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峰
(南開大學,天津 300071)
基于易的中醫原創理論范式的邏輯特征與邏輯系統?
吳克峰
(南開大學,天津 300071)
中醫原創理論范式的理論基礎是基于天人關系的易學,對這一理論范式的分析發現,一部分是對自然界和人體生命運動的考察,另一部分是對“考察”的“考察”,形成以推類為特征的理論,在此基礎上的形成易與醫的母子系統關系。當然,其中真偽判斷又與中醫學產生發展的歷史文化背景密不可分。
易學與易學;理論范式;歷史邏輯;理論邏輯
中醫學在其自身發展過程中,從歷史邏輯與理論邏輯的角度看,中醫理論范式的形成受到易學的巨大影響,甚至成為易學的分支和一部分,或是易學母系統的子系統。
中醫學發展過程中內涵性的研究是以其歷史邏輯為對象的,因此符合中醫學歷史邏輯客觀發展的研究就是對象性研究,它要符合中醫學發展的歷史邏輯事實。這一研究的理論基礎就是基于天人關系的易學。易學將天人關系的本質概括為陰陽,為其本質是陰陽之學,所謂“易以道陰陽”(《莊子·天下》)。
中醫學是通過調整人體陰陽與大自然陰陽的平衡以達到祛除疾病的知行合一學說。中醫學認為致病的原因,一方面在于人體自身陰陽平衡的破壞(整體或局部)導致與大自然陰陽平衡關系的破壞,另一方面在于大自然自身陰陽平衡(整體或局部)的變化對人體陰陽平衡的破壞。治病的原創機理在于調整人體陰陽與大自然陰陽的平衡關系。所有藥物都是調整自身陰陽與大自然陰陽平衡的媒介物,用藥不僅要考察其自身的藥性,更重要的是要考察藥物進入身體后在陰陽上產生的變化及與大自然陰陽變化的關系。人體與自然界的陰陽平衡在更為廣泛的時空上相互關聯,這種相互關聯的符號化表達就是陰陽、五行、干支的符號化,它們是人體與大自然陰陽平衡的形式化公式,是符號化、形式化的陰陽關系,既是易學的內容,同時也是醫學的內容。實際上,從中醫學發生的歷史邏輯來講,古人對此亦十分重視。《左傳·昭公元年》記載的“醫和論晉侯之疾”中講到:“天有六氣,降生五味,發為五色,徵為五聲。淫生六疾。六氣曰陰、陽、風、雨、晦、明也,分為四時,序為五節,過則為灸。陰淫寒疾,陽淫熱疾,風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淫溺禍患之所生也……在《周易》,女惑男、風落山為之蠱()。皆同物也。[1]”這是早期中醫學以自然界的陰陽、四季、五行等自然屬性類比人體疾病,并借用卦象這一對自然社會現象的總結公式來試圖說明人體疾病,嘗試建立起一種天人關系易醫學理論的情況。這種嘗試從歷史的邏輯順序來講,首先表現在《周易》中,新近成果《筮法·卦位圖人身圖》[2]以及流行本《周易》都有十分詳細的記載。如流行本《說卦傳》云:“乾為首,坤為腹,震為足,巽為股,坎為耳,離為目,艮為手,兌為口……巽為木……其于人也為寡發,為廣顙,為多白眼……坎為水……其于人也為加憂,為心病,為耳痛……離為火……其于人也,為大腹。”這里不僅是卦象與人體各部分的對應,而且還與疾病作了初步對應。其次表現在醫學范式中。《素問·陰陽應象大論》說:“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3]”后世醫家對此十分重視,并稱之“易醫會通”。明·張介賓講道:“故曰天人一理者,一此陰陽也;醫《易》同源者,同此變化也。[4]”
中國古人是在對自然界的研究大背景下去研究人體自身特殊規律性的,也就是在天人關系中去研究人體生命規律。對自然界的研究在易學中形成了體系化、形式化的成果(我們至今尚不能找到任何一個比易學更體系化、形式化的成果,中國古代思想家都是借“易”立言講道理的),這種成果又具化形成了人體生命的成果,亦即中醫理論范式的成果。這一時期的中醫理論范式的邏輯特征是內涵增長式的,是對象性的研究。從天(自然)到人的取象比類和簡單的推類是這一時期中醫發展歷史邏輯的理論特征。古代中醫學正是利用了這個推類的道理。《素問·生天通氣論》:“夫自古通天者,生之本,本于陰陽。天地之間,六合之內,其氣九州、九竅、五臟、十二節,皆通乎天氣。”[5]249這樣,就把易學中的陰陽、五行、干支等概念與人體類比,把人體類比成自然界。所謂“天地絪緼,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系辭》)”。這樣從自然界那里邏輯地延續到醫學中去。簡言之,這一時期中醫理論范式的邏輯特征是簡單推類。“推類”或“類比”是中國古代邏輯學的重要特征。所謂推類,就是“依類相推”、“以類度類”,即“以類取,以類予”[6],“夫辭,以類行者也”[7],“類不悖,雖久同理”[8]。在推類這一思維形式的支配之下,中醫理論范式的主要任務是探討和解決內在觀念的邏輯生成問題,即從“易”的邏輯如何生成與“醫”的邏輯,或者說是從“易”到“醫”的邏輯生成問題,易學對天人關系的論述恰好提供了這樣的理論背景。諸如從陰陽、五行、四象、八卦(八方)到氣運、臟腑、營衛氣血、經絡、藥性分類等理論概念有一個理論內在邏輯生成與邏輯發展的過程,此過程體現了中華民族獨特的理論思維方式和思維高度,在總體上這一思維邏輯過程與中國古代邏輯學(如以墨家為代表的邏輯學)的特征是相符合的。
