,象形,從豸省。“”字甲骨文作,象獸形。馬敘倫認為,該字既然說是象形,可見“從豸省”是校對者妄加的。“豸”字甲骨文,象猛獸張口之形。到小篆雖分別訛為和,從古文字形和小篆字形來看,二者形體相同部分均表獸的軀體。
二是慶,從心從夂,從鹿省。“慶”字金文作,從鹿、心。篆文“從夂”是鹿尾的訛變。“鹿”字甲骨文作,為全體象形字,到小篆分別訛為和。林義光認為,小篆“鹿”字中“”象足形,可見二者相同部分均為鹿頭角的訛變。
三是京,從高省,丨象高形;亭,從高省,丁聲;亯,從高省,曰象進孰物形;喬,從夭,從高省;亳,從高省,乇聲。
此五字及“高”字上部分古皆作“”形,表示屋頂(覆蓋物)和土階(穴旁臺階以便出入)。“京”字甲金文作, 為高高的柱子。“亭”字即“京”字。“亯”字作,□為所居之穴。“喬”字,高田忠周認為應釋為“從高”、為指事符號,表高曲之意,后訛為夭。“亳”作,不應是亭名,應是殷代居住的邑名,形體是“宅()”與“高”互體而省。而“高”字作,徐中舒認為“”象高地穴居之形,為高地,為穴居之室。” [2]590到了《說文》時,分別作、、、、、上部分字形仍相近,只是看不出穴居的造字意圖。
除此之外,還有如以下字。
再,從冓省;爯,從爪,冓省:“再”字,古作,為某物向上動之象;“爯”字古文字作,李孝定認為象以手契物,徐中舒更為具體地認為是以手提魚。所省字“冓”字甲骨文作。高鴻縉認為:“字之,為物向下之動象,今兩動向相遇作形,故有遘遇之意。”[3]71徐中舒認為象兩魚相遇形。小篆分別作、、,相同部件均由形變來。
倉,從食省,口象倉形:“倉”古字形作,中象器形,上下象器蓋相合。“食”字古字形作,據戴家祥所說:“象器蓋,下為古人盛飯器日用飧之具也。”[4]5257小篆分別為與上部分形近。
保,從人,從省:“保”古作從人從子八,八象抱子之形。二者由“孚”字發展而來。小篆分別作、。可見不必釋為省形。
具,從廾,從貝省:“具”金文作從廾從貝,小篆字形分別作、從古文字形看不必為省形。
有些被釋字與所省字在古文字形上看不僅有聯系,甚至本為一字,如:
麀,從鹿,從牝省:牝”字甲骨文有形,可見為從鹿得。羅振玉說:“古文‘牝字,或從牛作‘牝或從羊作‘,牝為畜母,本不限以何畜,此‘麀字從‘鹿,蓋與從牛、從羊等同例。”[5]850可見,麀為牝的異體,與同。
舂,從廾持杵臨臼上午,杵省也:“舂”甲骨文作,中為“午”字。楊樹達認為,“杵”是“午”的后起字:“午古文作,字象杵形,是杵之初文,舂字從午,此午為古杵字之確證也。”[6]201可見午、杵一字。
,從艸,胃省:即古“胃”字,象谷在胃中,后增肉符即作小篆形。
歸,從止,從婦省,聲:甲骨文“婦”作,從婦不省。
□,從彑,從豕省:“□”為象形字,為“豕”的異文。
二、被釋字與所省字的古文字形不相近,且無聯系,幾經訛變而在小篆字形中相涉(共19處)
一是畗,從高省,象高厚之形;臺,從至,從之,從高省。“畗”甲骨文作,象長頸鼓腹圓底之器。“臺”馬敘倫認為非“從高省”:“筑土四方而高無屋者也。今篆從高省,高為重屋,與臺義不合,初文蓋本作,及為篆文,省變為,后增至聲為臺。”[7]7小篆分別為、與 “高”字形上發生訛變而有形近之處。
二是,從用,茍省。“”字甲骨文作,象箙形,中或盛一矢、二矢、三矢。后來發生訛變,變為,箙形訛為“用”。“茍”字甲骨文作,象狗兩耳上聳,蹲踞警惕之形。小篆加“口”作,與“”字形偶合。endprint
