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
汀克訴德梅因市校區案(Tinker v. Des Moines School District)是美國憲法史上的重要案例。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通過此案,重新討論了象征性表達的言論地位。此案之后,佩戴袖章這一象征性的表達,被施予了第一修正案保護的言論自由的法律地位。法院還對校園管理是否能夠干預表達自由進行了探討。最后的結論是,即使是學校這一“合格公民的培訓場所”,也不得對表達自由進行干預和剝奪。
故事發生于1965年。當時正是美國卷入越南戰爭、美國國內反戰抗議進入高潮的時期。13歲的小姑娘瑪麗(Mary Beth Tinker)是德梅因市(Des Moines)的中學生。她聽到參議員羅伯特·肯尼迪的演講,建議美國人佩戴反戰袖章,以示對越戰的抗議?,旣惡蛶讉€朋友商議之后,決定真的佩戴袖章去上學。瑪麗知道她這樣做有被學校停學的危險。學校的教育委員會在兩天前以投票方式決定,佩戴袖章的學生必須停學,理由是“產生混亂的影響”。她的代數老師曾警告學生,只要戴袖章來上課就會被開除。然而,1965年12月16日,決心已下的瑪麗和其他幾所學校的學生戴上了黑色的反戰袖章。據她自己描述:“那是個有自己活動內容的青少年組織……我們決定戴黑袖章上學。那時候(1965年)反越戰運動開始擴大,雖然還遠遠沒有達到后來的程度,但全國各地有相當一些人參加。我記得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激動;所有人都為這個了不起的信念攜起手來。我還小,但我仍可以成為其中一分子,而且仍然有重要作用。這不僅僅是成年人的事,小孩子也受到尊重:我們有話要說時,人們注意聽。所以,那時候我們就計劃戴袖章上學這件小事。計劃在進行中,我們沒認為有什么了不起。我們完全不曉得會有那樣嚴重,因為我們已經舉辦過一些其他的小型示威,什么事也沒發生……我去上學,整個上午都戴著袖章。同學們議論紛紛,但都很友好,沒有惡意。午飯一過,一個人來到教室門口說,‘瑪麗,你到走廊里來。然后他們把我叫到校長辦公室……校長態度相當惡劣。之后他們就把我停了學。”
一共有六名學生被停學。他們對此決定不服,向街區法院提起了訴訟,指控學校的停學決定侵犯了他們的“言論自由”,違反了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然而,街區法院駁回了他的訴訟請求。法官認為,校方的擔心并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根據校方的說法,一名原來在該校上過學的學生,后來參加越戰,在越南被殺。他的一些朋友現在還在學校上學。因此校方認為,假如發生此類反戰抗議,可能會使他的那些朋友們卷入進來,并使得事態難以控制。

于是,瑪麗等人上訴到該州上訴法院。上訴法院認為,應當支持瑪麗與其他學生,理由如下:佩戴袖章并未構成對他人權利的侵犯,是安靜的和非暴力的表達方式。他們的行為應受到第一修正案對于表達自由的保護。第一修正案所保護的權利,并不因為處于學校環境之中就應受到限制,對于學生和教師而言,他們也有表達觀點的自由。在沒有證據表明瑪麗等人的表達方式會造成對于學校紀律的破壞或是對于他人權利的侵犯的情況下,校方對于他們表達自由的限制是不必要的,是違反第一修正案的。但是同時,上訴法院也認為,此案涉及法律適用的統一和憲法權利的解釋,或許應當交由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審理。于是,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下達調卷令后,于1968年11月12日開庭審理了此案。
1789年美國國會通過了憲法第一修正案,又被稱為《權利法案》。該法案共十條,其中第一條即規定了對于言論自由、出版自由、宗教自由、集會申訴權等民主權利與自由的保護:“國會不得制定關于下列事項的法律:確立國教或禁止信教自由;剝奪言論自由或出版自由;或剝奪人民和平集會和向政府請愿申冤的權利?!毖哉撟杂傻闹匾圆恍柽^多論證。對于個體而言,這是天賦的基本權利,也是體現和證明自身存在感的重要途徑。對于社會而言,言論自由也有著重要的意義,如聯邦最高法院在此案判決中所稱,言論自由是國家的力量、人民的獨立和活力的基礎。中國也有類似的古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個完善的社會結構需要能夠自我修正與調整,而言論自由則確保不同的意見得以表達,以避免這個社會結構的僵死。
