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經濟信任

龔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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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經濟信任

龔天平

經濟信任是引領當前中國完善和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經濟倫理價值。作為信任一般在市場經濟活動領域的延伸或體現，它以信任感為本質，表現為經濟主體的一種態度，是經濟主體之間以信任為紐帶而發生的一種社會經濟交往關系及主體對這種關系的經濟倫理評價。基于制度的信任和基于信譽的信任、對企業中介機構的信任和對政府管制的信任等構成經濟信任價值系統。經濟信任對于市場經濟的健康發展、整個社會的持續進步和企業的良性發展具有極為重大的意義。在我國發展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深化經濟體制改革的背景下，應該大力構建、培育以產權制度為基礎，以法制信任、政府信任、中介信任、經濟主體道德信任為內容的經濟信任體系。

經濟信任；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經濟倫理

美國著名馬克思主義研究學者麥卡錫說：“經濟對創造一個正義的社會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沒有它，任何成熟的社會都無從談起。”[1](P99)的確，經濟對于任何一個社會都是基礎性前提。但是，這一基礎性前提又離不開經濟主體相互之間的信任。如果信任缺失，經濟主體之間的利益不可期待，那么經濟秩序就會遭到破壞，進而導致整個社會無法良性運行。本文試圖從經濟倫理學角度探討經濟信任的內涵、價值及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經濟信任的培育與建構。

一、經濟信任的學理內涵及其實質

信任一詞，由“信”和“任”組合而成，“信”是指人言，即某人說話算話、踐履承諾，或者能夠兌現所說的話、照話辦事，因而它一般是指某人講究誠信、具有信譽；“任”是指任用、擔任、擔當、承受。信、任兩字組合在一起，就構成《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的含義：“相信而敢于托付。”也就是說，一方因另一方的誠信品質而敢于相信并任用、使用另一方。當然，這只是信任的語義學含義。從學理上來說，不同學科對于信任有著不同的詮釋。

(一)經濟信任是經濟主體之間以信任為紐帶的社會經濟交往關系

經濟信任是信任問題在經濟活動領域的延伸或體現，特指經濟活動領域的信任。因此，要弄清經濟信任的內涵，就有必要先弄清信任一般的內涵。最早關注信任問題的是社會學。1900年，德國社會學家格奧爾格·西梅爾在《貨幣哲學》中就提到信任是維系人們關系的力量；1958年，美國社會心理學家多依奇提出信任是人際關系中“對情境的反應”或是“一個由外界刺激決定的因變量”[2](P44)；后來，羅特、懷特曼沿著人際信任研究的思路提出“信任就是個人人格特質的表現，是一種經過社會學習逐漸形成的相對穩定的人格特點”[3](P44)；劉易斯、威格特則借助人際關系概念，把人際信任分為情感信任和理性信任，并進行了更為系統的分析；德國社會學家盧曼提出“信任在本質上是簡化復雜的機制之一，是嵌入于社會結構和社會制度中的一種功能化的社會機制”[4](P45)；巴伯對信任的定義頗有倫理學色彩，他認為信任是“對自然的和道德的秩序的堅持和履行的期望”。[5](P45)社會學研究信任的最前沿成果是布迪厄、科爾曼、普特南、福山等人提出的“社會資本”理論，雖然他們對于社會資本概念的理解各不相同，但都把信任解釋成一種社會資本，唐·科恩和勞倫斯·普魯薩克的說法也許能反映他們的這一共同點：“社會資本主要由人們之間積極的聯系構成，它包括相互信任、相互理解以及共同的價值觀和行為理念，這樣的聯系可以把人際網絡或是各種社群中的每一個成員緊密地團結在一起，進而使社群合作變成一種可能。”[6](P5)我國學者鄭也夫也深入研究了信任問題，在細致梳理、分析了中西語源和古代典籍中的信任、俗語中的信任、理論家所說的信任后，他從學理上給信任下了一個較為準確的定義：“信任是一種態度，相信某人的行為或周圍的秩序符合自己的愿望。它可以表現為三種期待，對自然與社會的秩序性，對合作伙伴承擔的義務，對某角色的技術能力。”[7] (P123)“信任是交換與交流的媒介……其本質是信任感。”[8] (P123)

