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 洋
以編輯本位構筑編輯史研究
——戴文葆編輯史研究思想述論
□文|劉洋
中國的編輯史研究興起于何時,學界目前尚無統一的認識,以至于產生直至上世紀90年代學界才有編輯史系統研究的誤解。其實我國當代著名的編輯家、編輯學家戴文葆先生早在20世紀80年代便憑借著雄厚的史學積淀,在中國古代編輯史研究尚處一片蠻荒之際,率先開展學術探索之路,并形成了數十萬字的研究成果。這些成果不僅包括關于中國編輯通史的理論探索,更有詳盡的個案研究,是中國古代編輯史系統性研究的開端。
戴文葆編輯史編輯主體意識《歷代編輯列傳》
編輯史是研究編輯活動產生、發展的歷史,為編輯理論與編輯實務的探索提供歷史經驗與史料支持,是編輯學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的編輯史研究興起于何時,學界目前尚無統一的認識。2004年,叢林主編的《中國編輯學研究述評(1983-2003)》一書曾對中國編輯學20年的研究歷程進行了系統梳理。該書在“中國編輯史研究”一章中跳過了20世紀80年代,直接對90年代的中國研究史專著與論文進行了歸納總結,并且認為“20世紀80年代及其以前,可以說沒有一部系統完整的編輯通史研究論著,進入90年代后,這種空白現象得到了填補。”[1]
這一說法其實并不全面,我國當代著名的編輯家、編輯學家戴文葆(1922—2008)早在20世紀80年代便憑借著雄厚的史學積淀,在中國古代編輯史研究尚處一片蠻荒之際,開辟草萊,牖啟新途,率先開展學術探索之路,并形成了數十萬字的研究成果。這些成果不僅包括關于中國編輯通史的理論探索,更有詳盡的個案研究,是中國編輯史系統性研究的開端。其中,約40萬字的《歷代編輯列傳》系列文章“雖然不以‘編輯史’題名,實際上就是一部以人為主線的中國古代編輯史”。[2]戴文葆關于編輯史的研究,或以發言講稿的形式散見于內部刊物與內部講稿(部分收錄于個人文集),或以論文的形式發表于學術刊物,均未結集成書,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后輩學者在資料搜集與整理上的困難,但其學術價值為當下學界所忽視,不能不讓人扼腕嘆息。
戴文葆是我國當代著名的編輯家、出版家,是首屆“韜奮出版獎”獲得者,曾入選“新中國60年百名優秀出版人物”。他自17歲便與編輯出版事業結緣,無論是解放前的《大公報》,還是新中國成立后的人民出版社、世界知識出版社、三聯書店、中華書局和文物出版社,戴文葆在其中都承擔了繁難復雜的編輯出版工作。戴文葆的編輯生涯見證了20世紀中國出版業的業態變遷,為我們留下了豐富的精神遺產。
他不僅是編輯出版界的領軍人物,更是中國編輯學學科建設的開拓者。作為一名學者型編輯,中國古代編輯史研究一直是戴文葆著力之處。在1984年與1986~1987年間,戴文葆分別受邀在呼和浩特與天津的編輯學與編輯業務培訓班上授課。在課堂上,戴文葆發表了自己對編輯學與編輯史相關問題的初步認識。在天津培訓班上,戴文葆還做了“中國編輯史初探”的講座。他的開創性研究影響了當時的很多年輕編輯。兩次的發言講稿后經戴文葆重新整理,收錄在1990年出版的《尋覓與審視》文集中。除了在編輯培訓班上授課,戴文葆還在南開大學中文系編輯專業開設編輯史課程兩年,在北京大學、復旦大學等高校也曾講授過中國古代編輯史課。1988年,戴文葆應《中國大百科全書·新聞出版》卷主編許力以之約,為該書撰寫“編輯”與“編輯學”兩個詞條,從編輯一詞的古今詞義演變史入手,考察出編輯的古義與現代含義,這是我國較早的對編輯學學科內涵做出的準確而全面的界定。此外戴文葆還刊發了《編輯工作的重要意義》《關于中國編輯史的二三問題》《從文化史看編輯工作》《編輯學研究問題答客問》等多篇關于編輯史研究的學術論文,在當時均產生了巨大影響。
