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華,姜權權
(華中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武漢,430074)
征地拆遷:一個農村階層關系重構過程
——基于湖北省荊門市城郊農村的調查
楊華,姜權權
(華中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武漢,430074)
農村征地拆遷涉及到農村階層間的博弈關系和利益的非均衡分配,因此它會對農村階層關系的性質和狀況產生重大影響。研究發現,征地拆遷重構了農村階層關系,引起了階層對抗性關系的發展,尤其是農村體制精英與其他階層之間的對抗性關系成為農村矛盾最深刻、發生頻率最高、規模最大的階層關系組合,說明當前我國農村階層關系的整合程度較低,社會關系的和諧程度較差,應該引起重視。
征地拆遷;階層關系;階層分化;利益博弈
農村征地拆遷是推進城市化進程的必要措施。它作為一個劇烈的規劃性制度變遷,不僅改變被征地拆遷農戶的生產、生活和社會交往,而且對農村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關系諸方面都會產生巨大的影響。當前學界對征地拆遷影響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失地農民生活保障[1]、食利群體形成[2]、農民生活方式改變[3]、農民心理變化[4]、農民職業變化[5]、老年人生活變化[6]、農村土地糾紛增加[7]、群體沖突加劇[8]、鄉村治理變遷[9]、文化變遷[10]等方面。該類研究主要以問題導向為主,對征地拆遷制度缺陷及由此產生的系列負面影響進行了細致剖析。研究者認為,當前的征地拆遷制度使得地方政府既是球員又是裁判員,從而造成了對農民的實質性剝削,使得農民陷入普遍的無地、無業與無保障的境地。[11]顯然,問題導向的研究忽視了當前城郊農民普遍“盼征盼拆”的事實,也忽視了城郊農民在征地拆遷后一夜暴富和“拆二代”的幸福生活,以及大部分農民在征地拆遷后順利進城的事實。[12]因此,在實地調查和觀察中透析征地拆遷的影響,可以更全面,更接近真相。
同時,征地拆遷涉及巨額土地增值收益的再分配,以及征地拆遷過程中和之后的建設中蘊含著巨大的利益機會,對這些利益和利益機會的爭奪和博弈必將對農村不同群體之間的關系產生影響,其中很重要的是對階層關系的影響。但較少研究觸及到了征地拆遷對農村階層狀況、階層關系和階層沖突的影響。[13]
階層關系是指階層間交互作用的方式、狀態和性質,它涉及三個方面的問題。一是階層間的利益關系的和諧與矛盾的性質、范圍與發展趨勢;二是各階層間的溝通方式、交往狀況與頻率;三是階層間的沖突狀況。[14]階層關系的性質和狀況如何,會影響到一個社會的性質及其政治社會穩定狀況。在當前農村,階層分化越來越大,階層關系和階層內部關系逐漸超越傳統血緣、地緣及人情關系成為主要的社會關系。階層關系對農村政治社會的影響越來越大,并逐漸主導著農民的生產、生活和社會交往。既有研究主要從職業分化、收入多元、市場發展、農業變遷、土地流轉和基層政權介入等角度,探討農村階層分化和階層關系變遷的原因,而較少觸及到“征地拆遷”這個劇烈的強制性變遷對農村階層關系的影響和重塑。在農村征地拆遷的利益博弈過程中,不同階層因其社會稟賦及結構性位置的差異,會采取不同的策略和應對措施。這個過程必然會出現階層間的合縱連橫和壓制抗爭,重構農村階層關系,改變階層關系的性質和狀況,進而改變政治社會穩定狀態。
本文以荊門城郊農村為考察對象。2012年7至8月份,筆者所在團隊25人在隸屬荊門市郊的鐸鎮數個村蹲點調查,歷時30天。鐸鎮轄44個村民委員會和1個居委會,全鎮國土面積282平方公里,其中耕地面積106456畝左右,總戶數12482戶,其中農業戶11 393戶,總人口47 410人,其中農業人口42 808人。前幾年工業年均產值超過2億元,農業總產值超過3億元。該鎮原以水稻種植為主,后通過產業調整多企并舉。鐸鎮比鄰荊門市,地理位置優越,207國道沿鎮而過。目前,該鎮正在展開轟轟烈烈的征地拆遷運動。截止調查結束,鐸鎮的國土有一半已被征收,超過一半的農戶成為拆遷戶。
