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慶宇
生命并不冰冷
文/任慶宇
前一陣做了一個工作匯報《回頭望望五年路》,翻箱倒柜地把這幾年的日記本翻出來,花了一整天時間,一點點回看自己走過的足跡,深深淺淺,亦喜亦悲……
沒有“懸壺濟世”的抱負,也沒有“白衣天使”的情結,隨遇而安地服從專業調劑。大學四年,我把醫學當成一種專業知識來學習,甚至進入臨床實習,也只把它做為得以維持生計的工作來看待。
直到遇到他——那個刻薄的病人,才讓我重新審視這個職業。也正是那一次的冷嘲熱諷讓我看到“白衣的色彩”,觸摸到“生命的溫度”。
他是腫瘤科的一個老病人,定期來科里做化療。我實習期認識他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了。很高的個子,卻因為長期的癌痛折磨加上化療的副作用總是佝僂著背。精瘦的樣子,厚厚眼鏡下的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眼神總是冷冷的,包含著無數的信息,仿佛能看透一切,讓人不寒而栗。病房里常常傳出他侃侃而談的聲音,強迫性的思維霸占,讓人沒有發表意見的余地。我很不喜歡他,因為那種目中無人的自高自大。必須接觸的時候,便例行公事后早早逃離。沖突的開始是我帶另一位病人做CT檢查。
那位病人對CT造影劑過敏,擔心CT平掃也會有影響。我正耐心地解釋時,被他打斷了。他自以為是地解釋了整個檢查過程,接著便對我的工作進行了全盤的否定,激烈的言辭讓我沒有反駁的空間,只能生氣地扭身出去了。之后的事情管床醫生妥善地解決了,但他仍堅持我什么也不懂,差點害了病人。
從那以后,于我,他便是一個躲不開的魔咒。只要見了我,他便提起那件事情,接著是疾言厲色的指責,言辭中所攜的不屑與鄙夷,直逼心底,使我發涼般地顫栗。辯駁過幾次,換來變本加厲后,我便如避瘟疫般躲著他,以為耳不聽,心不煩。偶然間一位護理員對我說,你到底怎么得罪XX了,他到處散播你什么都不懂!那一刻我氣得顫抖,委屈、憤怒、屈辱讓我腦中一片空白,牙齒不知何時咬破了嘴唇。
那一次,應鈴進病房,病人問我另一組化療藥何時配好。“正配著呢……”我話還未說完,他又打斷了我的話:“你別問她,她什么都不懂。”又開始絮叨的時候,我徹底爆發了。不記得當時沖他喊了什么,只記得亂嚷嚷一通后,摔門而出,留下一病房的責罵聲。“我寧愿實習的評價不好,也不要再受這種委屈了”那是我當時唯一的念頭。回到休息室,不由自主地嚎啕大哭。想到他對我一無是處的否定,想到大家對我不信任的眼光,想到離家在外受到的莫名委屈,那種發自心底的疼痛、難過與無助,伴著聲嘶力竭的哭聲發泄出來。哭聲驚動了午休的醫生,我嘶啞的聲音伴著止不住的抽泣,讓她愣著不知所措。
事后,帶教老師了解了前因后果,說了很多,卻只有一句擊中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他是病人!”那一刻,委屈還在,所有的情緒卻都平復下來。
“他是病人”——我腦中反復盤旋著這一句話,各種想法也如潮水般涌來:“病”,一個讓我想而生畏的詞,無端的排斥和膽怯。而他就是病人,一個晚期的癌癥病人,除了疾病的折磨,還有看不到希望的未來。那種對明日沒有把握的生活是怎樣的空洞與絕望?晨起暮落于他究竟是慶幸還是煎熬?液體單調的嘀嗒聲中有多少想法在他腦中盤旋?那把雙刃劍的化療藥帶來的是生的盼望還是難捱的折磨?擔憂和恐懼是不是時時在瓦解著他的意志?癌痛的難忍和化療藥的副作用是不是無時無刻都在侵蝕著他求生的欲望?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賦予他的應該是同情和憐憫,是體恤和寬容。現在,加上護士的稱謂,我的定位在哪里?我的心態里要加入怎樣的成分,才有資格撐起頭上這頂潔白的“燕尾帽”——關愛?照顧?體諒?安慰?陪伴?那天的日記里出現了很多耳熟能詳的詞語,但似乎都太過淺顯。
是的,我的工作面對的不是冰冷的液體,也不是枯燥的醫囑,更不是尖銳的針器,而是生命——那是流淌著熱血的軀體和跳躍著思想的靈魂。我膚淺的只把它當成一種工作,實在是對這身白衣的褻瀆!那一刻我為自己長久以來所持的想法羞愧,也在那一刻我捕捉到這份工作的內涵——那是生命的延長線。
再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半個多月后了。我正常班,在病房門口負責收病人。他進來的時候,我心里習慣性的恐懼一閃而過,很快便平靜下來。沒有以往的那種挑剔霸道的架勢,他蹣跚著腳步,被家屬撐著大半個身體,但極度消瘦的身軀仍是不自主地向下墜。我趕忙把自己的椅子搬了過去,再次對上那雙曾讓我驚恐的雙眼,里面有太多的內容,我讀不懂,唯一知道的是他的病又加重了。
那一次的住院,他一直很安靜,極少的言語,偶爾的呻吟聲甚至讓人不習慣。或許他以往的高談闊論只是在尋找存在感,以至于那種處處為難也是在證明自己被人需要的價值。好幾次,我望著他的身軀,好想去抱一下,感受一下他的溫度,告訴他我的轉變。那時,對他,我除了憐憫更多的是心疼……
匆匆結束實習,又匆匆踏入工作崗位。談不上肩負使命感,只是對生命的敬畏和觸手可及的溫度讓我的腳步沉穩而踏實,而他卻在那個秋天伴著落葉一同枯萎了。
又是秋風掃落葉的季節,記憶總在時間、地點正確時復現:看到那時青澀的我,想起最后時光中的他,更望見我們“擦肩而過”時,我白衣中所刻入的——生命的溫度!
/ 北京協和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