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凌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062;西安工業大學人文學院,陜西西安,710021)
《三國志演義》互文性解讀三題
——以“仿擬”敘述為中心
王凌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062;西安工業大學人文學院,陜西西安,710021)
文本從誕生之日起就已處于一片意義的海洋,它時刻與周圍文本世界保持各種奇妙關聯,仿擬不過是這眾多關聯方式的其中之一。對《三國志演義》而言,仿擬不僅是小說承襲、借鑒其它文本從而構建自身文本意義的重要方法,同時也是小說以獨特面貌出現于其他文本之中,使其文本意義得以延續的重要方式。具體來說,與周圍文本之間的模仿、化用或戲擬等關系構成《三國志演義》互文性解讀的主要內容。
《三國志演義》;互文性;仿擬
“仿擬”作為一種積極修辭格是指出于諷刺和嘲弄的目的,而對某種既定形式展開刻意模仿。[1](108)它同時也是一種特殊的敘述手法,指“后人以一種神遇氣合的方式仿效或拷貝前期經典敘述片段或敘述話語”[2](62)。仿擬強調文本之間的承襲和模仿關系,不論對于作者順利實踐這種技巧,還是讀者充分領會相應審美效果,對原文本的準確把握都是重要前提。西方學者將仿擬與互文性緊密結合在一起,認為“仿擬是基于原文基礎的二次寫作,其內在特征仍然是互文性”[3](222)。法國學者吉拉爾·熱奈特對仿擬尤其重視,他將仿擬進一步細分為仿作和戲擬兩種形式,并將其歸入互文性的特殊類型——超文性。①在互文性理論的視野觀照之下,仿擬的內涵超越微觀修辭學意義,其所指擴展到規模更大的整體模仿和襲擬,《尤利西斯》對《奧德修記》故事框架的全面借鑒就是這種寫作手法最具影響力的現代表現;而放眼國內,《廢都》對《金瓶梅》的仿擬也堪稱經典。②
然而對文本之間這種特殊關系的關注并非始于現代。在尊史重實的我國古代社會,文學創作強調一切皆“有所本”,轉益多師更成為文學創作者的必備素質,文學批評也擅于在字里行間尋找作品與它者的關聯。《三國志演義》作為我國最早出現的長篇白話小說之一,豐富的史傳文化背景、說書藝人及文人學者的世代加工,為其創造豐富的意義指涉空間提供了前提,同時也為批評家們破譯文字背后的文際關聯提供了線索。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就明確指出:“施某所編《水滸傳》,特為盛行……其門人羅本,亦效之為《三國志演義傳》,絕淺鄙可嗤也。”[4](436)如果說胡氏的推測還只是從作者淵源入手的知人論世式點評,那么章學誠的分析則更有依據:“其書似出《水滸傳》后,敘昭烈、關、張、諸葛,俱以《水滸傳》中萑苻嘯聚行徑擬之。諸葛丞相生平以謹慎自命,欲因有祭風及制造木牛流馬等事,遂撰出無數神奇詭怪,而于昭烈未計委前,君臣寮宰之間,直似擬《水滸傳》中吳用軍師,何其陋耶!張桓侯史稱其愛君子,是非不知禮者,《演義》直以擬《水滸》之李逵,則侮慢極矣。”[5](卷三)通過具體情節和人物設置等多方面的比較求證《三國》對《水滸》的仿效之實,顯然更具科學性。索萊爾斯認為:“每一篇文本都聯系著若干篇文本,并且對這些文本起著復讀、強調、濃縮、轉移和深化的作用。”[6](5)從誕生之日起,文本就已處于一片意義的海洋,它時刻與周圍文本世界保持各種奇妙關聯,仿擬不過是這眾多關聯方式(如引用、暗示、參考等)的其中之一。對《三國志演義》而言,仿擬不僅是小說承襲、借鑒其它文本從而構建自身文本意義的重要方法,同時也是小說以獨特面貌出現于其它文本之中,使其文本意義得以延續的重要方式。
