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來說,一個人在隨著歲月流逝的同時也會變得世故、圓滑,在蛻掉生澀與盲動之后開始變得事事收斂,不會再對過往的某一件世事、某一段情感糾纏不清。然而,有一個人卻是偶爾的特例,是的,他已經有些蒼老,似乎從未年輕過,因為他總是充溢著老人般的睿智,他又似乎依然年輕,仿佛從未衰老過,因為他一直飽含著青春時的熱情。這個人就是畫家巴爾蒂斯?!巴〞H,人書俱老”,無情的時光同樣在他的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但他在漫長的人生路上從未迷失掉屬于他的青春夢,青春的憂傷與迷惘、憧憬與萌動是他一生的情結,時間在他的筆尖凝滯了,仿佛永遠凝滯在一個少年的青春夢里,無論是在什么時候,他都在那里徘徊著、等待著、孤獨著。
巴爾蒂斯就像是一個件極具典雅美感的琺瑯瓷器,既有著西方形制的內核又兼具東方韻味的外貌。而且,他自幼就對東方世界充滿好奇與想往,同時,東方的哲學與藝術也深深感染著他,尤其是1962年的日本之旅,再次印證了他與東方的不解情愫?;蛟S是他的真性情感動了藝術天神,使他成為了20世紀的皮格馬利翁,在觸手可及的現實里找到了理想中的完美形象。當時年僅20歲的出田節子仿佛就是為了他的畫作而生,秋月般的圓潤面龐、春柳般的婀娜身姿、織錦般的細膩肌膚全都充滿著明朗的東方韻味,再加上青春爛漫的一顰一笑更是讓畫家尋覓到了繪畫靈感的新源泉。隨即,巴爾蒂斯便以節子為模特創作了一系列經典作品,其中的第一幅正是繪制于1963-1966年間《土耳其房間》。在這幅作品完成后的不久,節子自然地成為了他的第二任妻子,并且從此相伴到老。畫作的題目 “土耳其房間”并非隨意杜撰,那是巴爾蒂斯當時的工作室,梅蒂奇別墅眾多房間里頂層的一間。這狹小一間只是借用土耳其之名來增添東方情調,命名之時也絕沒有想到有一天真的會和一位東方女子在此際遇。“東方”這個名詞對于傳統的歐洲人來說更多的是一個方位,或者是一個有別于歐陸的含混概念。而巴爾蒂斯的東方概念在之前多是來自書本間和內心的遐想,從這一刻開始完全具體到了出田節子的身體上。如果時光會溶化在繪畫里,那么巴爾蒂斯就會溶化在時光里,而節子則會溶化在巴爾蒂斯的心海里。這幅畫作雖然是以節子為模特,但絕不是簡單的人物肖像寫生,當然,寫生是必要的,但也只是在之前的素描里完成。我們單單從畫中人的臉龐刻畫就可以看得出來,節子帶來的更多是美感的傳遞,巴爾蒂斯完全沒有拘泥于形象的酷似,在尋找到合適的形式感和美感之后,便在油畫畫面上推敲、完善,直到自己認可,一個完整、和諧、充滿詩意的畫面才是一幅畫的最終目的。
此幅《土耳其房間》的主角是日本少女,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日本風物,只有模糊的東方情調。依靠在床邊的女子獨自置身在由多種阿拉伯裝飾圖案拼綴而成的房間中,她的對面有一個東方樣式的圓桌,上面放著一個等待鮮艷麗花朵的插瓶,還有一只孤單的茶杯。一架日式花架緊挨著墻邊,上面還擺放著一盤不知名的水果,在增添生活氣息的同時也點綴著畫面中的異域風情。這時已是知天命之年的巴爾蒂斯完全沉醉在青春的情懷里,他用拉下來的綠色百葉窗保證了整個空間的私密性,好讓眼前這個敞開粉紅色睡衣的裸體自然而然地出現。青春的裸體是溫潤且柔軟的,少女的細膩身姿仿佛剛剛從沐浴完畢,前額的淺黃色發帶束縛住略有凌亂的長發,顯露出白皙的臉龐、一雙典型東方美感的細眼和彎眉,以及似張非張的小巧雙唇,她用左手握著一柄團扇般的日式圓鏡,亮晶晶地象征著她那已經悄然敞開的心扉。伸出的左臂與斜倚的身體保持著刻意的距離,不知是羞澀還是靦腆,她沒有直對鏡面,而是用眼角若有所思地斜視鏡中,仿佛是在等待著一個還未到來的夢境。
