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視角下傳統社會的人情之美
——由陸游唐婉沈園相遇談起

馬麗梅

（蘇州工業園區服務外包職業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禮視角下傳統社會的人情之美
——由陸游唐婉沈園相遇談起

馬麗梅

（蘇州工業園區服務外包職業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傳統社會禮約束下的行為往往體現出更加濃厚的人性美和人情美。陸游與唐婉仳離之后的沈園相遇，“唐以語趙，遣致酒肴”這一細節中，陸游、唐婉、趙士程三人的行為集中體現了這種人情美。

禮；傳統社會；人情美

陸游與唐婉的婚變是一個令人唏噓的愛情悲劇，人們對此評說甚多，談論陸唐二人的真摯愛情，猜測唐婉被休棄的真正原因，考證陸母唐婉的姑侄關系，不一而足。但是站在今天的視角來看，盡管最早記載這一段情事的幾部筆記稗史，如周密的《齊東野語》等，著眼點也都在對二人的同情和惋惜上，并且至為簡略，但是足夠勾畫出一幅南宋士大夫階層的“家庭生活圖”，讓后人窺見在當時禮俗約束下人們的行為方式與道德素養，傳達出傳統社會的人情之美。

一、關于陸唐沈園相遇的記載小考

關于陸唐這段情事，南宋及清代的幾部筆記所載較為詳細。陸游同時代及稍后的幾部筆記小說敘述了陸游與唐婉婚變故事的基本情節。《耆舊續聞》這樣記載：

余弱冠客會稽，游許氏園，見壁間有陸放翁題詞，筆勢飄逸，書于沈氏園。辛未（1151）三月題。放翁先室內琴瑟甚和，然不當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婦之情，實不忍離。后適南班士名某，家有園館之勝。務觀一日至園中，去婦聞之，遣遺黃封酒果撰，通殷勤。公感其情，為賦此詞。其婦見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惡”之句，惜不得其全闋。未幾，怏怏而卒。聞者為之愴然。此園后更許氏。淳熙間，其壁猶存，好事者以竹木來護之。今不復有矣。［1］

周密《齊東野語》如此說：

陸務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于其母夫人為姑侄，伉儷相得，而弗獲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絕之，則為別館，時時往焉。姑知而掩之，雖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隱，竟絕之，亦人倫之變也。唐后改適同郡宗子士程。嘗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遣致酒肴，翁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風》一詞題園壁間……實紹興乙亥歲也。［2］

兩部筆記都記載了陸游與唐婉婚變的主要情節，講二人感情很好，但是陸母不喜歡兒媳婦，陸游被迫把唐婉休掉。這也是后人千百年來嘆惋的主題。我們今天重點討論的是后來唐婉改嫁后，作為前夫的陸游遇到已為人婦的唐婉時的情景。這一段的細節，兩處記載差別較大：

務觀一日至園中，去婦聞之，遣遺黃封酒果撰，通殷勤。公感其情，為賦此詞。（《耆舊續聞》）

這里所記比較隱晦，并未明說二人相遇，只說唐婉聽說陸游在沈園，派人送了酒肴去問候。相對來說，周密的記載更為詳細：

嘗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遣致酒肴，翁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風》一詞題園壁間……（《齊東野語》）

不但實寫了二人相遇，還增加了唐婉請示夫君趙士程的情節。周密曾流寓吳興，所記故事多取于坊間傳聞。大約在當時這個事情已經鬧得沸沸揚揚、眾所周知，陸游剛一去世，大家就紛紛談論，后來更有好事者扒出了唐婉父親與后夫的名字。周密據坊間傳說而寫，因此雖然年代相隔較久反而更加詳盡。

清代潘永因的《宋稗類鈔》［3］、葉申薌的《本事詞》［4］也都抄錄了這個故事，大致與周密所記相同。二編都是清人所輯錄，二人有可能看到了別的筆記資料，可證周密《齊東野語》的記載應最接近此案的事實，至少反映了當時社會的人情風貌。本文這里的分析就根據周密版本進行。

二、陸唐沈園相遇所折射的人情之美

周密《齊東野語》版沈園相遇：

嘗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遣致酒肴，翁悵然久之，而賦《釵頭風》一詞題園壁間……

在春暖花開的一天，陸游到當時的一座私家園林——沈園游玩，恰好碰到唐婉也陪同夫君趙士程在沈園游覽。遇到舊時的愛人，陸游的心中是洶涌澎湃的，這從他所作的《釵頭鳳》一詞就可以看出。然而激動之余他做了什么呢？什么都沒做。至少面對唐婉的時候他什么都沒做。從來儒家思想對君子的要求是要“發乎情、止乎禮”，陸游就恪守了這一訓條。看到夢縈魂牽的愛人卻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說，因為一旦說了什么、做了什么，不但使自己難堪，使唐婉境遇更加難過，招致流言蜚語，還違背了一個讀圣賢書、行圣人行的君子所應有的行為，這是一個儒者必須的選擇。因此，故事里對會面當時陸游的行動記載為零。