對歷史內容進行通俗敷演以獲取更大范圍接受是以《三國志演義》為代表的歷史小說基本的創作意圖。這一初衷決定了此類小說與史傳敘事之間的密切聯系。但這種關聯并不單純表現在歷史順序的一一對應上,而是更多表現在情節素材、敘述方式以及情緒意蘊的借鑒、移用或模仿上。通過作者有意無意間透露的這些互文信息,我們感受到的是文本意義的無限流動性和參照性。
徐庶歸曹是《三國志演義》中一處重要情節,曹操之奸與劉備之仁在這段故事中得到對照式表現。正因有此反差,元直才會在臨行之際“走馬薦諸葛”,為接下來的高潮(三顧茅廬)提供鋪墊。在對該故事進行源流考證的過程中,學者們發現小說中的這段情景與三國史實并不完全吻合,卻與《史記》《漢書》所載王陵故事頗為神似[7](3?7),二者之間表現出明顯的模仿痕跡。史載楚漢之爭中,項羽曾以王陵之母為人質逼陵來歸,陵母以高祖必得天下,為堅陵意而伏劍身亡,陵遂從漢王定天下。[8](350)《演義》中曹操以徐庶母為質,又以程昱模擬徐母筆跡為書致庶,庶被騙歸曹,庶母得知真相即羞憤自殺。二母之賢、烈如出一轍。事實上,《三國志》注者裴松之早就發現了兩位女性之間的相似性,他曾在《魏書·程昱傳》注引徐眾評中特意提及王陵母事,并大贊劉備允許徐庶歸曹的舉動是“欲為天下者恕人子之情也”[9](259)。(《三國志·魏書·程昱傳》)對此,清代評點家也有清楚認識,如毛宗崗就曾針對曹操“遂不殺徐母,送于別室養之”的舉動夾批“不殺徐母者,懲于王陵故事也”。李漁也對此評曰:“操不殺徐母,有鑒于王陵故事也”。[10](452)即明確將二事進行對比。《三國志》本身對徐母的記載有限,雖然在其后的《諸葛亮傳》中也有關于曹操“獲庶母”、徐庶“遂詣曹公”的記述,但并未對徐母形象進行著力刻畫,更未有徐母見徐庶歸曹而羞愧自刎之結局。小說創作者極有可能是在陳壽的提示之下,有意將王陵母經歷移植于徐庶之母,通過移花接木的方法將歷史情景再現于小說文本之中。當然,這也絕非小說最后寫定者的一人之功,有學者在經過詳細考論就曾指出,《史記》《漢書》雖為《演義》中徐母形象的塑造提供了原始素材,但經過民間加工的通俗文學,如唐代出現的《漢將王陵變》、宋代說《漢書》話本中的陵母故事等則為《演義》人物的形成提供了直接借鑒。[7](3?7)除了人物塑造之目的之外,小說對于史書情景的模仿也許還隱藏著更為深刻的主題意蘊,即將曹、劉之間的較量比擬于楚漢紛爭中項羽與劉邦之間的爭斗,宋儒以漢代得天下為正而堅持尊劉抑曹思想,在小說故事的演繹中得到具體而明確的表達。③
除了情節過程的有意模仿之外,小說在局部意境上亦不時表現出與其它經典的互涉性。如《演義》第十三回敘漢獻帝與皇后為避李傕、郭汜之亂而倉皇出逃,“岸上有不得下船者,爭扯船攬,李樂盡砍于水中。渡過帝后,再放船渡眾人。其爭渡者,皆被砍下手指,哭聲震天。”毛宗崗指出此處深得《左傳》敘事之妙。據“宣公十二年”所記,晉楚邲之戰中,晉軍在楚軍追殺之下倉惶退兵,中軍大夫趙嬰齊因提前備有船只而搶先渡河,中軍余部和下軍退至河邊為搶奪船只不惜互相砍殺,于是出現了“舟中之指可掬”的慘狀。[11](420)《左傳》作為歷史經典,其對戰爭傷痛的描寫已經作為特殊閱讀記憶存儲于讀者內心,一旦為小說敘述所激活喚醒,便使讀者獲得了延伸解讀的契機。面對戰爭的慘烈,誰能做到真正的淡定?無論是戰敗的晉軍還是跟隨獻帝渡河的漢軍,他們的慘痛經歷何其相似乃爾?又《演義》第五十二回趙范的寡嫂形象亦容易讓人聯想到宋元話本《三現身包龍圖斷冤》中大孫押司娘子。大孫押司娘子在丈夫去世之后,提出三個改嫁條件:“第一件,我死的丈夫姓孫,如今也只要嫁一個姓孫的;第二件,我先丈夫是奉符縣里第一名押司,如今也只要恁般職役的人;第三件,不嫁出去,則要他入舍。”[12](59)而《演義》中趙范亦對趙云轉述其寡嫂所提之改嫁要求:“第一要名動當今,人才出眾;第二要與汝兄同姓,舊曾有識;第三要文武雙全。”[13](401)兩位女性早有明確的改嫁目標(押司娘子想名正言順嫁給情人小孫押司,在此之前二人已合謀將大孫押司殺害;趙范以桂陽太守身份投降趙云之后,欲結交趙云,遂欲將寡嫂嫁于趙云),所提條件云云不過為掩人耳目尋求輿論支持而已。