然而在此案中,需要考慮的問題是,瑪麗等中學生佩戴黑色反戰袖章的行為,是否屬于某種“言論”而受到“言論自由”條款的保護?早期的西方社會里,表達(expression)一直被等同于言論(speech),因為表達無非就是用說話、文字、印刷等方式來表達思想、意見等純屬觀念性的東西。而行為(conduct)從一開始并不被認為是一種表達。布萊克法官認為言論與行為應該是兩分的,不能讓行為也享有與言論一樣的憲法保護。
然而,這種兩分法遭到了許多法學家的猛烈抨擊。他們認為,那些具有表達內容的行為,也同樣是采用另一種影響他人的、傳遞思想感情或觀點的形式。假如嚴格區分行為與純語言,并且不給予那些旨在表達并實際具有表達效果的行為以言論自由之保護,那么仿佛是在向世人說明這樣一點: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第一條所保護的言論自由,只是保護表達的形式,而非言論的實質。聯邦最高法院接受了這些意見,在1970年原告將美國國旗卷成子彈形狀以示反對越戰的行為進行了如下描述:“他是在進行一種交流,也就是說,他想要別人知道,美國人是愛好和平的。他的行為不是毫無意義的,“他展示國旗一如國旗本身乃是展示一種信念的方式。更為重要的是,他所表達的意思是很直接的,很容易為別人所理解,因而屬于第一修正案的保護范圍?!?/p>
對于聯邦最高法院來說,如果一項帶有表達愿望的行為希望被認定為象征性表達從而受到言論自由的保護,它至少需要針對受眾,傳遞明確的信息。而在瑪麗等人的案件中,他們所佩戴的袖章是由一名名為Gerald Holtom的英國人早在1958年設計的反戰標志:由海軍旗語N與D重疊而成(如上頁圖)。這一袖章在越戰之前就風靡全球,成為通行的反戰徽章。因而,他們通過佩戴這一袖章,來傳達反戰的信息,無疑是明確且易于理解的。因而,聯邦最高法院在進行了三個月的審理后,最終在判決中將這一行為認定為象征性表達,并納入了言論自由的范圍和憲法第一修正案第一條的保護。
瑪麗等人在實現“象征性表達”時,遇到的主要“敵人”是學校的管理秩序。事實上,校方也是以“可能會引起其他學生的爭論、從而引發教室混亂”為由,禁止瑪麗等人在學校里以佩戴袖章的方式表達抗議。校方認為,學校的主要作用是傳播知識。學生可以在課余時間或專門的政治討論場合表達自己對于越戰的反對,但在其他的、主要目標是教學的情境中——比如代數課上,仍然佩戴袖章,就可能不太合適。這將干擾正常的教學秩序,也可能占用其他同學或教師原本應投入到代數教學中的注意力或時間。盡管這些表達者一語不發,還裝作認真學習的樣子,但他們向周圍其他同學傳遞的信息卻已經太過喧鬧以至于影響了正常的教學秩序。
然而,聯邦最高法院仍然堅持,學生和教師在校園里仍然享有他們的表達自由。法院認為,校園環境的特殊性確實應納入考慮,但這并不意味著跨入校門就會進入一個完全封閉的系統,從而失去受第一修正案保護的自由與權利。當校方在標榜教育青少年的使命與教學的重要性時,法院認為需要警惕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成為限制青少年思想自由的借口。對于公民憲法權利和自由進行限制時,需要對限制的理由進行實質性的嚴格標準審查。
實際上,法院認為,在全校18000名學生中,僅有寥寥幾人戴上袖章,校方并無證據說明,瑪麗等人的抗議已經構成了對于教學秩序直接而嚴重的破壞。當僅僅是有“引起爭論從而造成混亂的風險”時,校方即匆忙地要求他們停學,這樣的限制是超過合理邊界的。因而,聯邦最高法院并不是認為教學秩序不重要,而是認為,當校方以此為由限制表達自由時,需要符合更加嚴格的實質與程序條件。
法院還提出,學校無權強迫學生向國旗敬禮,也無權依據政治傾向正確與否而限制反戰抗議。因為,學校并不是培養一模一樣的思想的地方,相反,聯邦最高法院向學校提出的要求是:培養合格的公民,對于學生給予充分的公民訓練。最終,法庭在判決中寫道,學校如果確實是培育公民意識的場所,就需要給學生機會,讓他們懂得,他們有權利表達不受歡迎的政治觀點而不受學校當局的懲罰。就此,聯邦最高法院作出終審判決,維持了州上訴法院的判決,認定校方的處罰不恰當地限制了表達自由,應予以撤銷。塵埃落定,13歲的反戰女孩瑪麗勝訴,贏得了在校園內表達其反戰抗議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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