(一) 農村征地拆遷前的階層分化
農村征地拆遷前的階層關系結構源于改革后農民的階層分化。根據筆者在湖北荊門城郊農村調查的情況,征地拆遷前該地區農民可劃分為貧弱階層、中下階層、中等階層、中上階層和精英階層5個階層。劃分標準是權力、經濟和社會關系等資源的占有情況。權力是指村莊權力;經濟包括務農、務工和經商的總體收入;社會關系包括超社區關系和村莊社區關系。
1.精英階層
該階層是村莊中的上層人士,包括體制精英、非體制精英、經濟精英和灰色勢力,占農戶10%左右。體制精英是指掌握村莊實際權力的退休村干部、村組干部及農村其他公職人員。非體制精英包括退伍軍人、鄉村教師、鄉村醫生、在外闖蕩者、村霸等。經濟精英指的是兼業經商而擁有較大規模的資產和年收入的農戶。灰色勢力是指鄉村混混。[15]村莊精英階層擁有農業之外的收入和獲取利益的機會,經濟水平較高。他們一般都支持村兩委的工作,擁有或接近村莊再分配權力。他們的超社區關系較廣,并擁有體制性的關系。
2.中上階層
該階層主要包括外出經商和以兼業為主的農戶,經濟條件較好,占10%左右。這個階層占有一定規模的土地(20~30畝),自耕或轉出。他們的主要社會關系和利益關系在村外,對村莊內部關系依賴度較低,所以與村莊其他階層的交往較為淡薄。但是,如果他們舉家外出經商而將老人留在農村,就會主動與農村中等階層搞好關系。這些人與村干部關系不緊密。
3.中等階層
中等階層占農戶數的20%左右,一般耕種中等規模土地(30~50畝),夫妻倆都在家務農,兩個勞動力加一臺拖拉機就能將這些地種好。他們的家庭收入在3~5萬之間,該收入在農村屬于中等偏上。這部分農戶的特點:一是耕種較多土地,務農收入較高,他們可以根據不同時期家庭任務的不同而機動地安排勞動時間,如在家庭負擔大時可減少農業勞動而增加外出務工時間以增加整體收入,在家庭經濟負擔小時則較少外出務工,這樣家庭生活就較為從容、較少壓力;二是主要的利益關系在土地上,使得他們的主要社會關系在村莊里,且其生活較為悠閑、空閑時間較多,用于社會交往的時間就較多,對村莊社會較為熟稔,與其他農戶關系均較好;三是與村干部關系較緊密,中等階層需要交好于村干部,以獲得政策支持和相關農業政策信息,村干部則需要借助他們來落實某些政策、完成某些工作和協調某些關系,等等。
4.中下階層
這個階層占總農戶的50%左右,包括舉家外出務工農戶、半工半農戶、以兼業為輔的Ⅰ兼業農戶和以兼業為主的Ⅱ兼業農戶①。這個階層的農戶擁有較少社會關系網絡和經濟資源,其主要勞動力外出務工,留下來的家庭成員如“老弱病殘婦幼”需要在村的中等階層照顧,因此他們在社會關系上不獨立于中等階層;他們在生產、生活和交往上要求助于精英階層,因此在社會關系上也不獨立于精英階層。
5.貧弱階層
這部分農戶耕種較少土地,一般在5~8畝的樣子。因為各種緣故,這些人土地上的收入較少,并且難以外出務工,較少可資利用的社會關系,他們是典型的農村邊緣群體。他們與其他階層農戶較少交往,一般只通過中等階層溝通與其他階層的關系,以獲取相關資源。這部分農民占10%左右。
(二) 征地拆遷前農村主要的階層關系組合
農村各階層的交互作用使得每兩個階層都可以構成一對關系組合。那些規模比較大、矛盾深刻、發生頻率高的階層關系組合,對階層關系和農村政治社會生活的影響比較大,因而也就比較重要。根據調研的情況,農村征地拆遷前影響比較大、比較重要的階層關系組合大體有五對:
1.中下階層、貧弱階層與體制精英的隔絕關系