雖然在此無法明確判斷兩部作品出現的先后,但不能排除《演義》向民間說書中的特殊題材類型(如小說中的公案類等)進行借鑒的可能。又程毅中先生曾論及《梁公九諫》中狄仁杰不畏油鍋而堅持進諫之事,認為“這種手法常見于民間說唱,是故作驚人之筆。元人雜劇《賺蒯通》和《三國志通俗演義》第十八卷鄧芝使吳一節,就使用了這樣的情節,可見其間有相通之處”[14](264)。為我們探尋《演義》與其他文本之間的互涉關聯提供了又一佐證。除此之外,十六回呂布轅門射戟的情景與《水滸傳》中的花榮射雁(第三十四回)亦頗有神似之處;曹操對呂伯奢的猜疑與《伍子胥變文》中伍子胥對漁人的疑心也頗為雷同……諸如此類,難以遍舉。有了這些經典敘述作為參照背景,讀者往往能在小說閱讀中獲得更加豐富的情感體驗。
戲擬是“對一篇文本改變主題但保留風格的轉換”[6](47),“戲擬謀略的采用乃是受現實生活的刺激,認清了舊敘事模式的不適用,因而在敘事模式和生活的錯位之間采取嘲諷心態。戲擬式的嘲諷是一種新鮮的智慧”。“是對傳統敘事成規存心犯其窠臼,卻以游戲心態出其窠臼”,是一種“創新手腕”[15](86)。戲擬效果的取得首先要求戲擬對象具有一定的經典普及性,只有讀者對原文本具有較高的認知程度,其反諷效果才容易得到辨識;其次要求作者對原文本敘事意蘊的深入把握,而調侃和戲謔的心態也是必備要素。《三國志演義》作為歷史敘事的經典代表,其對后世文學創作影響巨大:既有作品通過正向模仿方式表達對小說的尊重與繼承(如《列國志傳》《隋唐演義》等),也有作品(如《儒林外史》《金瓶梅》等)通過戲擬、解構的方式完成對經典的延續。而一旦引入這些后續作品作為參照,我們對《三國志演義》的理解也可進入一個新的高度。
以《儒林外史》中婁公子三訪“賢人”楊執中的情節為例:相府二公子得知市井儒者楊執中身陷囹圄,立即慷慨解囊助其擺脫官司,事后又主動前往訪賢,不料兩番不遇,后時隔年余方在老家人鄒吉甫引見之下正式會面,三人遂相談甚歡。此情節在具體敘述中多次表現出對“三顧茅廬”的文本指向:如婁公子對楊執中的傾慕起因于他人的推薦,前兩次求訪皆因人物的外出而不成,二訪不遇的婁公子又從搖船者口中聽到楊執中詩作,更加深對賢者的仰慕等,皆與《演義》中劉備訪孔明經歷一致。而魯編修對楊執中名不副實的推測性評價亦與關羽、張飛起初的看法神似。當然,作為一部具有突出反諷意識的小說,《儒林外史》的作者將文本表述指向《演義》還另有其深意,即通過對“三顧茅廬”情節進行表層的模仿以解構其明主求賢的原始內涵:比如令婁府二公子傾慕不已的楊執中其實并非什么真儒大賢(作者顯然將其歸入權勿用等迂腐無能的假名士一流),而婁公子對他的尊敬也不過因為在憤世嫉俗的情緒上取得了某種一致,外加對禮賢下士聲望的追求。作者為這些人物安排的表演越接近《演義》,其精神實質的不符就越容易造成諷刺和戲謔的效果[16](58?61),吳敬梓通過對經典文本的模仿與戲擬構建了獨特的反諷模式。而透過這種反諷式解構,“三顧茅廬”所傳達出的“仁主求賢”母題也能得到更加深刻的認識。事實上,《史記》所載周公“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戰國策》所記秦昭王為求治國之策向范睢三次行跪拜之禮,以及《演義》中劉備自述“齊桓公欲見東郭野人,五反方得一面”等故事,與三顧茅廬一樣,皆為表現仁主求賢之誠意。君臣之間的和諧相處作為我國古代文人的最高理想在這一母題中得到了充分反映。當然,在敘事過程中,小說也突出我國古代文學中反復出現的“事行三次始得成功”的原始架構。[17](72?76)