而唐婉在遇到恩愛情篤的前夫的時候是怎么做的呢？她先稟告了自己的現任夫君，向他說明那邊那個人就是自己的前夫，問是否能派人送一些酒菜給他來表示問候。在以夫君為天的社會里，夫君既是當家人，又相當于“尊長”。《禮記·曲禮》中說：“從于先生，不越路而與人言。”［5］意思是，與尊長一起走路，不可以先于尊長而和人打招呼。尊長不認識而自己認識的，一定要先稟告尊長，然后再與熟人打招呼。因此，唐婉首先向夫君稟明情況，完全是按照“禮”的訓條而行；再者，唐婉先嫁陸游，后嫁趙氏，都是明媒正娶，對于一個女子來說，雖然不是光彩的事，但是也并無茍且。被陸家休棄，但與前夫并未交惡，路遇舊時夫君，理應問候，而不是裝作不認識。在儒家思想開始全面統治的漢代，對于女子在這一情形下應有的符合禮儀做法也是如此提示的：“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一何如？”（漢樂府《上山采蘼蕪》）詩中女子盡管被休棄，但是遇到故夫的時候，仍然恪守禮數，“長跪”問候。唐婉顯然也是效仿“采蘼蕪”女子的做法。她并沒有跟舊時的愛人私通款曲，而是稟明夫君之后，派人送酒菜致意。這一做法，實在是有禮，有節，既坦坦蕩蕩，又禮儀周全。真情在那個時代，原來可以表達得這樣優雅。

這段故事中最讓人欽佩的應該是唐婉的夫君趙士程了。周密講唐婉改嫁“宗子士程”，考其家世，趙士程為宋太宗玄孫趙仲湜之子，宋仁宗第十女秦魯國大長公主的侄孫。真正的宗室子弟，書香世家。宋代皇家特別重視禮儀制度的建設，真宗、仁宗、徽宗等朝都進行過大規模的禮儀編纂修訂活動，仁宗皇帝在位時期，王皞就曾編修過《禮閣新書》十二卷［6］。作為皇室宗親，天下讀書人的表率，明禮之士，出游遇到妻子的前夫，妻子向自己稟明情況，該怎么做？趙士程的做法是沒有二話，派人送酒菜致意。這一行為，首先包含了對妻子唐婉的尊重，也是“禮”所要求的“夫和妻柔”：“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婦聽，禮之至也。”（賈誼《新書·禮》）妻子遇事稟告夫君并請示，這是“妻柔”；丈夫則應和而重義，這是夫婦之禮的內在要求。其次，這一做法也體現了趙士程對同為讀書人的陸游的尊重。“遣致酒肴”差不多是按照招待賓客之禮來做的。可以說，趙士程此舉，既是大度，又是明禮的君子之行；既包含對妻子的敬重，又表現出對同樣是讀書人的陸游的尊敬；既是敬人，又是自重，實在是無比的高風亮節，有胸襟、有俠氣。

陸游唐婉仳離后相遇，一則“被休妻子遇前夫”的故事，被陸唐趙三個人演繹得克制而深情，溫文而有禮。在相遇中沒有仇恨，沒有憤怒，沒有男權思想下對女性的嫌棄或對其情感與愿望的忽略，沒有私相授受的茍且，甚至連尷尬都不甚清晰；有的只是胸懷的坦蕩，應對的得體，與心底無奈的感傷。陸游對唐婉與其丈夫是尊敬的，此情此景之下，不管內心多么傷痛，只能當避則避，當沉默則沉默；唐婉對先后兩位夫君也是尊敬的，“遣致酒肴”，恩愛已絕，與前夫相見相談已無道理，唯有派人送酒肴問候以全禮；對趙士程更有一種信任，了解以他的修養不會勃然大怒或者當眾做出什么失禮的舉動。趙士程對妻子和妻子的前夫也是尊敬的，尊重妻子的愿望，成全她的人倫之義，“遣致酒肴”更以賓客之禮表達對同是讀書人的陸游的尊重。這是怎樣的人情之美？

王安石曾指出：“圣人之為道也，人情而已矣。”人情既是道德與法律的同伴，也是人的學識與修養的反映。陸游與唐婉的沈園相遇，折射出傳統社會溫文有禮的人情之美，演繹著博大寬容、厚德重和的文化傳統。

［1］ ［宋］陳鵠.耆舊續聞：卷十［M］.北京：中華書局，2005.

［2］ ［宋］周密.齊東野語：卷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3］ ［清］潘永因.宋稗類鈔［M］.北京：中華書局，2010，10.

［4］ ［清］葉申薌.本事詞［M］.北京：中華書局，2001.4.

［5］ ［漢］戴圣編，胡平生譯注.禮記 孝經［M］.北京：中華書局，2007，12.

［6］惠吉興.宋代禮學研究［M］.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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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麗梅，女，蘇州工業園區服務與外包職業學院講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