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杰張梅
使用虛假材料騙取貸款的行為定性
文◎吳杰*張梅*
2011年8月,江蘇同達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劉某以該公司購買原材料需要資金為由,在泗洪縣銀文資金信用擔保有限公司和反擔保人宿遷市文豐包裝有限公司、江蘇新銳機械制造有限公司、江蘇省騰文汽車配件制造有限公司的擔保下,使用虛假的公司資產負債表、損益表和購銷合同等材料,從泗洪農村商業銀行辦理了400萬元貸款。2012年8月,該貸款到期后,江蘇同達有限公司經營虧損,劉某因無力償還貸款外出躲避,后該貸款由泗洪縣銀文資金信用擔保有限公司根據合同約定代償。2013年12月,劉某將江蘇同達有限公司資產轉售,向泗洪縣銀文資金信用擔保有限公司清償債務。
第一種意見認為,劉某構成騙取貸款罪。根據2010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公安機關管轄的刑事案件立案追訴標準的規定(二)》(下稱《規定(二)》)第27條第1款的規定,以欺騙手段取得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貸款,數額在一百萬元以上的,應予立案追訴。本案劉某的行為完全符合上述追訴犯罪的規定,依法應構成騙取貸款罪。
第二種意見認為,劉某不構成騙取貸款罪。根據刑法對騙取貸款罪的罪狀表述,騙取貸款的行為須給銀行“造成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才構成騙取貸款罪。本案中泗洪縣銀文資金信用擔保有限公司根據合同約定代劉某償還貸款,并未給銀行造成損失,也不具有“其他嚴重情節”,因此,不構成騙取貸款罪。
我們認為,劉某的行為不構成騙取貸款罪,應作為貸款糾紛處理,具體理由如下:
(一)騙取貸款罪的性質
《刑法》第175條之一規定,“以欺騙手段取得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貸款、票據承兌、信用證、保函等,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行為,構成騙取貸款、票據承兌、金融票證罪。據此規定,騙取貸款罪是情節犯,即必須在具有已對社會造成嚴重危害的“嚴重情節”的情況下才能追究刑事責任,而該罪的“情節嚴重”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二是具有“其他嚴重情節”。從文義解釋角度理解,“重大損失”與“其他嚴重情節”并列,說明“重大損失”是“嚴重情節”的表現之一。實際上,刑法中的許多情節犯看上去比較寬泛,司法解釋為了減少裁量的任意性、控制入罪面,將情節犯或者還原為數額犯,或者限定為危險犯,騙取貸款罪也理應如此。從該罪的客體是危及金融安全的角度出發,此處將“重大損失”還原為數額犯、將“其他嚴重情節”解釋為實際上的危險犯是可行的。因為,該罪常態的入罪條件是造成“重大損失”,即“導致一定數額的金融資金無法歸還”,與其對應的入罪條件,從邏輯上應該與造成“重大損失”危害程度具有相當性;而與單純采取欺騙手段獲得貸款、沒有造成“重大損失”的危險性難以相當。只有在雖然沒有造成現實的“重大損失”,但由于行為人的欺騙手段,使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的“巨額金融資金陷入巨大風險”的情況下,才能危及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貸款資金的安全,將其界定為“有造成重大損失危險的”,才具有相當性。
(二)騙取貸款罪的構成
騙取貸款罪實質是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且情節嚴重的行為,在客觀方面必須具備三個要素:一是“欺騙手段”的實行行為,二是“欺騙”與“取得貸款”之間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三是具有對社會造成嚴重危害的“嚴重情節”。
1.欺騙手段。實踐中,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商業貸款中,借款人形式上需要提供的貸款資料名目繁多,是否凡借款人提供了不真實的貸款資料就構成騙取貸款罪之“欺騙手段”呢?答案是否定的。
