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個世界會好嗎?
當然。
我們行走在向好的路上,盡管每一步都不盡完美,甚至有重大的曲折和起伏。這就是現實生活,真實的世界: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進;前途光明,道路曲折。這是我們基于進化論而秉持的樂觀主義世界觀。
二
最近在細細地重讀《這個世界會好嗎——梁潄溟晚年口述》,忽而心情會沉重得像頭笨拙的巨象,忽而又輕巧得似只歡快躍動的小鹿。書中記載了1893年梁潄溟先生出生到1980年梁潄溟先生接受美國著名作家專訪整整88年間的事情,跨越了近百年的中國近代史,展現了梁潄溟先生獨特的個體視角中的當代中國史。
許多年前便曾讀過先生的《人心與人生》,薄薄的一小本;后來又發現時,卻變成了厚厚一大本。這是先生最著名的學術遺產,所載所述,其實是梁先生畢生上下求索的生命體驗和心得。
梁先生以佛學居士自況,雖娶妻生子,但自二十出頭開始茹素而持守終生,且不飲酒,對人和善,尤對基層民眾富菩薩般同情心,堪稱一位慈悲的釋子。然梁先生又是一個儒者——立馬橫刀、沖鋒陷陣的儒將,恰如先生所崇拜的先哲王陽明,以活潑潑的生命力闡釋著儒者積極入世的人文情懷,將一切奉獻給自己所鐘愛的國家和人民,我們由先生的人生實踐,大可以對“大愛無疆”有生動的覺解。或者,先生貌似簡約的精神世界,其實就是儒學操持與佛學信仰的復合體。其實,先生何嘗不是一介道徒,一個“即入世即出世”的超然隱者。1953年9月后,先生在公開場合不再高談闊論式地發表言論,而將主要精力用于學術研究,細細地打磨他鐘愛的《人心與人生》。先生在幾十年中,以倔強的沉默,表達著他的文化堅守。在二十世紀或只有魯迅,或只有那句“一個也不饒恕”的臨終宣言,才有資格詮釋同樣的士君子情懷與風骨。先生以其頑強的身體力行,鮮活生動地演繹著中國傳統士人(大丈夫)的活法——對生命意義的理解與踐行。
三
先生仙逝于1988年6月,距今整整26年了。就經濟發展而言,華夏古國發生了某種驚天動地的變化,市場經濟這頭與儒道釋三家核心的文化理念似乎水火不得相容的異域怪獸,已經順利在這塊熱土上軟著陸,并且根須俱全、芽枝繁茂,大有安土重遷之意味。這種景況,在四十年前,是絕對不可想象的。而在那之前,是更加驚天動地的政治變化。帝制轟然崩塌,數千年的典章制度幾乎是一夜之間被放逐——被整個華夏族群棄之如敝屣。隨后,在“德賽”二先生引領下,這個有五千年或更其久遠的古老民族凝聚起來,攥緊巨碩的鐵拳向東西方列強全面宣戰,并在短短的幾十年間打掃出了一統的天下。
20世紀初葉,梁先生之父梁濟以及著名國學大師王國維先后投水自盡,為五千年文脈、道統的突然中斷而欣然(痛然)殉葬。梁先生自己卻義無反顧地投身革命事業,先講學于北大,復鄉教于山東,經過數十年的奔走呼吁,最終演變成職業革命家——或者確切地說,先生只是革命派中的保守派。他當然贊成政治革命,也贊成現代工業經濟,以及馬克思主義等西方文化的涌入,這一切,先生統統做樂觀之評估。但在文化之根本、根基處,先生卻認同中華本土之固有傳統,并認為未來拯救中國與全人類的唯有這個中華本土的人文精神之發揚光大。在政治體制問題上,先生不贊成民主制多黨制,反倒贊成某種溫和的君主體制。
先生仙逝時,改革開放正從鄉間漫延到城市,工業經濟向商品化延展已成定局。我相信先生是極坦然地長逝的。在他那雙瞇瞇的妙目中必看到了中華的錦繡未來。
