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秀云
輔助生殖與墮胎
——人類生殖現象中的悖論與意向
文/尹秀云
輔助生殖技術及協助墮胎的醫療技術的發展使得現代人類社會中不時地在其生活的各個領域中遭遇生與不生的問題。在以往的諸多關于上述問題的倫理論爭中,二者是被分別討論的,但以今天的視角來看,輔助生殖與墮胎越來越引起某種同質性而成為一個問題。生與不生,不僅是一個問題,而且就其根本來說在現代社會中正演化為一個問題。本文針對輔助生殖與墮胎這兩類看似悖論的人類生殖行為,探討二者之間隱含的共同意向。
墮胎 輔助生殖 悖論 意向
對人類來說,生死事大。其一切文明之創制、社會之架構以及思想之論爭無不是因其而產生;當然生、死兩點之間部分是重中之重。對生、死兩個端點上存在問題的思考也是人類諸多學科思考的領域。在西方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那里,已經對墮胎和安樂死問題有明確的態度,但是現代醫學的發展將這些問題更加凸顯出來。無論是醫學界還是哲學或倫理學界,對安樂死的問題的探討都已經成氣候,一些國家甚至通過了安樂死合法化的法案;但是對圍繞著人之“出生”問題——輔助生殖和墮胎的討論還處于方興未艾的態勢,很多問題還沒有形成共識和定論。另外,即使是在現有的討論中,雖然同屬于人之出生的問題,輔助生殖也是和墮胎問題分別討論的,這種狀況從微觀來講左右了醫學技術的發展方向,從宏觀來說對人類的社會生活產生著巨大的影響。
從時間的向度上來說,墮胎問題先于輔助生殖技術問題的產生。墮胎問題是歷史問題,自古有之,輔助生殖是現代問題,是醫學高技術的應用和發展所致。
墮胎問題的歷史淵源
迄今人們所知的刻在石柱或泥板上如漢摩拉比法典第282條法令、亞述判例匯編第90條的最古老的典籍確實都禁止婦女墮胎1,由此或許可以推知早期人類社會和公眾對于墮胎的認知和態度。大約在公元前500年前后的古希臘,作為西方醫學鼻祖的希波克拉底學派在《希波克拉底誓言》中明確提出:“不給婦女提供墮胎之術”,雖然難有文獻確證希波克拉底學派拒絕墮胎的真正原因究竟是對胎兒作為生命的尊重,還是為了醫學職業的聲譽,亦或是為了婦女的生命健康等等,但至少由此可以推知,在古希臘時期墮胎現象已不是個別案例,而是存在著一定的社會需求,從誓言的聲明可見該派作為當時醫學職業中的一個分支對墮胎問題的觀點。古希臘、羅馬之后的西方世界,墮胎問題主要為宗教特別是基督教所主導,他們認為“人的生命是神圣的,應當保護將要出生的嬰兒,因為他還沒有接受洗禮。1”基于此道德準則,基督教治下的歐洲從中世紀開始到18世紀前后,對墮胎行為的懲罰成為主流。其間由于掌管宗教的決策者對胎兒生命地位的認知差異,這種懲罰的性質和力度也有不同。另外,對墮胎行為的懲罰先期是教會法庭負責的事情,后來則由國王的司法部門管轄。
18世紀后期,懲治墮胎越來越飽受詬病。啟蒙運動的興起,社會建制的變化,使得人們對墮胎問題的認知發生了一些根本性的變化:首先是人們對墮胎婦女態度的轉變,從憎恨和厭惡轉變為同情,這在一些當時的英法文學作品可見端倪;其次,一些人認為從法律的角度對墮胎行為的懲罰是不可能的,因為從證據的角度很難斷定其具有犯罪的性質,即犯行無法查實。盡管面臨著挑戰,但是19世紀之前的歐美諸國,對墮胎態度依然曖昧,總體上還是不寬容的姿態。但此后事情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19世紀被戲稱為“墮胎普及”的世紀,西方世界的墮胎問題獲得國家和社會的較為普遍的討論和關注,即使是避孕藥物的發明也沒有改變消解這個問題,反而將問題更加復雜化。1923年法國修改了懲治墮胎行為的法律,在美國通過“羅伊訴韋德案”于1973年通過了墮胎合法化的法案。盡管西方世界越來越放松了對墮胎行為的管制,但依然存在著極為強大的反墮胎力量。