從中醫理論范式的歷史邏輯來看,在易學大背景下建立起來的早期中醫學是通過類比建立起來的基本概念體系,其中還有一些簡單的推類。《素問·平人氣象論》中說:“肝見庚辛死,心見壬癸死,脾見甲乙死,肺見丙丁死,腎見戊己死,是謂真臟見皆死。[9]”這是一個簡單的推類,甲乙屬木,對應肝,庚辛是金,金克木,可以將“金克木”代換為“庚辛克肝”,且兩者在語義上是等值的,這樣我們可以將“肝見庚辛死”形式的解釋為“庚辛是金,金克木,木是肝,所以,庚辛克肝(病者必死)”。
中醫學歷史邏輯的發展在其內涵性研究自我滿足以后,必然走上理論邏輯發展的道路,這是一個在對象性研究基礎上的理論范式形成和不斷更新的過程。然而這一過程同樣是伴隨易學體系發展成熟而形成的,不僅是中醫學自身,全部中華文明的各個分支都是在易學方法的指導之下建立起來的,不過中醫學比較突出而已。
《四庫全書·術數類》云:“術數之興,多在秦漢以后。其要旨,不出乎陰陽五行,生克制化。[10]”秦漢以降,隨著古代天文學、數學、地學等學科的逐步成熟,易學廣泛吸收了他們的成果也逐步成熟起來。作為一種在更為廣闊范圍里討論對象,在更抽象的層面上概括對象的抽象理論形態,易學成為那一時期各學科自我完善發展的理論支撐,具有元理論的性質。中醫學理論范式正是在這樣的理論支撐下建立起來的,其理論范式的邏輯特征是推類,此外特別突出的是建立了推類的邏輯系統。
從這一時期開始,易學的發展擺脫了自上世紀80年代出土文獻中看到的商周以來支離破碎的情況,它的最重要的理論框架和內容已經建立起來。如《周易》基本形成了今天我們看到的所謂流行本的樣子,在此基礎上的所謂“旁支”包含了更為宏大的內容。陰陽和五行這兩個易學中的最重要思想被很好地連結起來,星象、氣候被抽象后形式化地納入到易學系統中,干支系統不僅被完善且與八卦系統建立了緊密的聯系并成為能解釋一切的有效理論工具。最重要的是所謂“三式”系統(太乙、遁甲、六壬)的建立,極大地增強了易學的解釋能力和工具性質。由此,我們才看到《素問·天元紀大論》的所謂:“臣積考《太始天元冊》文曰:太虛寥廓,肇基化元,萬物資始,五運終天,布氣真靈,揔統坤元,九星懸朗,七曜周旋,曰陰曰陽,曰柔曰剛,幽顯既位,寒暑弛張,生生化化,品物咸章。[11]”這里不僅是簡單地包含了陰陽、五行、九星(九宮)的思想,更為重要的是形成了一個系統,由此易學的宇宙觀不僅僅是中醫學理論范式的基礎,而且構成了中醫學理論范式的元理論基礎。唐·孫思邈在《大醫習業》中一針見血地指出:“周易六壬,必須精熟,如此乃得為大醫。如不爾者,如無目夜游,動致顛殞。”他還說道:“不知《易》,不足以言太醫。[12]”《黃帝內經》中“運氣七篇”所述運氣系統、九宮八風系統、子午流注系統等,成為這一時期中醫學理論范式的典范。從理論邏輯來講,如果把成熟的易學理論看成是邏輯上母系統的話,醫學理論范式的理論邏輯就是這一母系統下的子系統。五運六氣首先是作為一種易學歷法出現的,可能是古代宣夜宇宙觀的遺存,其基本概念、原理與易學基本概念、原理高度一致,是易學母系統下的子系統無疑。九宮八風系統是太陽歷系統的一部分,是遁甲系統的子系統。如以上述“肝見庚辛死”的簡單推類為例,將之擴展進易學的大系統中,如放在以60(年)為周期“元”中,甚至是3個或更多的“元”中,以不同的“天盤”(九宮)為背景疊加在不同的“地盤”(九宮)上,抑或就干支系統本身來講,甲乙庚辛是否在旬空、在孤虛、在無祿(空的一種)等,就會得到不同甚至是相反的推類結果而形成不同的推類系統,這涉及到十分復雜的情況,但這正是這一時期中醫學理論范式的邏輯特征。這種復雜性,不僅不應當看成是中醫學的模糊性與不確定性,相反恰恰是中醫理論范式在易學元理論背景下深刻性和完備性的表現。在成熟易學背景下的中醫學理論范式的理論邏輯,同樣也是一種元理論的思考,這種思考較之初期中醫學有巨大的進步,其理論的邏輯本質是構建“易醫天人關系構架邏輯圖”,以陰陽五行為基點,以人體經絡與自然空間通道(指傳統易醫中的理解)的相互關系為鉤稽點,涉及宇宙周期、人體生命周期,旁及星象、干支(包括五運六氣)系統,藏象、營衛氣血、藥性方劑系統等,此邏輯構架有固定與活動之別,固定構架邏輯圖的目的在于尋找天人關系的確切對照規律系統,活動框架邏輯圖在于探尋宇宙陰陽二氣變化與人體生命動態變化之間的規律。這種工作時至今日仍在繼續。