經濟學本來也有研究信任的傳統，亞當·斯密曾一再強調市場經濟必須融入以信任為核心的社會習俗和道德觀之中。然而，遺憾的是，以斯密為代表的古典政治經濟學開創的這一優良傳統被新古典經濟學和新自由主義市場經濟學遺忘了。福山說：“新古典主義經濟學有80%是正確的：它揭示了貨幣與市場的本質，它認為人類行為的基本模式是理性的、自私的……剩下的20%新古典主義經濟學只能給出拙劣的解釋。”[9](P16)20世紀70年代，隨著以阿羅、希克斯等為代表的社會福利經濟學和以諾思、科斯等為代表的新制度經濟學的興起，信任研究才又回歸經濟學。總體看來，經濟學家們大都認為信任對于經濟發展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和價值。阿羅提出信任是“經濟交換的隱形契約和潤滑劑”[10](P47)，希克斯認為信任是“經濟交易所必須的公共品德”。[11](P47)我國經濟學家也對信任研究表現出濃厚興趣，如張維迎認為信任是“所有交易的前提”[12](P2)，是“市場經濟的道德基礎”[13](P276)，是“除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之外決定一個國家經濟增長和社會進步的主要社會資本”。[14](P274)

長期不間斷地關注信任問題的學科首推倫理學，特別是中國儒家傳統倫理學。儒家傳統倫理學認為，“信”從人從言，是與仁、義、禮、智并列的五常之一，是人應遵守的最基本的道德規范。“信”與“誠”合并為“誠信”，指真實無妄、人己不欺。學界一般認為：“誠”是一個本體論范疇，是對宇宙存在、人的本性、人類道德的價值肯定；“信”是“誠”的外在表現，即人按照“誠”去行為處世就做到了“信”。與“誠”一樣，“信”也是立人、立企、立國之本。“信則人任焉”一語表明了“信”與“任”的關系，即因信而任、由信而任。因此，信任是指以誠和信來維系的人際倫理關系，是人與人之間以誠和信為紐帶的社會關系。

有學者把“誠信”、“信義”、“信譽”、“信任”、“信用”等概念不加區別地在同等意義上使用，事實上，這些概念雖有密切聯系，但還是應該區分使用。首先，“信用”不是一個道德概念，而是一個經濟學概念。宋希仁認為：“信用是就交往關系而言的，用于經濟領域，就是指經濟交易的關系。這種信用不是從道德誠信開始的，也不是從競爭中產生的，而是從商品交換活動中產生的，是商品交換活動和貨幣流通得以實現的必要條件。”[15] (P130)張卓元強調，信用是“以償還為條件的價值運動形式，即指商品買賣時的延期付款和貨幣的信貸關系”。[16](P184)其次，“誠信”、“信義”、“信譽”、“信任”是道德概念，而且都是從道德誠信開始，其中“信義”一般指信譽和道義，即因有信譽而符合道德、義理。其三，倫理學界一般大量地使用“誠信”、“信任”和“信譽”三個概念。“誠信”、“信任”的內涵前文已做分析。“信譽”是指誠信和聲譽，它是誠信和信任的中介。因此，它們之間就構成一個因果鏈條，即因“誠信”而獲得“信譽”，因“信譽”而獲得“信任”。*廖小平教授將這樣“一個依次遞延的誠信鏈條”表述為“因‘誠’而具有‘信用’，因有‘信用’ 而值得‘信任’”。我認為把“信用”換成“信譽”更為妥當、準確。參見廖小平：《論誠信與制度》，載《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6)。所以，作為一個社會倫理關系概念，信任比誠信、信譽具有更強的包容性、綜合性，是一個需要多學科合作攻關、共同分析以便取得共識的跨學科概念。