村莊中下階層和貧弱階層戶數之和超過60%。按理來說,這兩部分農戶是村莊體制精英主要打交道的對象,因為只有處理好了與這兩個階層的關系,政策才能執行下去,村莊才能和諧穩定。但是,取消農業稅后,作為體制精英的村組干部不再向農民收取稅費和派工派勞了,他們的主要任務是向上爭取資源,所以他們的主要精力不再放在與主要農民群體打交道上。村組干部不再“求助”于主要農民群體,也就不再屑于與他們打交道,對他們的訴求可以不理不睬。這樣體制精英與中下階層、貧弱階層的關系就愈走愈疏遠。中下階層和貧弱階層農戶與村干部的心理距離也越來越遠,越來越拙于與村干部正面打交道,既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對他們高攀不起,又痛恨他們的高高在上、自以為是。如此一來,中下階層、貧弱階層與體制精英的關系相互隔絕,雙方直接打交道的機會越來越少,要打交道也需要尋找中間人。
2.貧弱階層、中下階層與中等階層的依附關系
貧弱階層、中下階層的象征性資源和經濟資源較弱,與村社內部上層農民交往甚少,他們主要結交中等階層,希圖從中等階層那里獲得相應的資源。在溝通與村莊體制精英的關系時,中下階層、貧弱階層就需要中等階層作為中介。尤其是這兩個階層中在外務工的農戶更受制于中等階層。這些農戶要么舉家外出,要么夫妻倆有一方外出,要么有段時間外出,于是家里的婦女、小孩、老人等,以及其他物質和產業都需要人照料,還有諸如架電線、修電器、孤兒寡母做不來的重活等,都需要有人來接應。這些事只有托付給在家時間最長、對農村最為熟悉且熱心的中等階層農戶,才能穩定外出務工的大后方??傊邢码A層、貧弱階層在人際關系上與中等階層是一種依附關系,這種依附關系使得中等階層能夠支配和調動中下階層和貧弱階層。
3.中等階層與體制精英的相互借用關系
中等階層與體制精英的關系如下:首先,有一部分體制精英是由中等階層充任的,包括村組干部、老干部、黨小組成員、黨員、村民代表等;其次,在村干部選舉和村莊事務方面,體制精英需要獲得中等階層的支持,也需要中等階層去溝通下層農民和貧弱階層,做通他們的工作;最后,中等階層的主要利益關系在土地上,這就需要了解國家相關的涉農政策,也就希望得到村干部的大力扶持,他們必須主動結交村干部。因此,中等階層與體制精英的利益相關度比較大。鑒于中等階層在貧弱階層、中下階層中的地位,體制精英只要得到了中等階層的支持和擁護,也就等于牢牢控制了貧弱階層和下層農民。
4.中上階層與體制精英的對立關系
中上階層在經濟上和社會關系上都獨立于村莊其他階層,對其他階層無所求也無所依。他們看不起村莊體制精英,認為他們既無能,又腐敗墮落。所以,他們往往是村莊體制精英的反對派,幾乎在所有的村莊政策上都橫挑鼻子豎挑眼,處處為難村組干部,與村組干部作對。村組干部奈何不了他們,又無法籠絡他們,所以他們是村組干部的眼中釘、肉中刺。中上階層乃針對村組干部上訪的主要群體,他們有時間、經濟實力和相關知識,又熟知基層組織的運作邏輯,因而能夠通過上訪的方式反映村組干部的問題,并達到某些目的(如獲取經濟利益)。中上階層與體制精英的這種對立關系,既抑制了體制精英的某些不良行為,起到了監督的作用,也給基層政權制造了諸多麻煩,抬高了行政成本,降低了行政效率。
5.中等階層與其他階層的整合關系
①中等階層長期在農村且與土地打交道,因此與村干部關系較好。村干部需要利用中等階層落實某些政策和完成相關事務,而中等階層也需要結交于村干部,以便得到政策上的扶植和相關政策信息。②中等階層轉入外出經商農戶轉出的土地,因此二者保持著良好關系。③半工半耕農戶要安心地外出務工,其留在家里的老人、孩子,以及重體力活等就需要托付于長年在村的中等階層,雙方關系必然較密切。④中下階層和貧弱階層在資源、資金、關系等方面皆需要得到中等階層的幫助,也要結交于中等階層。這樣,中等階層與其他各階層關系都較好,也就能夠穿梭于階層之間,扮演著連接、協調、潤滑和整合階層關系的中間角色——及時調處階層間、家庭間的摩擦和糾紛,消除階層矛盾和沖突的源頭,協調階層間的利益關系,并使公共利益更多向下層農戶傾斜等。
(三) 征地拆遷前農村階層關系結構的特點
基于上述分析,農村征地拆遷前的階層關系結構有兩個顯著特點。
1.階層關系新格局促成了社會矛盾新體系