桃園結義是《演義》中的另一個經典情節,異姓兄弟因相同的信念追求而團結一致,從此演繹一段不離不棄的生死之誼。這個開端不僅為接下來的情節發展奠定了敘事基礎,而且契合了國人重情重義的精神追求,為表現小說的“忠義”主題起到重要作用。頗有意趣的是,小說《金瓶梅》也以西門慶與異姓兄弟的結義開始故事,只是“熱結十兄弟”少了桃園結義的崇高與真誠,卻多了游戲人生的低俗與滑稽。細較之下,熱結十兄弟對桃園結義的戲擬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首先是結義的初衷。劉、關、張生于黃巾起義的漢末亂世,“破賊安民”(劉備語)、“同舉大事”(張飛語)成為三人共同的追求。而在《金瓶梅》中,西門慶則僅僅因為“只管恁會來會去,終不著個切實”,若能結拜了兄弟,“明日也有個靠傍些”。比之劉關張匡扶漢室的宏圖大略,西門慶的目的已落世俗,而月娘接下來的描述更將西門慶一廂情愿的意圖輕松解構,“只怕后日還是別個靠的你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兒上戲場——還少一口氣兒哩。”其次是結義的過程。桃園結義中張飛仗義出資,兄弟間不拘小節,英雄們豪爽大氣的性情品質躍然紙上。而熱結十兄弟中,雖然西門慶提議大家“隨多少各出些分資”,但實際的結果卻是“只有應二的是一錢二分八成銀子,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紅的黃的,倒像金子一般”(月娘語),貪占便宜的幫閑嘴臉如畫。接下來的結義誓詞甚至還特意提到桃園故事,其云:“伏為桃園義重,眾心仰慕而敢效其風;管鮑情深,各姓追維而同其志。況四海皆可兄弟,豈異姓不如骨肉?”[18](6?14)桃園之情、管鮑之誼被西門慶等烏合之眾煞有介事地搬來以作榜樣,亦顯得幽默滑稽。最后,十兄弟之間的實際情誼與這信誓旦旦的承諾對比起來更顯諷刺。《演義》中劉備聞關羽死訊“三日不進水食,但痛苦而已,淚濕衣襟,斑斑成血”。“張飛自守閬中,聞知關公被東吳所害,旦夕號泣,血濕衣襟”[13](602)。兄弟三人從未違背“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結義誓言,生死情誼令人動容。而《金瓶梅》中與西門慶關系最密切的應伯爵在“大哥”死后立即轉而趨附同為富戶的張二官,連為大官人祭奠之事也為的是“又討了他值七分銀子一條孝絹拿到家做裙腰子;他莫不白放咱每出來?咱還吃他一陣;到明日,出殯山頭,饒飽餐一頓,每人還得他半張靠山桌面,來家與老婆孩子吃著,兩三日省了買燒餅錢”。這與西門慶生前對待眾人的慷慨豪爽形成巨大反差,難怪敘述者忍不住在此發表議論:“但凡世上幫閑子弟,極是勢力小人……當初西門慶待應伯爵,如膠似漆,賽過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幾,骨肉尚熱,便做出許多不義之事。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19](1130)與“桃園結義”的故事原型比較起來,這段描寫充滿戲謔和反諷。物欲橫流、道德淪喪的沒落亂世在這看似隨意幽默的筆調之中盡顯悲涼。不僅明清小說已經開始對經典敘事進行戲擬嘗試,當代小說中亦有熱衷于此者,劉震云《故鄉相處流傳》中,《三國志演義》原有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歷史規律被戲謔地調侃為一個女人引起的利益之爭。這種對經典無情的解構與顛覆也成為后現代敘事的重要特征。
作為一種綜合性的文學文體,小說表現出比其他作品更強大的包容性。巴赫金認為:“長篇小說允許插進來任何不同的體裁……從原則上說,任何一個體裁都能夠鑲嵌到小說的結構中去,從實際上看,很難找到一種體裁是沒被任何人在任何時候插到小說中去。”[20](106)小說體裁的包容性邂逅歷史題材的重實性,為仿擬技巧的運用提供了實踐空間。對于《三國》這類具有相當依據的演義小說而言,作者不能做憑空的自由發揮,故事中人物的表章書信、詩作應答,甚至言談舉止等皆因有大量歷史資料的參照而表現出更多的制約性,而化用、擬作便成為非常實用的技巧而得以廣泛運用。