綜上所述，筆者借鑒鄭也夫關于信任的定義，從經濟倫理學角度對經濟信任做如下界定：經濟信任是經濟活動中主體之間以信任為紐帶而發生的一種社會經濟交往關系，是主體之間的一種經濟倫理關系，是某一主體相信其他主體的經濟行為符合自己的愿望、期許的一種態度，是以信任感為本質的經濟交換媒介。總之，經濟信任是經濟活動中不可或缺的精神資本、交往紐帶或媒介。

(二)經濟信任是主體對經濟交往關系的經濟倫理評價

根據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理，人是集個體性與社會性于一身的二重性存在物，社會交往或社會關系是人的本性。一方面，作為個體性的存在，任何個體都有維持自己生命存在的需要，即自己的個人利益，但是，個人賴以生存和發展的自然和社會環境所擁有的資源和條件是有限的，因而為了實現自己的個人利益，個人就需要通過社會交往與他人進行競爭。就此看來，競爭并不是純粹自然性質的行動，而是社會交往的一種表現。另一方面，作為社會性的存在，任何個體僅僅依靠自身的力量是不可能實現自己的需要和利益要求的，因為個體總有這方面或那方面的局限性，因而為了實現自身的需要和利益，個體必須通過社會交往與他人進行合作，合作則兩利、共贏。就此看來，合作也不是純粹自然性質的行動，而是社會交往的另一種表現。因此，人的交往活動是競爭與合作并存的活動，競爭和合作都是由人的交往本性生發出來的行動，是人的社會本性的外在表現。正如埃里克·尤斯拉納所言：“人與人之間被普遍地聯結著，這種聯結使人與人之間必須有合作。”[17](P2)而信任則是人與人之間這種合作行動的原因或前提。

“合作……是指個人與個人、群體與群體之間為達到某一共同目的，彼此以一定方式配合、協作的聯合行動。”[18](P238)合作是人與人之間相互信任的結果。任何合作都是在一定的社會交往和聯系中，在合作雙方共同的需要和利益的基礎上，在一致的目標引領下，在統一的認識和規范約束下，以公平合理的方式進行的。合作雙方只有信任對方，認為各自的需要和利益都能夠通過合作得以滿足，才會采取合作行動。埃里克·尤斯拉納說：“信任是通往合作的道路……當我們信任他人時，我們是在期望他們能夠實現自己的承諾，這既是因為我們知道他們過去通常能夠實現自己的承諾，也是因為相信，如果我們認為他人值得相信，我們會生活得更好。”[19](P2)由于合作是基于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信任，而合作本身就是人們社會交往和聯系的重要形式，因此，信任也就是人類所特有的一種社會關系。

如果說信任是人類所特有的社會關系，那么經濟信任就是經濟主體之間形成的一種社會經濟關系。經濟活動是人類所特有的對象化活動，在這種對象化活動中，人與人之間發生經濟交往，結成一定的經濟關系。經濟關系是以利益特別是物質利益(如利潤、效率、金錢等物質產品)為基礎的，但是，這些物質產品并不是一種純粹的自然物品，而是在本質上體現為一種社會關系——物質的社會關系。而與這種物質的社會關系相配合，就必定會有一種精神的社會關系，在這種精神的社會關系中又必定包含著信任、團結、參與等倫理關系。倫理關系是人所特有的以一定道德意識、道德規范為紐帶而結成的社會關系，它既表現為人們對這種社會關系的道德認知，也表現為人們的道德價值評價。信任是道德價值系統中一種重要的正向評價尺度。在這一意義上，經濟信任是經濟主體之間的社會經濟關系及主體對這種關系的經濟倫理評價。