戴文葆幼時曾接受過良好的私塾教育,從小便對古典史學表現出濃厚興趣。他曾坦言∶“曩予束發受書,即愛好史地之學。”[3]戴文葆史學造詣深厚,特別擅長編輯難度大、專業性強的文集類書籍。戴文葆對于史學的重視,不僅體現在編輯工作中,更體現在中國編輯史領域的探索上。在他看來,中國民族有著5000年光輝燦爛的文明歷程,編輯出版工作是中華民族優秀的文化典籍可以流傳至今、綿延不斷的重要保證。
研究編輯史,首先要解決便是中國編輯史的溯源問題。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研究者便對此存在著眾多分歧。戴文葆通過查閱了大量的歷史文獻,考察出我國自從有了龜甲、簡牘,便有了原始的編輯活動。我國最早的編輯工作起始于殷商時期。當時的知識為貴族所壟斷,其所任命的文化官員各自負責不同的文化領域。在他看來,“有三類人擔負了編輯工作,他們是:卜筮官、史官、樂師。我覺得可以把他們看作最初的編輯。”[4]卜筮官將占卜用的甲骨片按照一定順序連綴在一起;史官記事修史,匯編史料,保管與整理簡冊;樂師整理編制樂章,搜集歌謠與樂譜。這些都是編輯活動的最初形式。戴文葆還在《中國編輯史初探》一文中對中國古代典籍編輯的發展源流進行了梳理,概括總結春秋戰國、兩漢、魏晉南北朝、唐宋、明清各時期的編輯工作。通過對中國古代編輯史的回顧,戴文葆認識到“即使是封建國家,在它承平興旺的時期,在它還具有自信力的時候,為了本階級統治和培養子弟的需要,也知道尊重學術文化,尊重編輯工作”,[5]編輯活動對于文明進化與傳承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戴文葆的中國古代編輯通史研究,實際上也為他日后撰寫《歷代編輯列傳》奠定了理論基礎。
對于編輯主體的關注,是戴文葆編輯史研究的一大特色。作為中華民族文化發展的積極參與者,編輯的話語權力與主體地位長期以來為人們習焉不察。編輯工作被視作“剪刀加糨糊”的“簡單重復勞動”,編輯工作者也只能以“助產士”“為人作嫁衣者”等形象自甘隱匿地依附于文化產品的外圍。實際上,從人類文化初具雛形到日后的紛繁復雜,編輯所進行的審鑒、選擇、加工、締構等工作,一直在對中華文化發展起著極其重要的推動與形塑作用。[6]
針對此種現象,戴文葆以實際的學術探索反擊了當時社會對于編輯主體身份的輕視。從1986年第1期開始,戴文葆連續五年在內部刊物《出版工作》雜志(1991年更名為《中國出版》)發表《歷代編輯列傳》系列文章,共計約40萬字。《出版工作》雜志對戴文葆系列文章的推出也極為重視,當時的“編者按”特別強調:“編輯出版工作是傳播和積累思想和文化科學成果的重要手段。我國是世界上文明發達最早的國家之一,歷代文獻典籍浩如煙海,這與編輯工作的發展有密切關系。為了介紹歷代一些著名的編輯家的生平事跡與他們編輯的主要作品,鑒往而知未來,本刊特約戴文葆同志撰寫此文,分期刊載。”[7]
在《歷代編輯列傳》系列文章中,戴文葆以編輯家為本位構筑編輯史,采用紀傳體手法為中國古代歷史上37位編輯家立傳。這些編輯家分別為:孔丘、呂不韋、劉安、劉向、劉歆、班昭、許慎、劉義慶、蕭統、徐陵、顏之推、僧佑、歐陽詢、房玄齡、劉知幾、吳兢、杜佑、趙崇柞、李昉、歐陽修、司馬光、李燾、朱熹、袁樞、元好問、歐陽玄、王禎、解縉、徐光啟、馮夢龍、陳子龍、顧炎武、黃宗羲、方苞、姚鼎、紀昀、章學誠。《歷代編輯列傳》系列文章論述嚴謹,觀點新穎,是戴文葆編輯史研究的代表性成果,堪稱我國第一部紀傳體編輯史。戴文葆以翔實的編輯出版史料為基礎,尤其注重史料的搜集與辨偽。單篇文章雖以各位編輯家的編輯貢獻為主題,但卻形成了中國編輯史從古至今發展過程中的連續性邏輯。這正是戴文葆編輯史研究的獨到之處。
