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的風格多少會折射出藝術家的教育背景以及生活經歷,楊泳梁自幼年起便接受了近十年時間的傳統書畫訓練,大學期間接觸到數字合成與數碼攝影技術后,在創作中自然地將兩種方式融合。這個經驗也是大多數藝術家們都在探尋的問題:如何以西方的藝術形式來表現中國傳統文化精髓與內核。
從《蜃世山水》系列作品開始,到《寂靜谷》再到《來自新大陸》,楊泳梁采取的表達方式越來越嫻熟,山水的意趣與攝影技術分別在東西兩端發展、協調、融合,形成他個人獨特的藝術語言與風格。并且,僅攝影這種單一的模式已經不能滿足他的表達需求,影像作品越來越成為他創作的重心,“新的挑戰和施展空間”出現,但東方傳統文化的精神內核仍將延續。
I ART:仔細閱讀你的作品能夠發現其中存在著極大的矛盾,如繁雜擁擠的現代城市細節與寧靜遠逸的古代山水構圖,這一矛盾直指你想要表達的觀念么?
楊泳梁:矛盾是我作品中的顯著特征。我習慣于將各種對立面并置在一個畫面中,把它們協調和統一起來。我覺得世界運行的規律也是如此吧。
I ART:在你的作品《桃源紀》等系列中有中國傳統文人的形象出現,他們是指涉對現實的批判么?這是否也是你的態度?
楊泳梁:的確,把看似悠閑自在的古人形象放在現代的建筑工地、城市廢墟里,令時間和空間被模糊地置換了,是有一種怪誕而充滿諷刺的意味。這是我對現代工業以及城市化進程的反思。
I ART:傳統文人表達厭世情緒也許會選擇隱居山水不問世事,而現在如你的作品所表現已經無處可逃,有文人精神的人在做什么?能做什么?
楊泳梁:置身于惡劣環境中的“文人”形象對周遭環境視而不見,依然悠然自得。我的本意是表達現代人的麻木、沉迷,缺乏反抗和批判精神。
I ART:將中國傳統美學趣味與全新的攝影技術圖像合成技術相結合,這兩者有著很大的差異,你從什么時候起想要采用攝影這一媒介?
楊泳梁:這種結合方式與我的教育背景有關。我自幼學習傳統中國畫,在大學里主修視覺傳達,通過學院接觸到了數字合成技術和數碼攝影技術。我于2006年開始創作,把兩種我熟悉的藝術方式結合到一起,用當代的語言去陳述傳統精神。
I ART:從2005年到現在,你的工作主要以攝影方式進行,是否已經找到了成熟的更為巧妙的結合方法與技術?
楊泳梁:就作品形式而言,2005年至今的數碼山水作品給人感覺差異性并不強。事實上,每個系列都在解決一些技術上的革新,比如對于素材要求的精確性、比如增加“筆觸”的密度以削弱數字感。我有一套自己總結的制作流程與系統,至今,每個步驟都歷經推敲。在呈現一種觀念的同時,我希望我的表達方式是高度嫻熟的,因此需要大量的時間,循序漸進地將技術研磨到極致。這種精神可能是古典繪畫所賦予我的。
I ART:如何在作品創作中繼承中國傳統審美趣味、延續文化精神內核,這是你從開始從事藝術工作就思考的問題么?
楊泳梁:是的,我把自己看作是連接傳統藝術與當代藝術的橋梁,用西方的革新技術、藝術理論來表現中國傳統的審美取向和哲學精髓。我覺得作為一個中國藝術家,應該盡量發揮自身文化在人類歷史中的作用。不論它是實用性的,還是文化、美學相關的特征。
I ART:對于中國的當代藝術家們來說,這一問題是否在長時間內都需要花費功夫和力氣去解決?
楊泳梁:我想不僅是中國藝術家,泛指意義上的非西方體系的藝術家普遍都能感受到這種包袱。目前公認的藝術體系是以西方價值觀來決定的,因此對于非西方藝術家而言,創作作品的初期就存在一個無形的包袱——這是個與本土文化定位相關的問題。西方藝術家往往不需要考慮那么多,剩下的只是變現自我而已。
I ART:和你一樣,當代藝術家們都在嘗試繪畫、影像、裝置等多樣的媒介,在當代藝術中,媒介相對于作品觀念來說是否已經不重要?藝術的界限已然消失?
楊泳梁:隨著當代藝術領域的不斷擴展,不論在媒介和題材上都在消除界限。由于當代藝術將藝術的技術層面瓦解,媒介變得更多元更豐富。媒介已經完全只作為表達藝術的工具。只要作品具有足夠的理論體系支撐,任何藝術形式都能得以延伸。
I ART:因為作品中有大量的城市細節圖像,你的作品的創作過程是否比較漫長,采集圖像是否類似社會記錄或調查?