3.1 “中醫原創思維”是關乎中醫學本質的重大理論問題
從中醫學的自然歷史發生來講,它當然是中華民族數千年來認識自然界、同疾病斗爭的實踐過程中發展起來的。但是作為理論反思,在探究中醫學理論本質時,從中醫學理論本身的歷史邏輯與理論邏輯的角度,在基于天人關系易學的理論大背景下去研究,亦不失為一種方法。漢代以來,中國文化的方方面面都受易學發展這一大思潮的深刻影響,都打上了易學方法論的深刻烙印,中醫學亦不例外。正是在易學這一大理論背景下,中醫學對自身理論的反思及元理論的探究,才由初創時期的經驗性、粗造性、不確定性上升為在中華文化下的精致科學性,一直到今天這種科學性在臨床實踐中依然有著巨大活力。世界上沒有哪一個民族,在對自然界與生命的認識上有著像中華民族這樣系統而深刻的認識,這本是中醫理論范式的巨大原創性。
3.2 中醫原創理論范式的邏輯起點與邏輯終點是基于易學背景下的“天人合一”觀念
此一核心觀念的哲學一般性規定與中醫具體學科的具體性規定應當分開,這在研究中十分必要。如哲學上講的陰陽與中醫學的陰陽并不是完全相同的,中醫古籍的難讀性與歷史原創中醫學的發展滯后實在于將普遍的綜合規定與具體規定相互混淆之故。
3.3 西方文化中的“邏輯”一詞并非中國傳統文化所固有,但是卻被當作現代科學的重要特征之一。嚴復在向國人介紹西方邏輯時稱之“為一切法之法、一切學之學”[13]。對此,關于中醫理論范式或科學性問題,首先要拋開以西方文化與科學為惟一標準的“據西釋中”說,以及拋棄我們自身文化傳統的特殊性去機械類比西方的“比附”說,要在中國歷史與文化背景下去闡釋中醫學的科學性。但是在當今世界,我們固然不能以經解經,更不能自說自話。這就是說,在研究中既要注意中醫學自身的特殊性,又要注意與西方科學的共同性,處理好特殊性與共同性的關系。但是根本說來,中醫學的研究要“自立標準”,要“說自己”、“自己說”。所謂“中醫理論范式”,是中醫學在長期的歷史與文化發展中形成的具有“獨特特點”的理論觀點所綜合形成的理論體系,包括中國歷史文化中最早使用的、長期以來一貫堅持的、至今還在發揮作用的理論體系,這個理論體系的“獨特特點”一定是“原創的”。所謂“特點”是指與西醫相比較而言的“理論特殊性”(包括這一特殊性下形成的“臨床特殊性”),這個理論的特殊性在中華民族的歷史與文化中是清晰的、有效的。理論思維的抽象性、一般性與形式化,或者說是結構性即表現為其理論的“邏輯”,因此邏輯又是理論思維的高層次表現形式,所以理論范式一定是邏輯范式,中醫理論范式就是中醫的邏輯理論,包括邏輯特征、邏輯系統甚或形式系統。中醫理論范式的邏輯特征由于是在中國歷史文化大背景下形成的產物,因此當然具有中國邏輯的一般特征。中國邏輯的一般特征就是“推類”、“類推”或“類比”。與西方源于亞里士多德的形式邏輯不同,中國古代邏輯的“推類”或“類比”還具有“譬喻”之邏輯特征,更具有歷史與文化的意義,體現了中醫理論的原創性。中國邏輯的“推類”或“類比”一定是要將“人”放在核心的,因此中醫理論范式是不能撇開人的要素,包括理論范式、臨床效果都與西醫所謂“純客觀”標準不同,中醫理論范式關乎人的意義、價值、理想等諸要素,是關乎“人的存在”的理論范式。因此,中醫理論范式的研究既要符合中醫學發展的歷史邏輯,更要符合中醫學發展的理論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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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222.19
:A
:1006-3250(2015)09-1088-03
2015-01-18
973項目(2011CB505400);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14ZDB013);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基地項目(13JJD720018);教育部人文社科一般項目(07JA720401)
吳克峰,男,教授,從事中國邏輯史和中醫基礎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