三是畏,從甶,虎省。“畏”字,古文作從鬼從攴。孫詒讓認為《說文》說解無據:“依許說則下從為虎足,其左從,與爪不類,中箸一,又無義可說。”[8]81可見該字小篆變為,又誤增一。“虎”字甲骨文作,孫海波認為《說文》字形由、形變出,下所從由形變出。由此可見,二者小篆字形、都為形體訛變而偶合。
其他還有如:
,從寸,覆之,從巢省:“”字,馬敘倫認為是“叟”字,字從,即金文之(即“父”字), 為兩手形。“巢”字,初文作,篆體變作,疑與“囪”形相混,又變作,疑與“臼”形相混,又加“木”旁。小篆字形分別為與訛變而形近。
黹,從□,丵省:“黹”古字形作,象布帛及鍼紩之形。“丵”字,據朱芳圃所說:“丵象辛燃燒時光芒上射之形,甲文鳳字頭上所從之,作,是其證也。”[9]23小篆分別作與上部形體誤合。
亢,從大省,象頸脈形:“亢”甲骨文作象頸處喉結。“大”甲骨文作象正面人形,馬敘倫認為《說文》中沒有以象人首作解的;“大”字臂下作或來象頸形也講不通。可見,本無形體聯系的兩個字形到小篆分別作、誤為形近。
茍,從羊省,從包省,從口:“茍”字,古字形作,不從口形。“羊”甲骨文作,象羊頭形,金文作象角尾四足之形。“包”字內為子未成,外為裹形。三字小篆字形分別為、、。由于字體發生訛變,“茍”字誤釋為“羊”、“包”的省體。
牢,從牛,冬省:“牢”甲骨文作,到小篆時字形作, 象圈。“冬”字古文字形作,象束絲終端有結。而到小篆字形作,董作賓認為“系的譌變,而又是的譌變。”[10]516后人又加“仌”形,以表示冬天寒冷、冰天雪地。二字在小篆時期字形訛變而近,被許慎誤判。
□,從省,象形:“□”甲骨文作,象席形。“”字古作。據“□”字古文字形和“”字小篆字形與都有“仌”形而相附。
晝,從畫省,從日:“晝”甲骨文作象日光四射,篆文將訛作,后又在字形上增“聿”字。“畫”甲骨文作,上為“聿”,下為所畫之形。金文作或,字形象手執筆畫于四周文相交錯。小篆訛作誤與“晝”形近。
會,從亼,從曾省:“會”甲骨文作,金文作均象器蓋吻合,中間象所儲物。“曾”金文作,楊樹達認為該字形象口氣上出穿而散出。小篆字形作,訛變造成與“會”形近。
肎,從肉,從冎省:“肎”金文作,從肉附。“冎”甲骨文作。于省吾認為,該字形象骨架相支撐之形,左右的小豎劃象骨節轉折處。到小篆字形時“肎”作,“冎”訛作而形近。
坐,從土,從畱省:“坐”《說文》中古文形甲骨文已有,必來源甚早。“畱”金文作。“坐”字的二人形發生訛變,與“”的古字形形近,所以到小篆字形分別訛作、,導致許慎的誤判。
兜,從,從皃省:馬敘倫認為“”與“兜”為一字,兜本作象冬季所戴風兜,后增,為與其他同形之文相區別。三字小篆字形分別為、、似有形體聯系,其實無關。
席,從巾,庶省:“席”甲骨文作。“庶”甲骨文作,從石從火。“庶”從石,所以“席”從庶省與從石省一樣。到小篆分別作、看不出從石省。
叀,從幺省,屮、財見也,屮亦聲:“叀”甲骨文作,象手轉紡塼之形。“幺”金文作,象繩索形,后來變為。小篆形作、本各有所象,訛變而形近。
眔,從目,從隸省:“眔”甲骨文作,金文作象目與塵會意,表塵埃及目。“隸”金文作,象以手持尾之形。小篆分別作、訛變而偶合。
甸,從田,包省:“甸”金文作,從人田,由此可見古作“佃”字,到小篆“從人”變為“從勹”,字形為。“包”字小篆字形為,二者變為形近。
三、被釋字與所省字無論是古文字形還是小篆字形都不相涉,以省形解釋必然有誤(共6處)