26年后的今年,我們驀然回首,這百年中華狂熱地擁抱現代性,卻自內心深處油然生出一陣陣若隱若現、若有若無的難言酸楚,某種言說不清的刺痛。百年來,中國經歷了政治革命,又經歷轉型市場經濟的洗禮,從某一視角看,經濟與政治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換另外一個視角看,中華人文精神則遭遇著另外一番變異。無論從經濟、政治、文化哪一個視角看,這場百年大革命并未完成,仍處在中途半端,目前更處在變異的關鍵期。向上還是向下,這是個問題,天大的問題。
如今我們重拾中華本土經典,重讀《論語》《道德經》《壇經》,重新向儒道釋傳統叩問、開掘優質的精神文化資源,以期重塑中華人文精神。在我的文化視野中,重歸經典是中華人文精神的現代進化,是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在尋求現代性的重重磨難中、在盤旋(螺旋式)上升進程中、在另外一個臺階上,與中華傳統人文精神的不期而遇。我們絕不可以在復古和倒退的意義上理解經典的回歸。我有時就想,也許我們在文化上是在邯鄲學步,進而就想到那個可憐的忘記自己原本走路方法又未曾學會邯鄲人走路之法的哥們的慘狀,他最后只好爬了。再進一步,我就想到這樣一句話:就算要爬,也要向前爬將去。中華人文精神的現代復興,只能走現代性路徑,而沒有其它任何現實選擇,倒退只是死路一條。中國的希望只在前面,只在進一步的改革、開放中。中國絕不能倒退。五千年的中華文明綿延不絕,青春常在。何以如此?最大的優勢并不是凝固,不是“法先王”式的倒退,而是不斷革新——茍日新、又日新、日日新,這是中華人文精神之核。直面現代性挑戰,中國也只有向前,才有唯一的也是真正的希望所系:鳳凰涅槃,浴火而重生。我們所經歷的正是這一浩大的文化再生的歷史進程的一個小小片斷,在現代性情境下重塑族群文化生命之光華的過程,而不是簡單地復舊復歸、復辟。質言之,我們今天重彈傳統文化的調調,卻不在任何的意義上指向復舊。它只是在形式上顯現為某種向固有的舊形態的回復、復歸,而在本質上則是漫漫百年的文化革命的某種初步完成態的悄然抵達的前奏。在恣情沐浴了歐風美雨之后,我們的心靈中悄然納入了許多的異域情愫,這并不能讓我們異化為非中國人,而只應(只能)讓我們成為更好的(更地道的)中國人,成為兼容中西文明之優質的現代中國人。這是當代中國人最為重要(最為渴求)的文化期許。
四
先生的事跡有許多,最為人記憶的是鄉村建設。
先生最得意或最看重的卻是《人心與人生》這本書,這是先生晚年全部精神、全副身心的投入、轉化,先生認為這才是他所真正關心的。直接介入實際政治生活與文化生活既已不可能,只好退而求其次,憑借自己名望的最后價值,寫出一本足以影響后人的傳世之作。
嘗試讀懂梁先生,讀懂我們這個多災多難而擁有異常強大生命力的古老而年輕的東方民族,也借機讀懂我自己。然而,收獲的卻是更多的迷茫。這些年的思考似乎有了許多的進展,一些問題似乎清晰了,找到了比較準確的答案,這三五年中也寫了不少文章,出版了幾部專著。重讀梁先生的書籍,卻莫名其妙地有一種冰消瓦解的痛感。甚至不復再能找到那個曾經鮮明的自我意識——主體意識。
五
文化的出路在前面。
核心價值觀是個好消息。我特別重視這幾個美妙的范疇“民主”“自由”“平等”“法治”。在我的眼中,他們錯綜排列,一切的一切,都與當代中國政治建構的未來期許(愿景)密切相關。雖然它們分散列置著,但其精神實質卻是一體化的。這一切都與人們的文化修養、生存理念相關,是當代文化上的重大突變的征兆,自新文化運動我們恭迎“德先生”(民主)以來,在觀念上這將又是一次系統性的突破,“德先生”(Demongcracy)“厲先生”(Liberity)“伊先生”(Equality)“樓先生”(Rule by Law)聯袂而來,大有登堂入室之意。我們作為主人或可熱烈歡迎并擁抱之。十八大報告中關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表述,足以載入共和國史冊,更足以載入華夏之五千年史冊。這當然意味著制度將進一步完善,政治體制改革也將納入新一輪改革的日程。