征地拆遷前農村階層之間的界限已經很明顯,它們在權力、經濟和社會關系等資源的占有上存在巨大差別,因而它們的社會稟賦和結構性位置也相對固定。傳統血緣地緣關系和人情關系在階層間還發揮一定的作用,但是階層內部關系越來越緊密,并逐漸超越不同階層之間的血緣地緣關系和人情關系。農村社會關系逐漸被階層內部關系和階層關系所取代。階層之間的交互作用也開始定型化和模式化,即某階層的農戶與其他階層農戶間的關系出現了相對固化的現象。階層關系結構中出現了階層之間的對立關系和隔閡關系,這些關系打破了農村一體化的交融關系,即村莊共同體關系;也打破了農村矛盾糾紛的彌散性,即矛盾糾紛從發生在不同農戶之間轉變為發生在特定階層間。這就說明農村階層分化使農村的利益主體和利益來源多元化,階層關系復雜化和階層矛盾顯現化,形成了新的復雜的階層關系格局和新的社會矛盾體系。
2.階層整合機制緩解了社會結構性緊張
結構緊張是指社會群體之間處于一種對立的、矛盾或沖突的狀態,社會關系處于一種很強的張力之中,社會矛盾容易激化,社會問題和社會危機容易發生。[16]盡管征地拆遷前農村已形成了階層關系新格局,但沒有形成持續的社會結構緊張。這源于階層內部還存在著整合機制。在社會分層研究中,城市中間階層被賦予獨特的社會價值和功能,這就是在社會分化加劇、貧富差別日益擴大的分層結構中,中間階層在經濟、政治、文化等方面均居于中間狀態,由此扮演著預留社會政策調整空間和緩解階層矛盾的角色。[17]在征地拆遷前的農村則是由于中等階層扮演著中間階層的角色,潤滑和整合各階層的關系,緩解了社會結構性緊張,使得村莊社會沒有陷入階層矛盾與摩擦的泥淖。
(一) 征地拆遷是農村各階層利益博弈過程
征地拆遷本身并不創造社會財富,它是對農地增值收益的再分配過程。[18]它主要由兩部分構成,一是農村征地拆遷中利益機會的再分配,包括拆遷、丈量、平整土地、修路、建筑、小區管理等工程承包和務工;二是對農戶的補償,由于征地使農村勞動力喪失了勞動機會,征地單位就應該給予補償。根據《土地管理法》,對農戶的補償由土地補償費、安置補助費、地上附著物和青苗補償費三部分構成。根據“漲價歸功”原則,征地單位保證農村勞動力從事農業勞動的收入[19],土地補償費為該耕地被征用前3年平均年產值的6至10倍,最高可達30倍。安置補償費按照需要安置的農業人口數計算,其標準為該耕地被征用前3年平均年產值的4至6倍,最高不得超過15倍。另外,征地單位還應根據農作物預期產量支付相應的青苗補償費及其他附著物補償費。[20]
在上述兩個部分再分配利益中,第一部分不存在政府明文的規定,乃村莊內部利益的再分配,村莊體制精英掌握著再分配權力。于是,在再分配過程中就會牽涉各階層在該利益上的爭奪,其結果由各階層在權力、經濟、關系等資源的占有狀況決定。那些掌握和接近再分配權力的階層就能獲得較多的利益再分配的機會和權利。反之則少。雖然第二部分對農戶的補償各地都有自身標準,但是在具體的操作中仍有較大的彈性空間。比如,征地拆遷中的房屋面積、田畝丈量、附著物多少、建筑材料貴賤、違建違種等,這些都是各階層農戶與地方政府及基層組織討價還價的空間。不同階層擁有不同的談判能力和策略,這些同樣是取決于各階層農戶的資源占有量。那些資源豐厚的階層,在征地拆遷過程中談判、討價還價的空間就大,得到的補償就多。反之則空間小、補償少。
總之,征地拆遷過程是各階層的利益博弈過程,并且主要是各階層與體制精英的利益博弈過程。利益博弈會涉及到階層間的合縱連橫、壓制抗爭、分化瓦解以及相互欺瞞、拆臺、爆料、背后捅刀子等,因此必然會影響到各階層關系的性質與狀況,尤其對重構各階層與體制精英的關系影響較大。
(二) 征地拆遷重構農村階層關系
農村階層關系的性質和狀況體現了農村社會結構的合理程度與整合程度,是判斷和衡量農村社會關系和諧與否的主要指標。農村征地拆遷重構了農村各階層之間的關系,比較重要的有以下幾對:
1.征地拆遷促成了精英階層的聯盟關系
征地拆遷是農村利益密集地再分配過程,灰色勢力和經濟精英都想在其中分杯羹,而最好的途徑是與村莊精英階層結成利益聯盟。精英階層利用灰色勢力的暴力因素和經濟精英的財富使征地拆遷及后續建設更加迅速,灰色精英和經濟精英則利用精英階層的再分配權力介入再分配的核心,共同攫取再分配資源。這樣,在征地拆遷過程中,體制精英、非體制精英、經濟精英和灰色勢力就形成了利益聯盟,這個聯盟擁有強大的權力、社會關系、經濟財富以及暴力網絡,這是其他階層難以匹敵的,從而可以控制村莊資源的再分配過程。