(三)經濟信任包括基于制度的經濟信任和基于信譽的經濟信任，對企業中介機構的經濟信任和對政府管制的經濟信任

我們可以按照不同的標準對信任進行分類。張維迎從兩個維度把信任分為兩類：第一類是從信任的來源的角度把信任分為“基于個性特征的信任”(即“由先天的因素或后天的關系決定的信任”)、“基于制度的信任”和“基于信譽的信任”[20](P10—11)；第二類是從信任的對象的角度把信任分為“對作為個體的人的信任”、“對由個人組成的組織(如企業)的信任”和“對政府的信任”。[21](P11)那么，這些種類的信任中哪些信任最重要呢？他說：“在現代社會里，我們更多依賴的還是基于制度的信任和基于信譽的信任，同時就信任的對象來講，對一個組織的信任——特別是對企業中介機構以及對政府的信任，是最重要的。”[22](P11)將這一觀點運用于經濟信任，也就相應地將其分為以下兩類。

其一，從信任的來源來看，有根據制度而確立的經濟信任和根據信譽而確立的經濟信任。前者是指經濟主體基于經濟領域的制度安排而建立起來的信任。它主要包括：一是對一個社會所選擇的經濟體制的信任，如對市場經濟體制的信任；二是對調控經濟活動的法律的信任，如對合同法、競爭法、經濟法等的信任；三是消費者對生產和服務者的信任、生產和服務者相互之間的信任；四是對現代企業制度和治理結構的信任；五是對社會性規范的信任，如對會計職業道德準則、行業協會章程、質量控制標準、環境保護標準等的信任。后者是指經濟主體之間在長期的、多次的交易中合作，形成良好的信譽和形象，從而建立起來的信任。它主要包括：一是企業內部管理者和員工之間的信任；二是企業與其他企業之間的信任。

其二，從信任的對象來看，有對企業中介機構的經濟信任和對政府管制的經濟信任。前者是指人們對一個作為組織和中介機構的企業的信任。*一個社會系統中作為連接個體和整個社會的橋梁的中介機構，不僅有企業或公司，還有公共性的組織、社團、社群、行業協會、聯盟等。個體對企業中介機構的信任是經濟信任，對其他中介機構的信任是社會信任。本文因為只論及經濟信任，故此處只解釋對企業中介機構的信任。它主要包括：(1)企業員工對企業的信任，這種信任是因為“每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是企業的生命可以是無限的，企業將有限的多個個體參與人連接成一個無限的經濟主體。有了企業，市場就有了長期的參與者，人們之間就有了長期合作的可能”[23](P16)；(2)消費者對企業的信任。后者是對政府管制的經濟信任，是指經濟主體對政府針對市場秩序發布的規章制度、施行的監管措施的信任。

在經濟信任價值系統中，基于制度的信任是經濟信任的前提，基于信譽的信任是經濟信任的基本形式，對企業中介機構的信任是經濟信任的保障，對政府管制的信任是經濟信任的關鍵。它們之間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當然，我們把經濟信任分為這幾種類型，只是在思維中的相對區分，在現實的經濟活動中，我們觀察和研究經濟信任時不能形而上學地劃分或歸類，而要把它當做一個整體，進行科學分析，才能抓住經濟信任的重點，解決經濟信任問題。

二、經濟信任對經濟社會和企業發展的價值

經濟信任對于經濟社會發展具有重要的意義。福山指出：“經濟行為成為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一個國家的福利以及它參與競爭的能力取決于一個普遍的文化特性，即社會本身的信任程度。”[24](P8)由此看來，作為一種經濟倫理價值的經濟信任對于經濟社會發展構成一種預制性的價值前提。

首先，經濟信任是現代市場經濟發展的經濟倫理基礎。亞當·斯密雖然認為市場經濟活動是受利益最大化驅動的，但他從未認同市場經濟活動僅僅受理性利己和利益最大化動機支配；相反，他一再強調市場經濟必須建立在良好的法律和道德基礎上，而這種法律和道德基礎毫無疑問地包括市場經濟活動中經濟主體相互間的信任。