在中國古代,人們將墮胎的藥物稱之為“虎狼之藥”,而且一直以來民間均是信仰墮胎是殺生,要遭報應的。但是從清代開始,由于自“明代開始將美洲的旱作物引進中國而導致社會人口的急劇膨脹,民間出現了盲目打胎的社會現象”,一些社會上層人士提出了反對盲目打胎的思想和對策,如汪士鐸在《汪悔翁已丙日記》卷三中提出:“要廣施不生育之方藥”“施斷胎冷藥”“使婦人服冷藥,生一子后服之”,明確提出要用絕育墮胎的手段減少人口的出生。清代大才子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中通過一則故事提出了醫學職業該如何處理墮胎的問題:“吳惠叔言,醫者某生,素謹厚,一夜,有老媼持金釧一雙就買墮胎藥,醫者大駭,峻拒之。次夕,又添持珠花兩枝來,醫者益駭,力揮去?!卑肽旰?,吳醫生被冥司所拘,因求墮胎藥的女子訴其殺人。吳醫生辯解說:藥醫活人,豈敢殺人以漁利,是你自己有奸情要敗露,與我何干?女子說買藥時孕未成形只是一無知之血塊,墮胎可活;不得藥則不能不產,產自受辱,孩子和自己均不能活,醫生豈不有罪。紀曉嵐借冥官之口批評醫生“固執一理,而不揆事勢之利害。2”長期執著于“多子多?!钡闹袊鴤鹘y文化中,墮胎基本上不是一個問題,但是隨著人口的暴漲,特別是計劃生育政策的實施,墮胎行為日益普遍化而且基本沒有任何文化和制度的障礙,相比于西方對墮胎行為的嚴控歷史和反對力量,中國的墮胎現象同樣值得深思,墮胎行為應該成為中國社會不能忽視的問題。
輔助生殖問題的產生
輔助生殖問題的產生源于輔助生殖技術的發展,是19世紀末以來至20世紀50、60年代的人類的革命性技術創造。對人類這個群體來說,生育子女、繁衍健康后代是人類歷史上很長一段時期內被清楚地意識到的重要目標。但作為純粹自然之人類行為的生殖活動,一直存在著些許的缺憾,所以不孕不育癥是影響男女雙方身心健康以及家庭和睦的歷史性、世界性問題。在醫學的輔助生殖技術未發展之前,不育夫婦只能祈求于自然神力或過繼他人子女。而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發展,徹底改變了不孕不育夫婦的生活。
最先獲得發展的輔助生殖技術是人工受精技術,主要解決男性不育癥。1866年,美國醫生威廉潘·考斯特完成了第一例的供精人工授精手術。20世紀70年代以來,人工受精技術日漸完備,同時一些人也漸漸擯棄了對這項技術的情感和道德上的拒斥,開始逐步地接受輔助生殖技術。1978年7月25日,第一個試管嬰兒路易斯·布朗在英國誕生,她的問世一方面讓社會更多的人認識和接受了這項技術,一方面也引起了宗教界和部分社會人士的反對,但是時間和人們的需求最終獲得了勝利。目前輔助生殖技術的發展正如日中天,掌握著高超醫術的婦產科醫生們已經能夠利用輔助生殖技術不僅使一些不孕不育、有遺傳缺陷的夫婦擁有自己的、健康的孩子,甚至可以滿足一些人群的特殊需求,并由此而吸引著那些對自己的孩子有著更多期待的父母們。但是許多家庭和夫婦在夢圓的同時也遭遇到因輔助生殖技術的應用而給家庭、社會和人類帶來的那些梳理不清、前景難卜的難題:如因技術應用中第三者(精子、卵子、胚胎、子宮以及其他遺傳物質的捐贈)的介入而帶來的后代父母的確定問題、剩余胚胎的處理與利用、父母對未來孩子某些特征的刻意選擇等等問題,這些問題也開始糾纏現代人類對生命的認知、態度,影響著人們的生活、文化等等,似乎誰都無法回避。
從古代早期社會到現代,對墮胎問題的倫理論爭中,核心問題主要是圍繞著墮胎婦女與不同主體之間的關系展開。在古希臘、羅馬時代,反對墮胎的理由是為了“維護父權”,涉及到的是墮胎婦女和其丈夫之間的關系;中世紀,墮胎行為“冒犯”的是上帝,涉及到的是女性與上帝和道德準則之間的關系;二戰后,為了社會人口增長的目的,墮胎行為演變為反社會和國家的行為,此時的墮胎問題涉及到了墮胎婦女與國家社會的關系。在上述的三種主要的關系中,墮胎婦女都是處于從屬的地位和角色,選擇墮胎的女性群體自身并沒有被特別關注:她們是什么樣類型的人?其墮胎意愿是否是真正自愿的?墮胎行為對她們產生了怎樣的影響等等。隨著現代個人自由思想和女權主義文化的沖擊,現代的墮胎倫理論證轉向了墮胎女性自身,討論的是女性和她自己的關系,將墮胎問題變成了女性的自主權或生育權問題。墮胎成了婦女自主權的一部分,即處理自己身體的權利。但是墮胎問題至此并沒有完結。雖然現代社會對墮胎現象表現得越來越寬容,但即使是在西方世界,墮胎中的直接利益相關者胎兒依然被不同程度地忽視了。所以當今時代,對墮胎問題的倫理論爭聚焦在胎兒是不是一個生命的問題上,這是一個曾經被討論過但依然沒有結論的哲學或倫理問題,也是一個科學和認識的問題。