第一,化用。以小說五十六回敘曹操大宴銅雀臺情景為例,面對眾人進獻的贊賀之詩,曹操表明自己不欲篡漢自立的意圖:“孤本愚陋,始舉孝廉。后值天下大亂,筑精舍于譙東五十里,欲春夏讀書,秋冬射獵,以待天下清平,方出仕耳。……如國家無孤一人,正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或見孤權重,妄相忖度,疑孤有異心,此大謬也。”這段表述為曹操奸詐狡猾的文學形象提供了有力支撐,其內容則明顯化用歷史上曹操的傳世名篇《讓縣自明本志令》而來。據史志記載,公元210年,曹操借退還皇帝加封三縣之名特作此文以剖白心跡,目的是反擊朝野對他的“篡漢”抨擊(《三國志·魏書》)。[9](19?20)文章一方面強調自己不欲篡漢自立的心意,另一方面也表示絕不會因為輿論壓力而放棄權力,言辭大膽卻又直率坦白,傳達出奸雄霸氣又可愛的一面。不過,小說對曹操形象的表現具有傾向性,在化用此文時就有意將本義弱化,而代之以曹操的篡位野心。[21](75)又小說第三十六回,劉備不舍徐庶的離去,分手后仍立于林畔悵然若失,有學者認為這里明顯化用了岑參《白雪送武判官歸京》(雪中送別)及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水邊送別)中的意境[22](90?99),皆以主人的佇立悵望來表現對友人離去的不舍,意境優美,頗具感染力。《三國》擅長敘述金戈鐵馬的歷史征戰,但在表現個人情感方面,亦有如此細膩精致之筆,實屬不易。緊接其后,劉備又突發奇想欲砍去眼前樹林,只因其阻擋了自己遠望元直的視線。毛宗崗讀至此處時更指出這是對《西廂記》曲中“青山隔送行,疏林不作美”意境的化用。事實上,作者并不一定是非常自覺地引入這些唐詩宋詞元曲,但無論對作者還是讀者而言,經典所創造的優美意境已經作為固有的文化背景根植于心靈深處,一旦被外界某種情景激活,必定獲得強烈的共鳴,這正是文本之間通過互文構建的獨特審美景觀。
第二,仿作。“孔明三氣周公瑾”一節中,諸葛亮識破周瑜的假途滅虢之計,遂致書一封勸其不要輕易攻取西川,周瑜得書惱恨身亡。事實上,這封書信并非出于小說作者獨創,而是模仿歷史上劉備的書信而來。根據《三國志》裴注引《獻帝春秋》的敘述,謀取西川乃出于劉備自己的意圖,他曾因此書面回絕孫權與之聯手入川的請求,表現出政治家在征戰中的精明與霸氣。小說作者則改變了歷史真實,試圖通過有意貶低劉備的能力而突顯諸葛亮的智慧,同時將劉備的仁義作為其重點表現對象,于是劉備的謀略變成了諸葛亮的計策,而史書所載的劉備致孫權書信也被移用到了諸葛亮身上。將《演義》書信與《三國志》所錄作一對比,表述上的雷同一目了然(《三國志·蜀書·先主傳》)。[9](525?526)也許正是為了有意避免抄襲之嫌,毛宗崗就在嘉靖本的基礎上對書信內容進行了一定簡化。④對歷史故事進行適當改造,以更好服務于人物形象塑造和主題表達,說明作者虛構意識的覺醒。《三國志演義》正是由于在歷史真實與文學虛構之間創造平衡而獲得雅俗共賞的良好口碑。⑤《演義》為塑造出各具特色的文學人物大量使用了“張冠李戴”“移花接木”等法,從本質來說正是一種特殊的仿擬技巧。