市場經濟是契約經濟，契約實質上就是市場交換中經濟主體之間為滿足自身利益需要而自愿簽訂的、靠法制來保障實施的協議、合同，從整個市場經濟背景來看，它表現為一種文化，形成一種文明。從倫理學視角看待這種文明，就意味著：契約、協議或合同是道德規范起源的唯一根據，是道德規范內容合法性的唯一標準，也是判斷人們行為合道德性的唯一準則。契約經濟就是以遵守、履行契約這一道德規范作為評判經濟行為標準的經濟。在契約經濟中，只有那些合乎契約的經濟行為，才具有道德正當性，否則就沒有道德正當性。但是，契約經濟具有一系列以經濟信任為核心的價值前提。(1)契約經濟以經濟信任為前提。經濟主體之所以簽訂契約，是因為他們都信任對方能夠按照自己的期待和愿望而行動，能夠按照契約規定的游戲規則出牌而不會爽約，從而都會滿足自己的利益需要。從這里可以看出，信任在前，契約在后，或者說契約是由信任這一前提導致的結果。(2)契約經濟以意志自由自主為前提。經濟主體之所以簽訂契約，是因為他們都認為通過契約可以滿足自己的利益需要。因此，他們簽訂契約的行為是受自己意志支配的、自由自主的，而不是受到強迫或外來干涉的。這里也反映出經濟主體對契約訂立者的自由意志和選擇能力的信任，即相信訂立者簽訂契約的行為是自愿自主的。(3)契約經濟以權利和義務對等為基本特征。契約的一個基本特征就在于：它“在顧及每位契約當事人的利益方面……強調所謂平衡性、對等性、相互性之價值訴求”。[25](P33)也就是說，經濟主體之所以簽訂契約，是因為他們都信任契約在規定他們應該享受的權利、履行的義務上是平衡的、對等的、相互的，即所有契約簽訂者都對等享有權利、對等履行義務。(4)契約經濟以公平互惠為基本要求。契約的平衡性、對等性、相互性即契約的公正性。“相互性、對等性的實質恰恰就是公正，相互性、對等性概念與公正概念是互通的。”[26](P23)在市場經濟活動中，公正就是公平互惠。經濟主體之所以簽訂契約，是因為他們認為契約能夠保證他們得到公平對待，能夠使自己的權利和利益得到保全。“而保全自身權益的前提則是對他人權益的認可與尊重……相互的認可與對等的尊重是人類權益存在的基礎。”[27](P23)認可與尊重實際上就是信任，因此，契約經濟的公平互惠要求也是以信任為基礎的。總之，作為契約經濟的市場經濟以經濟信任為前提，其意志自主、權利和義務對等、公平互惠等價值要求，也是圍繞經濟信任而生發、顯現，經濟信任構成市場經濟的倫理基礎。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我們從價值論而不是本體論意義上說，市場經濟是道德經濟。

其次，經濟信任是社會信任的前提。洛克曾在《無聲的社會》中說：“信任就像我們吸進去的空氣一樣——它是所有人類行為的基礎。”[28](P37)作為一種社會資本，信任具有豐富的內涵，它不僅包括經濟信任，還包括政治信任、文化信任、技術信任、生態環境和社會環境信任等，所有這些信任共同構成整個社會的信任價值系統。而在整個社會信任價值系統中，經濟信任是前提。雖然經濟信任未必一定促進經濟發展，但經濟信任缺失必然破壞經濟秩序，影響經濟與社會的發展。正如整個社會結構系統以經濟基礎系統為基本前提一樣，經濟信任也構成整個社會信任的前提。

再次，經濟信任是作為經濟主體的企業的經濟美德。彼得·德魯克曾說：“現代企業的基礎不再是暴力，而是信任。”[29](P72)對于企業來說，經濟信任是其應該具備的經濟美德。唐·科恩和勞倫斯·普魯薩克這樣描述經濟信任對于企業的重要價值：“有很多因素充當合作和團隊的黏合劑，這當中就包括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任務。信任是最重要的一個因素。共同利益和任務可以增進信任，但當信任不存在時，再大的工作熱情、再大的進步都很難將一個團隊凝聚到一起。”[30](P67)因此，作為經濟美德的信任對企業發展意義重大。