對輔助生殖技術的倫理爭議最初來自于宗教團體,羅馬天主教教義認為該技術打亂了自然規律,孩子應該是婚內性活動和性結合的結果。但很快宗教的反對被擱置一邊。人們對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安全——包括輔助生殖手術風險及并發癥、技術應用對母親或孩子可能的長久健康傷害以及技術實施過程帶來的經濟負擔和時間的消耗以及倫理道德風險等等方面的考慮和討論逐步成為主題,特別是第三代試管嬰兒技術(PGD)技術、三親(3P)嬰兒、人造子宮等這些輔助生殖醫學中的更加新穎的技術之安全性可能會更加難以掌控。另外,隨著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更加普遍地應用,也帶來了一系列倫理、社會和法律問題,包括親子關系確定、精子/卵子或代孕母親的商業化、特殊人群享有該技術的權利、剩余胚胎的處置、孩子權益保障等等;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所帶來的最深刻的問題是有關社會公正的倫理爭議。從一定的角度來說,輔助生殖技術提供了每一個人實現生育孩子、享受家庭之樂的更加公平的機會,但輔助生殖技術的應用也進一步加劇了社會不公的程度。其中特別是對女性群體來說,她們在生殖醫學的市場中(商業代孕母親、卵子商品化等)成為被剝奪的對象。
有關輔助生殖技術和墮胎問題的倫理論爭是人們對這些問題的一種反思,但是由于反思者所持有的立場、對問題的認識角度和程度的不同,爭論拓展了人們看問題的角度,但這些論證在某種程度上也造成了一定的思想混亂。但從行為角度來看,圍繞著人之初“生”的問題,無論是墮胎還是輔助生殖,所有的倫理論爭,最終的表現形式無非是支持者、反對者之間的區別。有時二者之間勢均力敵,呈現相互對立的態勢,但大多時候則不過是你強我弱的形勢,強者主導著道德準則、制度規制和法律規范,從而達到約束和鼓勵人們行為的后果。雖然也存在著中間派,但他們除了在前二者之間進行選擇之外,基本沒有什么作為。那么在這兩個問題上,是否應該跳出二元論的怪圈?
對墮胎與輔助生殖的倫理學爭論一直是被分別探討的,似乎二者之間互不相干,很少有學者將二者聯系起來思考。實際上,若將墮胎與輔助生殖聯系起來思考,或許能夠突破目前的困境。透過輔助生殖技術與墮胎的現象、行為及討論的背后,可以看到人類在自身生殖方面存在的兩個悖論:
不生與生的悖論
在墮胎現象作為一個歷史問題依然廣泛存在的情況下,輔助生殖技術的應用和被推崇,凸顯了一個人類整體的行為悖論:能生的人不想生,為此不惜突破一些禁忌、道德和法律的限制;想生的人不能生,費盡周折求助于醫學技術的幫助,為此不惜承受不可預知的風險或者突破一些曾經的人類社會規制。在人類歷史上,這兩個群體在各種文化中均曾經有過合作,但在現代社會中,她們之間的聯系越來越疏離,并逐步形成各種獨立的圈子,且主要依靠自己的群體實現自己的權利。從前面的討論來看,不生與生對人類來說都是一個問題;如果不想使其成為社會問題、政治問題、倫理問題和哲學問題等等,現代人所能做的就是將生與不生視為一個問題,而不是兩個不相干的問題來處理。
順應自然與選擇風險的悖論