第三,擬調。小說中另一種值得關注的重要仿擬現象是頻頻出現的仿詠史詩詞。承襲說書活動中韻散結合的表述方式,白話小說的散文敘事中往往夾雜大量詩詞韻語。《三國志演義》作為歷史之作,其對詠史詩的偏愛表現得尤為突出,前人胡曾、周靜軒的詠史之作就曾被大量引入。但這些仍遠不能滿足作者針對人物、情節進行隨時吟詠、慨嘆的需要,于是作者便直接以小說所述為對象,模仿史官口吻擬傳統詠史之格進行詩歌創作。第三十八回針對孔明出山插入的帶預敘性質的詩歌,四十回贊孔融之詩,五十七回嘆周瑜之詩等皆為此類。[23](150)詠史詩與仿詠史詩的根本區別在于吟詠對象一為正史內容,一為小說內容(文學虛構);而在“隱括本傳”“多攄胸臆”(清何焯語)的創作方法上兩者并無二致。[24](893)這種情形庶幾可歸入仿擬的“擬調”之格。仿詠史詩的明確針對性克服了直接引用前人詠史所無法避免的適用性缺陷,使得小說的韻、散搭配更加自然貼合。而對傳統詠史格調的模仿則為小說敘述增添了莊嚴厚重、含蓄蘊藉的審美風韻。據統計,《演義》嘉靖本、李卓吾評本以及毛本分別所存341首、411首、206首詩作中,半數以上屬仿詠史之作。這類詩作在白話小說(尤其是歷史演義類作品)中廣泛存在,形成了文學史上獨具特色的創作景觀。
杰拉爾德?普林斯曾為互文性下過一個清晰易懂的定義:“一個確定的文本與它所引用、改寫、吸收、擴展、或在總體上加以改造的其它文本之間的關系,并且依據這種關系才可能理解這個文本。”[25](72)這個定義觸及文本意義的生成與文本解讀兩個層面,從而也就使得“互文性”成為無法回避的理論范疇進入文學研究者視野。從以上對《三國志演義》的互文性分析來看,無論是《演義》對《史記》《三國志》等前作的模仿、借鑒,還是《金瓶梅》《儒林外史》等后作對《演義》的戲擬、解構,無不表現出經典之作其文本意義的流動性與文學魅力的永恒性,這也是互文性帶給文學研究的普遍啟示。任何文本都產生于前文本共同作用形成的文化語境之中,也必將在不斷擴展的文本海洋中得到解讀。如此,文本之間這種種奇妙的互文性關聯就成為破譯文本意義的關鍵,而“仿擬”正是這諸種復雜關系中較為特殊的一種。艾略特認為詩人最突出的能力就是“把一切先前文學囊括在他的作品之中”,因為這樣就能使“過去與現在的話語同時共存”[25](73)。而通過何種方式“囊括”前作,是正向的模仿參照,還是逆向的戲謔顛覆?不同的作者會做出自己獨特的選擇。
注釋:
① 熱奈特曾如此解釋:“我用超文性來指所有把一篇乙文(我稱之為超文)和一篇已有的甲文(當然,我稱之為底文)聯系起來的關系,并且這種移植不是通過評論的方式來實現的。”參見(法)蒂費納·薩莫約著、邵煒譯《互文性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0頁。但根據翻譯習慣的不同,也有將“超文性”譯為“承文本性”的,如“(承文本性指)任何連結文本B(我稱之為承文本)與先前的另一文本A(我當然把它稱做藍本了)的非評論性攀附關系,前者是在后者基礎上嫁接而成。”參見(法)熱拉爾·熱奈特著、史忠義譯《熱奈特文集·隱跡稿本》,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74頁。
② 關于《廢都》對《金瓶梅》的仿寫,學界多有論述,如朱慧琴《〈金瓶梅〉與〈廢都〉互文性研究》(學位論文)、孫濤《都市“惡之花”:〈廢都〉與〈金瓶梅〉的文本互讀》、史靜靜《〈金瓶梅〉與〈廢都〉主要女性形象塑造手法互文性分析》、王奧玲《〈廢都〉與〈紅樓夢〉和〈金瓶梅〉三本小說之比較》等。
③ 根據蘇軾記載“王彭嘗云:途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轍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顰蹙,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則喜唱快。”可推測“擁劉反曹”思想至晚在宋代已得到普及。參見(宋)蘇軾撰,趙學智校注《東坡志林》卷一“懷古”類,三秦出版社2003年版,第19頁。
④ 對比嘉靖本與毛本兩段情節可知,前者參見沈伯俊校注嘉靖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卷十一,第一百十三回,第432頁;后者參見孟昭連等校注《毛宗崗批評本三國演義》第五十七回,岳麓書社2006年版,第446頁。
⑤ 關于《演義》中書信文體的仿作問題劉博倉在其專著中曾做過比較詳細的論述,參見《〈三國志演義〉藝術新論》第一章第三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3-4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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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ree topics on intertextuality of The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with “Parody” narrative as the focus
WANG L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062, China; College of Humanities, Xi’an Technological University, Xi’an 710021, China)
Ever since the date of birth, a text has maintained all kinds of wonderful associations with the surrounding texs, and Parody has been one of such associations.As far as The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is concerned, Parody is an important way not only for the novel to inherit and borrow from other texts, but also for the text to make its unique appearance in other texts so as to extend its intertextual meaning.Specifically speaking, imitation, utilization and parody with the surrounding text constitute the main contents of intertextuality study of The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The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intertextuality; Parody
I207.413
A
1672-3104(2015)02?0201?06
[編輯: 胡興華]
2014?11?05;
2014?12?12
陜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白話小說文體形式研究”(10k148);西安工業大學北方信息工程學院院長基金項目“白話小說文體形成,發展研究”(YZ1231)
王凌(1980?),女,湖南常德人,西安工業大學人文學院講師,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古代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