信任可以內在地作用于企業行為。美德倫理學認為，信任是人的一種美德，它能夠作用于人的內心，超越性和自律性是其顯著特點。同樣，如果我們把企業類比于個人，把信任美德運用于企業，那么它的超越性和自律性也能夠使企業對于自身行為產生非同尋常的理解。其超越性能使企業以信任為訴求，在更高層次上而不是局限于狹隘私利來理解經濟活動，從而把經濟活動的目標定位于如羅伯特·C·所羅門所說的“實現普遍的繁榮，分配上的公平和對優秀的獎勵”[31](P324)，而非僅僅謀取自己的利潤。企業當然也有自身的利益追求，為了自身利益甚至還需要奮力拼搏，但從長遠看，信任與自身利益并不沖突，相反它還會增進自身利益。信任強調合作以便節省資源、提高效率，但信任并不排斥競爭，真正的競爭是健康的、強調公平的、發揮主體積極性的競爭，是提倡和鼓勵優秀、致力于創新、提高效率、解放和發展生產力的競爭，而不是那種與競爭對手拼個你死我活的競爭。只有那些以競爭參與者互相接受、彼此尊重、充分信任為前提和基礎的競爭，才稱得上真正的、有意義的競爭。因此，經濟信任能使企業真切理解自身行為的道義價值。

信任使企業行為具有越來越頑強、旺盛的生命力。所羅門說：“商業伴隨著文明的產生而產生，而且已經成為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是因為它與美德、集體認識和最低限度的相互信任有著相互依存的關系，沒有以上這些，就不會有各種生產、交換、互利互惠等活動，更不用說商業本身了。”[32](P9)的確，如果沒有信任、坦蕩和誠實，就不可能有商業活動。任何經濟活動都是以參與主體的信任、合作等美德為前提的。因此，經濟信任是交易的可能性條件。

在經濟交易中，如果參與交易的企業都具備信任美德，都認可、尊重參與者對于自己的產品和服務的持有、交換、轉讓、支配等權益，就能夠促進參與交易的企業之間的信任，而這些企業也就相應地會選擇合理的方式進行交易，從而使交易各方都能各取所需，增進自身的利益。因此，信任美德能簡化企業決策，降低、減少交易費用。當然，企業在交易中都希望降低交易成本、謀取利潤最大化，但這并非企業行為的唯一目的；相反，如果企業具備信任美德，這種美德還能夠促進企業更好地實現這一經濟目的。信任美德是一種態度、情感或內在品質，它需要通過行為外化、顯現：在企業內部，它體現為關愛員工、提供質量優異的產品和服務、開展環境友好型的生產經營等；在外部，它表現為注重社會響應和社會責任擔當、拒絕惡性競爭、講究誠實守信等。因此，它能夠為企業創造良好信譽。而信譽能帶來兩個方面的積極效應：從企業內部來說，員工更樂于把企業當做充分發揮自己的主動性、積極性、創造性，實現人生價值的重要平臺，這樣，企業的生產經營也會繁榮興旺；從企業外部來說，它會更容易吸引股東的投資，更容易吸引與之合作的商家，更容易吸引購買其產品和服務的顧客，從而獲得效益與美德雙豐收。

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經濟信任的培育與建構

當前，我國正在加快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深化經濟體制改革。與其他模式的市場經濟一樣，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也是以經濟信任為前提的。但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的經濟信任要立足中國現實，弘揚中國優秀傳統倫理道德文化，特別是儒家傳統誠信倫理文化。福山認為，以中國為主的華人社會、意大利、法國是低信任度的社會。“華人本身強烈地傾向于只信任與自己有血緣關系的人，而不信任家庭和親屬以外的人”。[33](P74)福山無疑因為對中國傳統儒家誠信倫理缺乏深度了解而言過其實，但客觀、公允地說，近年來我國經濟社會發展中由道德失范、假冒偽劣盛行、腐敗頻發等引發的信任危機，又確實需要我們對福山的斷言保持警覺，并結合當前實際情況，大力培育、構建經濟信任體系。