調查發現,每個村的征地拆遷過程,都有鄉村混混的身影,他們不僅參與征地拆遷動員工作的過程(一般是使用暴力和暴力威脅),而且還參與征地拆遷中工程的建設過程。村莊在外的經濟精英,征地拆遷時也紛紛回村,介入到該過程的核心環節。精英聯盟攫取村莊利益,不僅影響其他階層農戶的公平感、正義感和對基層政權性質的判斷,稀釋基層政權的合法性,甚至帶來了新一波基層治理“內卷化”。[21]
2.征地拆遷加劇了中上階層與體制精英的對立
在征地拆遷前,中上階層與體制精英的關系是對立關系。在征地拆遷過程中,中上階層是主要的“釘子戶”和“上訪戶”,他們給體制精英制造了諸多麻煩,加劇了雙方的對立。在調查中發現,上訪反映村組干部問題的農戶主要是中上階層,他們一方面在經濟和社會關系上獨立于體制精英,另一方面也有政策知識和上訪的相關知識,在上訪過程中既不怕村組干部打壓,又能將問題反映上去。在征地拆遷中,中上階層的上訪使得體制精英十分頭疼,他們將大量的精力、時間和金錢花費在截訪、接訪和息訪上,而中上階層也從上訪中獲取了巨大的利益。 因此,中上階層的上訪,既有維權的一面,也有謀利的一面[22],不能僅僅看做是“維權抗爭”。筆者在鐸鎮訪談數十個“釘子戶”,其上訪多是為謀取更多利益,做釘子戶和上訪是他們與地方政府博弈的策略。有一個“釘子戶”坐在他三套別墅前面接受我們訪談(普通農戶只有一套別墅),并希望我們這些調查者于次日跟他一起去荊門市委上訪,還讓我們將他的上訪材料上傳至網絡。
另外,中上階層還可能成為中下階層、貧弱階層群體訪的帶頭人,從而進一步加劇中上階層與體制精英的矛盾。
3.征地拆遷制造了中下階層、貧弱階層與體制精英的對抗
在征地拆遷過程中,中下階層和貧弱階層沒有足夠的資源與體制精英討價還價,所以得到的主要是標準的征地拆遷補償。征地拆遷后中下階層的財富有所擴大,暫時緩解了家庭的貨幣支出壓力,但卻失去了務農的收入,只剩下務工收入,而務工是沒有保障的,因而中下階層的生活焦慮感較征地拆遷前強烈。貧弱階層占有的土地較少,因而得到的補償款也較少,只能解子女結婚、生病醫治和養老送終等急需,無法進行增值性投資,因此征地拆遷后其生活更為困難。因此,這兩個階層對征地拆遷都持反對態度,同時對精英階層聯盟、中上階層獲取的巨額利益十分不滿,認為這是不公正、不公平的,從而產生嚴重的相對剝奪感。他們將這種不公平歸結為體制精英的腐敗,進而對體制精英產生積怨。中下階層是農村最龐大的群體,他們個體沒有維權抗爭和利益博弈的能力,但是他們占農村人口的60%左右,當他們的積怨積累到一定程度時,就很可能引發群體訪和群體性事件。
4.征地拆遷瓦解了中等階層與其他階層的整合關系
農村征地拆遷前中等階層之能夠所以扮演中間階層的角色,關鍵在于相對其他階層,他們的主要利益關系在土地上、主要社會關系在村莊里。征地拆遷后,中等階層的這個條件就沒有了,也就喪失了與其他階層建立關系的紐帶。中等階層在征地拆遷后雖然得到了巨額的補償款,但是一旦失去土地,他們的生活就沒有之前從容自在,夫妻雙方均外出務工才能維持住進小區之后日漸城市化的生活。由此,他們與村民的交往就逐漸減少,對村莊(小區)的事務也慢慢生疏,更難以抽出時間、精力和熱情去幫助、照料外出務工農戶的家庭。中等階層不再租種中上階層和外出經商農戶的土地,與這兩個階層的關系也漸趨疏遠;中等階層不再需要從體制精英那里得到相關的農業政策優惠,同時中等階層也不再是體制精英與中下階層、貧弱階層溝通的中介人。因此中等階層與體制精英的相互借用關系也消失。這樣,各階層在缺乏了中等階層的連接、協調和整合作用后,關系就變得更為疏遠。尤其是體制精英缺乏了與中上階層、中下階層打交道的中間人,他們之間的關系會愈加剛性和對立。
(三) 征地拆遷時期的農村階層關系變遷趨勢
荊門城郊農村已經基本形成了上述階層間的聯盟、對立和對抗關系,階層內部的整合機制逐漸瓦解。這種階層關系結構的進一步發展已經或正在形塑以下兩個態勢。