當然,對于中國人而言,這里更為要緊的還是文化觀念的改變。
六
法律要保護的首先是弱勢群體。在現代政治理念中,平等觀念的普及和暢行及其對等級特權的消解,是最重要的文明變化,也是當代中國一直在發生的最大的文明進化。
向前走,就有希望。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確實大有希望。這個世界在一天天好起來,而且會越來越好。
七
好禮,不是弄虛文,而是重歸人之為人必不可少的規矩世界。禮不是外在的彬彬有禮的形式美,而是內在的規矩意識、規則自覺以及對規則的自覺遵守的能力的養成。重歸于對真正文明生活的一種普遍期許——責任感的普遍覺醒,或道德義務感、意志力與踐履力的混一——道德意識、意志與能力的統一,是對中國悠久、宏大、厚重的道德理性(實踐理性)的再激發。
八
我們今天重拾傳統經典,聆聽老祖宗的教誨,首要的自然是儒家經典。因為我們要采取的是積極入世而淑世濟人的路徑。雖然道釋二家,自唐宋以降都采納了與儒家調和的思路,“即出世即入世”,主張在家修行即“居士”文化的勃興,但終歸仍具有鮮明的出世色彩,須等而次之予以對待。至于舶來的其它宗教,借以尋求外在超越性的信仰支撐之路徑,本文不予主張與采納。
在儒家這個文化系統中,我對理學、心學都缺乏足夠研究,既然不懂,所以也不敢多說。對荀子有所了解,卻也難免空疏淺薄;對李韓董諸子,也談不上認真、通徹的修習。于是,我的立場是干脆地回到原始儒學,直接地回到孔子,回到他最重要的遺留——《論語》。
理學、心學雖然至今影響甚巨,但以我為之粗略梳理,明顯有偏離儒學主干之嫌。理學、心學對天理與心性的開掘,代表中國人對道德形而上學的一種開拓,以期為現實的道德生活尋找一種理性依據。程朱主張上溯于天理,而陸王則強調回歸于本心,似都有脫離孔子仁學本意的味道。另外,更重要的是,有宋以降,中國開始衰弱,如果追溯人文精神之病根,恐怕宋元明諸代的儒學建構難辭其咎,宋儒明顯向愚忠、愚孝、蒙昧主義、禁欲主義轉向,中華人文精神中的陽剛之氣被抑制甚至漸次閹割,逐漸造作出中國文化諸多深層積弊的堆積。
回歸原始儒學,其實就是回歸中華人文精神,回歸屬人的生活,重塑現代性的人際關系,而不可能理解為重回傳統的等級特權專制的社會制度。
九
教化之功何在?不在文件、口頭、講臺,而在日常行動。喊破嗓子,不如做出樣子。做出了何種樣子,比高調的嗓子更重要得多。
重建精神家園——信仰(踐行)美德為代表的中華人文精神,重新建構起中華民族獨具特色的道德信仰系統,是孔子所謂“教之”的根本與內核。中國人不能依賴其它的信仰來拯救,只能靠本土的人文精神來自我拯救。對此歷史課題的前景,我們大可以持積極樂觀然而審慎之態度,作為個體則每日不可懈怠。只因為生活的誘惑實在太多。聽任本能、欲望的驅動、恣縱,大致會引導人們走向侏儒化、市儈化的精神墮落。人性要重新崛起,就需要道德理性的牽引。
十
結論可以至為簡單吧:世界會好起來。我們正在好起來,經濟上,政治上,文化上,一天天發展起來。
需要的是發現的慧眼。
更需要踐行美德的意志和能力。
還需要健全而良好的法治環境的呵護。
還需要整體的人文環境的矯正、優化、建構。
世界是屬于我們大家的,只要齊心協力,煥發道德的自覺,激發美德踐行的善良意志,更加美好的未來就在前面。
【傅永吉,北京東方道德研究所所長,副教授】
責任編輯/齊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