一是本罪的“欺騙手段”須是借款人主觀上故意為之,即借款人認識到的是與客觀事實不一致的材料或者陳述,但為了取得貸款而故意提供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如果欠缺認識要件,即使借款人取得貸款,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也不成立本罪,否則即屬客觀歸罪。二是本罪的“欺騙手段”須足以破壞金融管理秩序,如果僅僅是手段有瑕疵,但不足以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的,就不構成本罪的“欺騙手段”。從司法實踐看,本罪的欺騙手段最主要、最根本的表現是虛構投資項目、虛構擔保單位、虛設抵押物,除此之外很難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資金安全帶來風險。只要投資項目真實、擔保單位可靠和抵押物足額,其他資料、手續縱有虛假,也不致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不致危害金融管理秩序[1]。這種解釋,在一些國家的刑法中也有規定,如在日本是否成立不法貸款的背信犯罪,“要根據實質性的標準來判斷”,“即使屬于不當貸款,如果確實采取了設定擔保等確保債權回收的必要措施,那么仍不構成背信罪[2]。”
事實上,在本罪立法討論中,銀監會認為將“造成重大損失”作為該罪的構成要件之一,不利于打擊此類違法犯罪,應將本罪以是否實施行為作為構成要件,即只要實施了采取欺騙手段騙取貸款的行為就可構成騙取貸款罪,而這一立法建議并沒有得到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的采納,這也說明了并非任何欺騙手段都能夠被認定為本罪意義上的“欺騙手段”。
2.“欺騙手段”須與“取得貸款”之間具有因果關系。借款人使用編造引進資金、項目等虛假理由或其他手段申請貸款,須致使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陷入或強化認識錯誤,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須基于認識錯誤發放貸款,借款人因此而取得,如果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并非因借款人欺騙而陷入或強化錯誤認識,以為行借款人符合申請貸款的資格與條件從而發放貸款的,則不構成本罪[3]。中國人民銀行1996年發布的《貸款通則》第31條規定,“貸款發放后,貸款人應當對借款人執行借款合同情況及借款人的經營情況進行追蹤調查和檢查。”實際上,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對于任何一筆貸款都有規范的風險防控措施及操作流程,如《中國銀行貸款跟蹤管理暫行規定》。因此,在司法實踐中對于提供了真實擔保的騙取貸款行為,對于銀行是否被騙要進行綜合判斷。首先,應審查銀行工作人員在發放貸款時,是否對所有手續進行了實質審查。其次,應審查銀行工作人員在發放貸款后,是否依照銀行的規定,定期檢查企業情況、規范跟蹤貸款流轉。如銀行工作人員發放貸款時,僅對貸款用途、企業交易及資產狀況等進行形式審查,發放貸款后沒有繼續關注調查企業經營狀況、貸款具體去向、經營項目盈利情況的,則一般可以推定其并非因為借款人提供了不真實申請材料等而發放貸款,而是因為其抵押、擔保真實發放貸款,沒有陷入或強化錯誤認識。
3.嚴重情節。前文已述,本罪“嚴重情節”包括造成“重大損失”和“其他嚴重情節”,但“重大損失”和“其他嚴重情節”具體指多大數額損失以及何種嚴重情況,刑法及司法解釋均未作出明確規定。為彌補這一不足,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于2010年5月出臺《規定(二)》,在第27條明確規定,凡以欺騙手段取得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貸款,數額在一百萬元以上的,或者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給銀行或其他金融機構造成直接經濟損失數額在二十萬元以上的,或者雖未達到上述數額標準,但多次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的,以及其他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情形,應予立案追訴。