理性,一如既往地出現在畫面間,其中的每一筆都經過了畫家嚴謹地推敲。和著名的《貓照鏡》系列作品中的人物造型一樣,巴爾蒂斯采用金字塔型的穩固動勢來描繪畫中人安逸的姿態,這是他格外偏愛的動勢,既委婉又張揚、既動且靜??墒窃诂F實中,一個真實的模特即便能夠做出畫中的樣子,靜止的時間也不會保持太久,因為這并不是一個使人舒服的坐姿。他如此這般地畫,一是為了畫面的幾何化構圖,二是為了凝練出現實模特擁有的美好線條,而且在構筑成一個靜謐、恬淡的畫面氛圍之后,所有的一切居然全無矯揉造作之感,畫中人仿佛就是渾然天成地出現在那里。
巴爾蒂斯眷戀著青春如同眷戀冬日午后的溫暖,畫中展現的無暇胴體本身就是一段無邪的青春。雖然是裸體,也意在超出粗俗的性禁忌,而且裸露并不是目的,只是坦蕩地展現唯美的境界。畫家去除偽飾與虛假,誠實地記述下青春時期的懵懂與自我意識的覺醒,記述下人生中最美好也是最易流逝的一段時光。畫中的少女獨自安靜在世界的一隅,如同水中微瀾,清澈的雙眼不為外界所擾,逍遙于完全自我的時空里。而我們的目光不會因為敞露在視線里的少女裸體而產生一絲異樣的興奮,只會欣然接受這春光乍泄下的驚鴻一瞥,沒有猥瑣和做作,只有坦然和水到渠成般的自然,似乎一切都只是故事使然。
具有詩人氣質的巴爾蒂斯始終保持著對普桑等古典主義大師的滿懷敬意,同時,在他的畫面間還可以依稀見到歐洲中世紀濕壁畫的影子,諸如喬托、馬薩喬、弗朗契斯卡等大師的氣息,但他并沒有陷落在古典或是寫實的窠臼里,在現代藝術大行其道的20世紀,獨獨有他背對時代、虔誠地追尋著前輩先賢的足跡。他像名隱士一般棲居在專屬于他的城堡里潛心繪畫,在筆觸之間發現了一種既忠實于內心世界體悟又不脫離對外部世界感知的臨界平衡狀態。他的畫面嚴格杜絕任何現代工業化產物的介入,包括調色油和顏料,所以從他40歲以后就只用自制的酪蛋白顏料作畫,力圖再現出濕壁畫般的畫面質感,并以此契合畫面的內涵,剖析出繪畫的深度。他放棄了傳統寫實繪畫的形體塑造方法,主動挖掘屬于繪畫的深度意識,弱化了空間體積和人物形體的透視感以及光影對比,強化了線條的貢獻和色彩的厚度,使得整個畫面突破了三維空間感的制約,兼具二維平面性和具象符號性,同時又把東方美學天衣無縫地植入進來,從而找到了自己獨樹一幟的藝術語言。他還一向厭惡在畫面上出現過于艷麗的色彩,認為那也是一種浮華,他所推崇的畫面是柔和與雅致的,再加上張弛有度的筆觸和明晰的線條,從而使畫面透露出靜謐的詩意。
巴爾蒂斯的畫面拒絕了一切紛擾,也改變了時間流序,毫無羈絆地地徜徉于過去和未來之中,雖然那只是一刻的片段。他像園藝師培育花苗一樣緩慢、精心地打磨著畫面,對于一個真正的畫家而言,時間絕沒有一個完美的筆觸重要。也許,精通舞臺布景設計的畫家不僅僅是構筑一個畫面,更像是在構筑一個展現幻夢的舞臺,大幕拉起后,我們看到的是一出無聲的青春舞劇,而他自己卻一直隱藏在厚厚的幕布之后。他在有意躲避現代主義思潮之后卻成為了現代主義繪畫的代表,他的作品有著賦格曲譜般嚴謹、十四行詩般抒情、源氏物語般晦澀,也是真實與夢幻的綜合體,更是一首無盡青春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