長期以來,人類生殖活動一直被視為最具自然屬性的活動,人類最初對墮胎行為的反對也可以看作是對自然意志的違逆不寬容。早期人類因為能力和理性的限制而選擇敬畏大自然,敬畏生命。但是隨著人類整體上對自然界了解的深入和理性能力的增強,逐步地對自然不再保持敬畏,墮胎和輔助生殖技術的濫觴就是人類在自身生殖問題上的集中體現。但是隨之而來的一個自然或人類的悖論則是:人們要在生育問題上拋棄自然的束縛,希冀借助自身的能力來干預自己的生殖大事,根據自己的判斷來選擇生還是不生——雖然人們如此選擇的目的是為了作出“正確”的選擇問題,但是依靠人的理性判斷是否可以必然或能夠做對的事情?雖然在人類的生殖問題上,自然也會“犯錯誤”,但是悖論就在于人類是否允許自己制造“錯誤”,特別是當該“錯誤”可能是發生在未來出生的孩子身上時。另外經過漫長的歷史時期的歷練,人類在一定程度上學會了忍耐自然對人所犯的錯誤,卻不能容忍人類自身由于疏忽和能力不夠而出現的錯誤:一個母親可以接受一個上天送來的腦癱孩子,卻不能接受糖氏綜合癥篩查之后出生的腦癱嬰兒并由此而責怪于醫務人員??傮w上來說,現代人學會了運用自己發明的醫學新技術,但是卻還沒有習慣忍受自己犯的錯誤。不僅輔助生殖中存在著這樣的悖論,墮胎也存在同樣的情況。實際上,很多墮胎女性并不真的知道是順應自然正確,還是自己的墮胎選擇是對的。
自我意志與孩子利益的悖論
在墮胎和輔助生殖技術應用中存在的第三悖論是懷孕女性及其背后相關者的自我意志與生殖行為中孩子的生命和健康利益。顯而易見,在墮胎行為中,孩子的利益完全沒有被考慮,但是也有人辨稱,“如果政府不允許女性實施墮胎的話,那給女性帶來的危害是顯而易見的。照顧孩子是一項巨大的負擔,她將會影響到這位女性一生的幸福和前途,心理上的傷害也是同樣巨大的。除此之外,那些因不幸降臨到這個世界的孩子也會受到影響,因為通常情況下,他們的出生環境都不會很好。3”輔助生殖技術表面上看是以孩子的生育為目的的,但是隨著輔助生殖技術發展的多元化,設計和定制嬰兒的征兆越來越明顯,生殖并不是以孩子為目的,而是為了實現生育者自身的意志。
透過人類的生殖活動中兩個不同時代產生的、極具悖論性的行為選擇,可見墮胎和輔助生殖技術,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人類一個典型性的行為意向,就是對欲望滿足的強烈渴求和個人欲望的執著追求。這一意向在墮胎行為中最初可能還是一種羞答答的無奈,但是在現代社會中則不再掩飾。一些女權主義者以不要懷孕的麻煩和主張女性的權利為由,使得墮胎可以不再有任何的罪惡感。該意向在輔助生殖技術的應用中體現得更為淋漓盡致——“名人精子庫”和“美女卵子庫”的喧囂、“設計嬰兒”的新概念等等。所以說,墮胎現象的存在和輔助生殖的發展全面地展示了人類的欲望空間,所幸的這只是全部人類生活的一隅,但是誰又能說這小小的一角,會不會與人類的全部生活發生聯系呢?
當然人類的許多行為或多或少是為了滿足自身的欲望,甚至有不少哲人都曾經講過正是人類無窮無盡的欲望推動了社會的進步和發展。人的欲望并非天然的惡,無限度的欲望才是人類的敵人。作為理性之存在的人類必須尋找合理欲望的限度,控制欲望和權利膨脹,強化責任,改變行為,不可無理性地完全依賴于自己的欲望來左右生活的方向。在人類的生殖活動中,人們除了要滿足自己的欲望和權利,還必須為不在場的、不存在的孩子承擔責任。正如美國倫理學者邁克爾·桑德爾在《反對完美》一書中所寫道:“珍視孩子為上天恩賜的禮物,就是全新接納孩子的原貌,而不是把他們當成我們自己設計的物品,或父母意志的產物,抑或滿足野心的工具,因父母對孩子的愛并非視孩子恰巧具備的天賦和特質而定。4”當我們把人類生殖活動中的所有相關者都作為同等的存在進行問題的考量時,可能會有不同的認識,作出更好地行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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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史蒂芬·列維特,史蒂芬·都伯納著,劉祥亞譯.魔鬼經濟學:解釋隱藏在表象之下的真實世界[M].廣州:廣東經濟出版社,2007:157.
4. 邁克爾·桑德爾.反對完美[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