一是鹵,從西省,象鹽形。“鹵”內象鹽,外象盛鹵器,即盛中,嫌鹽與他物相混,所以以器盛之。“西”甲骨文作或,金文作,高鴻縉認為、均象鳥巢形,區別在于前者為架于枝柯,后者為懸于枝下。商代時均借用為東西之“西”。小篆字形分別為與仍不見形體聯系。
二是,從乃省,西聲。“”古作,上為金文字,象鹽鹵結晶之形,下為字省體,所以該字表示鹽鹵盛在皿中。“乃”甲骨文象乳形。二字小篆分別作、,高田忠周認為,“”字是誤入乃部,“乃”古文作,與形不相涉。
三是良,從畗省,亡聲。“良”甲骨文作,象穴兩側有孔之形,徐中舒:“良為穴居四周的巖廊,也是穴居最高處,故從良之字,有明朗高朗之義。”[11]793“畗”甲骨文作,為容器形。小篆字形分別為、也看不出形體聯系。
其他還有如:
禾,從木,從省:“禾”甲骨文作,象禾的穗葉莖根之形。“”甲骨文作,象華木生土上而華葉下垂形,小篆字形去土存。“禾”小篆作,二者形體并不相涉。
繭,從糸從蟲,黹省:據馬敘倫所說本為象形字,后來嫌與他字相混造形聲字從糸,聲。又以“”形近“”,增“蟲”字,后將形體改為便于書寫的“繭”形。二者小篆分別作、,仍看不出字形聯系。
弗,從丿從乀,從韋省:“弗”甲骨文作為矢韋會意。“韋”甲骨文作,從二止(為足)相違背之形。小篆作、無形體聯系。
另外,從古文字看,還有一些被釋字小篆字形誤為他字,針對錯誤字形的說解必然也是錯誤的,這樣的字有5處。
一是昏,從日,氐省。“昏”甲骨文作,本應為“昬”字,從日民聲。唐代為了避諱減掉一筆,故誤以為是從氐省,所以“昏”為避諱省筆字。“氐”甲骨文作,李孝定認為象人側立,手有所提挈之形。可見小篆“昏”字作有誤,更無法與“氐”字形聯系。
二是勞,從力,熒省。“勞”金文作,從火從衣,即“”字。馬敘倫認為,象兩手持衣向火中,后借為勤勞之“勞”。“熒”字象屋形,屋上二火象其光。可見小篆“勞”字作有誤,更無法與 “熒”字形聯系。
三是省,從眉省,從屮。“省”古文字作,從目從屮,即“眚”字。商承祚認為,先有“眚”,后有“省”。“省”字小篆字形作,由古文字形引長筆畫而成。“眉”字甲骨文作,象眉目之形,小篆字形作,兩個字篆形雖近但“省”字形有誤。endprint
其他還有如:
,從舟,從刖省:林義光認為:“兀或作,與刀形近,蓋從舟兀聲。字訛從刀。”[12]4“”字訛變而使篆文中僅存“”形,附“”字釋義于“”下。可見,小篆字形有誤。
,從筋省,勺聲。馬敘倫認為,該字本義應為腹下肉,篆文當作,篆形與“腱”形互譌,腱當作。可見字形有誤。
四、結語
文字發展到小篆階段,幾經訛奪,很多已經看不出原始造字意圖。許慎用省形來分析這些看似相近而實已變化了的小篆形體必然存在隱患,這就是李孝定在釋“冓”時所說的:“許君交積材之訓,乃就篆體為言,非朔誼也。”[13]1402從甲骨文、金文等這些古文字材料出發,就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這些字在《說文》中字形分析上的錯誤,從而不再拘束在小篆字形里強加解釋。然而,我們不能一味地將責任歸咎于許慎,應看到他受到了所處時代的限制、材料缺乏和編纂字典體例等制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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