1.形成精英階層聯盟對其他階層的排斥關系
精英階層聯盟憑借其在村莊中豐厚的權力、經濟和社會關系資源,構成了對其他階層的排斥。①政治排斥。亦即權力排斥,精英階層要想繼續主導村莊資源再分配,首先必須在政治上將其他階層排除出權力競爭領域。他們一方面通過賄選、拉票、暴力等方式贏得村兩委選舉,另一方面他們通過自己的超社區關系資源和體制性資源為村里跑項目、搞建設,營造一種只有有關系、有資源的人才有能耐當村干部的政治輿論,從而將其他階層排斥在村莊政治權力之外。調查發現,只要是已征地拆遷的村莊,或預期要征地拆遷的村莊,村干部都是不在村“富人”。之前沒有人想擔任村干部的村莊,一旦預期要征地拆遷,村委會競選就會變得異常激烈。②經濟排斥。在經濟上,精英階層首先占據村莊內的主要經濟市場,其他階層只能為他們打工、代工,或做最初級的市場。精英階層通過壟斷國家輸入村莊資源的再分配權力,形成精英俘獲的局面[23],即國家的各類項目在實施的過程中,精英階層憑借自身參與經濟發展、社會改造和政治實踐的機會優勢,排斥其他階層參與,將發展資源囊入自己的口袋,進而影響發展項目的實施和效果。③社會關系排斥。即將其他階層排斥在社會關系共享范圍之外,主要表現為“人情”排斥。人情是一個地域社會關系的凝結劑,它意味著只要雙方有人情往來,雙方的交往就不同于陌生人的交往,而要給面子、賣人情。精英階層對其他階層的人情排斥主要是將人情禮金抬高從而使后者無法參與進來而使關系中斷,精英階層內部建立起獨立的人情圈。人情排斥表明精英階層獨享村莊和超社區的社會關系資源,其他階層所能利用的社會資源越來越少,階層地位也越來越封閉,上升流動的可能性降低。相反,精英階層內部形成自我循環。
2.對抗性成為農村階層關系的主導性質
征地拆遷后中上階層與體制精英的利益爭奪加劇,雙方的對立情緒愈發激烈。中下階層和貧弱階層的被剝奪感越來越強烈,對精英階層的精英俘獲和階層排斥越來越敏感,雙方的對抗情緒愈發凸顯。中等階層與體制精英的借用關系瓦解,并逐漸被排斥出精英階層的人情圈,雙方的關系越來越疏離。同時,中等階層作為中間階層的角色喪失,農村社會結構的內部整合機制瓦解,基層黨組織作為傳統的外部整合機制也因被農村體制精英掌控,而難以發揮其正常的整合功能。這就導致了階層分化不斷加劇,階層關系的緊張程度加大,其他階層與精英階層的對立性、對抗性逐漸成為農村階層關系的主導性質。這種對抗性的階層關系可以從農民對村干部和基層干部的怨恨情緒中窺見一斑。對抗性的矛頭直指體制精英及其所代理的基層政權,基層政權的合法性在農村階層關系的交互作用中不斷流失,其他階層與體制精英及基層政權的矛盾日漸深刻,雙方沖突的可能性和規模日益增大。階層關系的這種性質和狀況正是當前荊門城郊農村頻發群體上訪和群體性事件的結構背景。
以上研究以征地拆遷過程中階層間的利益博弈為線索,考察了征地拆遷對農村階層關系變遷的影響。農村階層關系變遷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征地拆遷對農村階層關系變遷具有深刻意義。當前,我國城市化和城鎮化仍在快速推進,越來越多的城鎮郊區農村會被納入城鎮開發的范疇,征地拆遷也會越來越頻發和劇烈,范圍越來越廣的農村的階層關系會受到征地拆遷的影響。對農村階層關系的性質和狀況做出判斷,解釋農村階層關系組合的重要程度,是真正理解和把握農村階層分化及其后果,進而有針對性地提出政策措施改善農村社會關系的關鍵所在。征地拆遷中利益再分配博弈引起了農村階層間對抗性關系的發展,尤其是精英階層之外的各階層與體制精英的對抗性關系成為農村規模最大、矛盾最深刻、發生頻率最高的階層關系組合,說明當前農村階層關系的整合程度較低,社會關系的和諧程度較差,應該引起重視。為此筆者認為,一方面要限制精英階層聯盟利用其權力、經濟實力和暴力在征地拆遷和其他利益再分配過程中牟取暴利,逐步建立征地拆遷中的利益再分配標準與范圍,規范和縮小博弈空間,依法治理非法牟利階層,使農村征地拆遷和其他利益再分配更加公平合理。另一方面要重建農村階層關系的整合機制,加強各階層的溝通、協調與交流,緩解各階層的矛盾,減少階層沖突的源頭,尤其是要強化體制精英與廣大中下層農戶的聯系,調整和維護他們的利益,夯實黨和政府在農村的執政基礎。