楊泳梁:我的素材完全來源于紀實,最終的作品則是超現實的。如果從采集素材角度來說,的確類似社會調查。多年以來我累計了一個龐大的素材庫,這個過程是漫長而艱辛的。
I ART:親眼目睹并記錄城市化過程中的變遷、動蕩、發展,尤其是你所成長的城市上海,最觸動你的是什么?
楊泳梁:差距——我在整個城市中看到最顯著的東西就是這個。社會階層限定著每個人的社交范圍,因而我們接觸到的“社會”必然有局限性。人們往往難以全面地審視自己所生活的城市。通過紀實攝影,我得以直觀地看到城市的方方面面,觀察各個階層所存在的差異。這些差異和諧的共存在一方土地上——這也是我試圖表達的“矛盾”的出處。
I ART:在《一碗臺北》系列作品中,為什么選擇用瓷碗等傳統器具來承載臺北?對臺北這座城市有著怎樣的印象?
楊泳梁:臺北是我比較喜愛的地方,它即有傳統文化的根基,又融入現代文明的革新。它的發展尺度令我感到適宜。當初考慮臺北用碗來承載有三個原因。第一、那些碗都是古代的瓷器,象征傳統文化;第二、臺北的“小”在碗中以小見大;第三、眾所周知臺灣是一個對飲食文化極其講究的地方。
I ART:影像作品《西門町》是如何創作的?
楊泳梁:從2010到2012年,我往返臺北數次,在臺北采集了不少數字影像。《西門町》這件作品就是誕生于那個時期。
I ART:你還創作了《希臘》系列作品,直接選擇了最具標志性的古希臘柱式來進行“加工”,是否如同對中國山水的挪用?城市化是全球性問題,你的視野是否還將繼續擴大?
楊泳梁:《希臘》系列誕生于2010年塞薩洛尼基雙年展的駐地藝術計劃。駐地希臘期間,我發覺了希臘與中國共同面對的問題,即現代化發展對傳統文脈的破壞。這個問題是具有普世性的全球化問題,繼而,反思的過程中我不僅僅帶著對于嫡親的中國文化的責任感。
I ART:是否也以此來證明你的工作方法不僅適用于表現中國傳統文化精神?
楊泳梁:是的。作品所謂的“中國性”僅僅是我的一部分,可以被看作一種帶有文化特征的、我所習以為常的表達方式。然而我最終想表現的不僅僅是文化特征。
I ART:影像也是你的創作媒介之一,它們是攝影的豐富與延續么?是否已經成為你的主要創作手段?
楊泳梁:的確。相對于靜止的攝影而言,影像擁有更多維度的延展性。時間線索的加入令作品具有更強烈的感染力,對創作者而言又多出了新的挑戰和施展空間。這是令我興奮的。
I ART:在影像作品《極晝之夜》中,飛碟的出現是否是一個隱喻?作品的配樂讓人有末世的感覺,是否想要渲染這種氣氛?
楊泳梁:我一直試圖模糊時間這個概念,這與中國傳統繪畫核心不謀而合。中國傳統繪畫追求的主題是永恒,往往在作品中刻意壓縮時間和空間線索,使其適合于任何時間。我的創作在本質上同樣追求這一點。問題中提到的末世感,可以說它存在于每一件作品中,而我希望用一種優美、甚至詼諧的方式,讓它變得迂回。
I ART:非常喜歡你的裝置作品《恍然》,覺得能夠被它傳遞出的懷舊溫暖的情感所打動,也喜歡整個作品內斂含蓄的東方氣質。相較于“恍然大悟”,更像是“恍然隔世”,能不能講一講這個作品,是否是關于時間與記憶呢?
楊泳梁:“恍然隔世”正是我想表達的。這個作品有關于過去、有關于回憶,它是我童年時期的寫照。裝置的場景是虛構的,我并沒有像電影布景一樣去再現任何記憶里的畫面,而是將記憶碎片打散重組,輸出一個似夢似幻的、感受性的場景。在這個作品中,我嘗試使用聽覺、視覺、甚至是間接觸覺來完善這種體驗。裝置內部有規律的滴水聲,一層層黑紗所帶來一層層漸清晰的視覺引導,地板使用柔軟的材質,從而將虛實的界限變得模糊。這一切都在營造一個溫暖、敏感、動人的綜合感受。
I ART:最近在創作怎樣的作品?有什么展覽計劃?
楊泳梁:最近在創作一部帶有敘事性的電影短片,關于一個不愿意與世界接觸的人的內心世界。這個作品即將結合日本福岡亞洲美術館的駐地項目,在福岡進行取景。
I ART:為什么在國外的展覽比國內多很多?
楊泳梁:我并不善于主動社交,大部分時間和精力僅僅用于創作和思考作品上面。國外的展覽大都是通過郵件來邀請到我,自然而然形成了現在的模式。(采訪/撰文:郭毛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