從文義解釋角度理解,只要以欺騙手段取得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貸款一百萬以上,或者多次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即可定罪,而不管是否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或具有其他嚴重情節。然而,這種理解明顯不符合本罪的性質。如果騙取貸款一百萬元以上,或者多次騙取貸款,并且給銀行或其他金融機構造成實際經濟損失在二十萬元以上,或者雖未給銀行或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但利用貸款進行非法活動,情節嚴重的,自應以本罪追究刑事責任;但如果僅僅騙取貸款數額在一百萬元以上,或者多次騙取貸款,并未給銀行或其他金融機構造成實際損失或帶來資金風險,亦未利用貸款進行任何非法活動的,就明顯屬于一般的市場背信行為,并未給金融管理秩序造成危害,當然不應以本罪追究刑事責任[4]。如果對這兩種情形不加以區分,一概認為均需立案追訴的話,將違背罪責刑相一致原則。因此,要準確理解《規定(二)》第27條的規定,必須將該條與本罪立法原意結合起來作全面分析,而不能孤立地理解,否則就會出現上述認識上的偏差。
(三)本案的法律適用
從表面上看,本案似乎符合騙取貸款罪的構成要件,構成騙取貸款罪,但是從本罪立法原意則可看出,本案不構成騙取貸款罪。
1.劉某的欺騙手段并非本罪嚴格意義上的“欺騙手段”。劉某雖然明知自己不符合泗洪農村商業銀行規定的貸款資格與條件,但為了能夠獲取貸款化解公司經營困難,故意偽造了購銷合同、資產負債表、損益表等,采取欺騙手段獲取了該銀行貸款,但是在申請貸款過程中,其提供了泗洪縣銀文資金信用擔保有限公司作為擔保人,且在辦理貸款時即將擔保人的400萬元保證金存放于該銀行,無論劉某是否履行貸款合同或者如何使用資金,該銀行都不會有資金風險,因為劉某一旦到期不償還貸款,該銀行就可以直接從劉某提供的貸款擔保中直接扣除相應的貸款數額,不可能對該行金融管理秩序造成破壞。
2.劉某的“欺騙手段”與“取得貸款”之間不具有因果關系。由于劉某提供了真實的擔保單位和足額的擔保物,劉某到期不償還貸款不可能對金融管理秩序造成破壞,泗洪農村商業銀行對此也十分清楚,其向劉某發放貸款考慮更多的也是如此,而非因受劉某欺騙所致。對劉某提供的貸款手續是否進行全面實質審查,是否對劉某公司經營狀況、貸款使用流轉情況依照規定進行跟蹤調查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事實上,該銀行也并未對劉某提供的貸款手續進行實質審查,在貸款發放后也未開展過有關貸款使用流轉風險調查和規范活動,不能認定該銀行因受劉某欺騙而陷入或強化錯誤認識,進而基于錯誤認識發放貸款。
3.劉某行為不存在嚴重情節。一方面,雖然劉某沒有按照貸款合同約定向泗洪農村商業銀行如期返還貸款且外出躲避,但該銀行通過民事法律途徑及時得到了擔保人泗洪縣銀文資金信用擔保有限公司的足額代償,并未遭受損失。且劉某外出躲避期間想方設法籌措資金欲償還擔保人因此受到的損失,最終將自己公司資產轉售向擔保人清償了債務。另一方面,劉某行為也未導致其他與重大損失相當的嚴重情節。劉某雖然騙取該銀行貸款數額在一百萬元以上,但其借款時已向該銀行提供了真實可靠的擔保單位和足額的擔保物,也并未利用貸款進行任何非法活動貸,不可能給該銀行帶來資金風險。
4.劉某行為應作為貸款糾紛處理。現實生活中,貸款過程中的欺騙行為各種各樣,絕大部分情況下,這些行為都可以通過其他法律法規進行規制調整。《貸款通則》對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貸款的條件、流程、管理、法律責任等進行了詳細規定,如第72條規定,“借款人向貸款人提供虛假或者隱瞞重要事實的資產負債表、損益表等資料的,或者不如實向貸款人提供所有開戶行、賬號及存貸款余額等資料的,或者拒絕接受貸款人對其使用信貸資金情況和有關生產經營、財務活動監督的,由貸款人責令改正。情節特別嚴重或逾期不改正的,由貸款人停止支付借款人尚未使用的貸款,并提前收回部分或全部貸款。”因此,在對銀行沒有造成實際損失或者沒有形成資金風險時,劉某的行為作為貸款糾紛處理是有依據的,如果對其立案追訴,行政上的處罰和民事上的規制就失去了空間。
注釋:
[1]參見馬長生、賀志軍:《四個層面解析騙取貸款罪司法認定》,載《檢察日報》2010年7月12日。
[2][日]芝原邦爾:《經濟刑法》,金光旭譯,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28頁。
[3]參見張明楷:《詐騙罪與金融詐騙罪研究》,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31頁。
[4]參見馬長生、賀志軍:《四個層面解析騙取貸款罪司法認定》,載《檢察日報》2010年7月12日。
*江蘇省泗洪縣人民檢察院[223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