注釋:
① Ⅰ兼業農戶是指以農業為主、兼業為輔的農戶,Ⅱ兼業農戶則是以兼業為主、農業為輔的農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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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and requisition and resettlement: a process of relation reconstruction of the rural class
YANG Hua, JIANG Quanquan
(College of Marxism,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The essay is to research the influence of land requisition and relocation on rural class relations, and to put forward some suggestions.Methods employed include definition of research and field survey.The results show that land requisition and relocation has reconstructed the rural class relations, and led to the opposition between the elite group and other classes of the rural area.It is concluded that we should further standardize the redistribution of interests of land requisition and relocation, narrow and standard game spaces, in order to make the interests’redistribution of the countryside more fair and reasonable, and maintain the justice and harmony there.
the land requisition and resettlement; class differentiation; hierarchical relationship; interests of the game
C912.82
A
1672-3104(2015)02?0144?07
[編輯: 顏關明]
2014?04?09;
2015?02?05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增強和擴大黨在農村的階層基礎和群眾基礎研究”(12CKS016);華中科技大學自主創新基金項目“和諧社會背景下基層社會管理機制研究”(2013WQ060)
楊華(1981?),男,湖南郴州人,社會學博士,公共管理學博士后,華中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農村社會學,農業經濟學;姜權權(1992?),女,河南新鄉人,華中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農村社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