第一，建立明晰而穩定的產權制度，夯實經濟信任的基礎。社會有效運行、市場經濟繁榮依賴于市場、權威和信任三大機制[34](P47)，而市場充滿活力、創造社會財富又依賴于明晰而穩定的產權制度、渠道暢通的信息等，其中產權制度是首要的、基本的條件。產權制度不僅具有對于經濟的基礎性意義，而且具有對于社會和人的發展的深刻的道德意義：產權當然是人和經濟主體的經濟權利，但同時也是人權，是人的生命權、自由權、人格尊嚴的保障，是經濟主體的生存權、自由經營權、發展權的體現；對于社會來說，產權則是優化社會道德風氣、形成良好道德秩序、實現社會公平正義的基礎和前提。這些道德意義其實都可歸結為一點，即產權是人際信任、經濟信任、社會信任形成的物質基礎。張維迎認為：“信任是市場經濟得以健康運轉的基石，但是良好的信任……關鍵是靠制度。而所有的制度中，穩定而明晰的產權制度是促進信任形成的基礎。”[35](P305)

第二，健全法律制度，加強法治建設，培育制度信任。“信任是相當脆弱易變的。就算是長時間培養起來的信任也可能因為一件事情而毀于一旦……這種脆弱性也是公司或者機構里的個人彼此之間信任的一個特點。”[36](P55-56)但埃里克·尤斯拉納認為“信任是脆弱的”這種觀點是一種常規智慧，在他看來，信任可以分為道德主義的信任和策略性的信任：前者是對陌生人的信任，后者是對你所了解的人的信任；前者“大都基于樂觀主義的世界觀和我們能改善世界的感覺”，后者“取決于我們的經驗”。在經過詳細調查、測量、研究后，他說：“信任是一種持久的價值，它不隨時間的推移發生大的變化。信任不是靜止的，但當它發生變化時，就反映出社會中有大的事件發生，是‘集體經驗到的事件’，而不是我們個人生活中的事件。”[37](P5)在筆者看來，無論哪種信任都具有脆弱性，策略性信任因基于經驗、感性而易變，道德主義信任也易變。因為道德畢竟是一種軟約束，當主體發現不守道德也可得利時，就可能放棄道德。因此，無論是人際信任，還是經濟信任、社會信任，都要靠法律制度加以固化，靠法制建設來維系。同時，在培育經濟信任的過程中，僅僅注重法律條文的訂立是遠遠不夠的，因為法律條文只是字面上的法律，不寫入人心，得不到普遍遵循，法律就形同虛設。因此，在加強法制建設的同時，還需培養各層次主體的法律意識，培育以信任、尊奉法律為核心的法治文明。

第三，轉變政府職能，增強政府公信力，培育政府信任。政府信任是經濟信任體系中具有重要地位和引導作用的一種信任，是通過政府對自身在市場經濟活動中的職能和角色的合理定位而獲得的公信力。以往我們在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過程中，因各種因素的影響，政府對市場干預過多，監管不到位。例如，有些政府機構政績觀不科學，發展定位不準確；有些政府機構對人民耍橫，服務意識淡薄，地方保護主義嚴重，甚至與民爭利；有些政府機構說話不算數，朝令夕改，有令不行，不作為、亂作為、腐敗現象嚴重。這些都嚴重損害了政府形象，導致政府公信力下降。所以，現在需要轉變政府職能，將政府職責和作用定位于“保持宏觀經濟穩定，加強和優化公共服務，保障公平競爭，加強市場監管，維護市場秩序，推動可持續發展，促進共同富裕，彌補市場失靈”等方面，這是發揮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優勢的內在要求，也是培育、建構經濟信任的內在要求。

第四，發展中介組織和機構，培育中介信任。中介組織和機構就是企業、公司、公共性的社群、社團、行業協會、聯盟等，它們構成了社會網絡。按照福山的界定，社會網絡是指“一群對超出正常市場交易所必需的規范和價值觀達成非正式共識的人”。[38](P74)福山非常強調社群、企業等中介組織和機構在培育信任方面的作用，認為信任使家族以外的無關的人組成社團或組織，包括經濟企業。[39](P75)唐·科恩和勞倫斯·普魯薩克說：“社會網絡、社群都是由擁有共同利益、經驗、目標和任務的人組成的。它們都需要經常性的交流和一定程度的信任。”[40](P73)“互助和互惠是所有社會網絡的基礎。”[41](P75)因此，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大力發展中介組織和機構，讓廣大經濟主體借助于它們確認成員身份，分享信息和知識，增強合作能力，就有望增強經濟信任。

第五，繼承中國優秀傳統誠信倫理，加強道德教育，培育道德信任。道德信任就是主體從道德品性方面對他人或其他經濟主體的聲譽的信任，是該主體因他人或其他經濟主體的誠信品質而施予的信任。埃里克·尤斯拉納說：道德信任“基于一種基礎性的倫理假設，即他人與你共有一些基本價值”。[42](P2)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廣大經濟主體都共同享有中國傳統誠信倫理。中國傳統誠信倫理特別是儒家誠信倫理是一個內涵豐富的誠信倫理價值體系，曾深刻地影響了華夏子孫，滋養了以晉商、徽商、浙商等為代表的廣大商人及其團隊的經營。當然，這一傳統誠信倫理價值體系良莠并存、精糟兼具，有其歷史局限性，我們需要進行仔細分析、甄別，并結合當前實際狀況，繼承優秀成分，將其創造性地轉化、運用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同時輔之以有成效的道德教育，使廣大經濟主體將誠信倫理內化于心、外化于行，注重經營形象和聲譽，最終形成良好的經濟信任文化。

[1] 麥卡錫：《馬克思與古人——古典倫理學、社會正義和19世紀政治經濟學》，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2][3][4][5][10][11][34] 周文：《分工、信任與企業成長》，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6][28][30][36][38][40][41] 唐·科恩、勞倫斯·普魯薩克：《社會資本：造就優秀公司的重要元素》，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7][8] 鄭也夫：《信任：溯源與定義》，載《北京社會科學》，1999(4)。

[9][24][33][39] 弗朗西斯·福山：《信任：社會美德與創造經濟繁榮》，海口，海南出版社，2001。

[12][13][14][20][21][22][23][35] 張維迎：《信息、信任與法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15] 宋希仁：《論信用和誠信》，載《湘潭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2(5)。

[16] 張卓元主編：《政治經濟學大辭典》，北京，經濟科學出版社，1998。

[17][19][37][42] 埃里克·尤斯拉納：《信任的道德基礎》，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18] 陳志尚主編：《人學原理》，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

[25][26][27] 甘紹平、余涌主編：《應用倫理學教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

[29] Peter Drucker.“Managing Oneself”.HarvardBusinessReview,1999(2)：72.

[31][32] 羅伯特·C·所羅門：《倫理與卓越——商業中的合作與誠信》，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責任編輯 李 理)

* 本文系中國人民大學科研項目“治理體系的現代化與民法的法典化”(項目編號2015030094)的階段性成果。

On Economic Trust

GONG Tian-ping

(School of Philosophy,Zhongnan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Law，Wuhan，Hubei 430073)

Economic trust is one of the economic ethical values leading to the improvement and development of socialist market economic system in current China.As an extension or manifestation of trust in the field of market economic activities，economic trust，with a sense of trust as its essence，takes the form of economic subjects’ attitude and reveals itself as socio-economic exchange relations between economic subjects with trust as a link and the economic ethical evaluation of such relations.Economic trust value system consists of trust based on system，credibility，and trust in corporate intermediaries and government regulation，etc，.Economic trust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market economy，social progress and development of enterprises.Under the conditions of socialist market economy，we should vigorously establish and cultivate economic trust system with property rights system as the basis，and trust in law，government，intermediaries and economic subjects as the content.

economic trust；socialist market economy；economic ethics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中國企業經濟倫理實現機制研究”(12BZX079)

龔天平：哲學博士，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 武漢 4300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