他一直強調,中國的古代文化典籍從先秦到清末連續相接、承接不輟,“編輯工作本身也注意發展的連續性,是中國編輯史上一個特色。”[8]因此,他常常將歷代編輯家的具體編輯思想與編輯行為,放置于中國學術文化發展的總體脈絡中展開動態考察,有著開闊的學術視野。有研究者認為《歷代編輯列傳》是“我國最早也是最系統的研究中國古代編輯史的著作”,[9]具有開創性意義。戴文葆曾計劃將《歷代編輯列傳》系列文章一直“寫到鴉片戰爭”,“然后出一本集子,算是對中國編輯史與編輯學研究的一點貢獻”。[10]令人遺憾的是,戴文葆的學術計劃因種種因由未能如愿,他的《歷代編輯列傳》也終未能結集成書、付梓流傳。
戴文葆的編輯史研究不僅全面梳理了中國古代編輯史的總體脈絡,還充分彰顯了古代先賢們的主體意識,并在研究中形成了自己鮮明特色。
1.不受“史”框架局限
戴文葆的編輯史研究并不為“史”的框架所局限,而是始終立足于當下。正如恩斯特·卡西爾所言:“歷史的職責并不單單在于教導吾人認識過去的或既往的存在與生命,而更在于教導吾人去詮釋之”。[11]戴文葆的研究并不局限于對歷史事實的簡單陳述,而是始終將古代編輯活動與現代編輯活動兩相對比,以一種更富批判性、更具當下意義的視角來重新審視往昔歷史,充分體現了學術上貫通古今、經世致用的宏闊氣度。
2.重視編輯家的發現與評價
許多編輯成就被長期忽略的編輯家,在戴文葆的研究中被重新發現和評價。提起南北朝時期著名的教育家顏之推,人們大多知其《顏氏家訓》,而不知其編纂《修文殿御覽》《續文章流別》的功績;唐代名相房玄齡除了為人熟知的政治家身份之外,還曾以中書省、尚書省長官的身份,管理初唐時期的皇家編輯工作;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除了散文、詩、詞的成就外,還編輯了《崇文總目》《五代史》《新唐書》《時政記》等重要歷史文化典籍。《歷代編輯列傳》對于上述編輯家成就的重新發現,無疑突破了人們長期以來的認識局限,極大豐富了以編輯主體為核心的編輯出版史。
3.明確編纂者的編輯行為
他針對當時學界對編輯史認識上的一些爭議,從中國古代編輯歷史發展的實際考察出發,作出了令人信服的回答。當時有論者認為孔子修六經的編纂工作,并非編輯行為。編輯產生的最重要的社會條件在雕版印刷發達的宋代才逐漸成熟起來。在此之前,只有零星編輯活動。對此,戴文葆明確指出編纂也屬于編輯行為的一種,孔子的編輯活動可以歸結為“訂禮樂,明舊章,刪《詩》《書》,贊《易》道,修《春秋》”,[12]孔子是我國第一位大編輯家。
4.強調了編輯家的成就
他還尤為強調科技典籍編輯家的成就。中國古代重人倫輕自然,重經史輕科技,編輯思想傾向性非常明顯,由此導致古代科技書籍十分稀少。[13]戴文葆特別謳歌徐光啟在數學、農學、天文學等方面的編輯貢獻,評述其編譯《幾何原本》、編撰六十卷本《農政全書》、主編《崇禎歷書》的編輯實績。他將對徐光啟的定位與評價放置于當時的世界文化背景中進行考察,認為‘徐光啟在思想上、學識上、實踐和品德上,更為這個時代放出燦爛的光彩。”[14]
5.關注各時代的編輯體例
戴文葆尤為重視古代典籍的編輯體例。中國古代典籍在長期發展演變的過程中,形成了多種體例。“編輯書籍,應擇定體裁,須講究體例,是我國編輯史古老而優良的傳統。”[15]戴文葆的編輯史研究密切關注中國古代各朝代書籍體例的嬗變,比較分析每個編輯作品在體例上的創新之處,并以此作為衡量編輯家貢獻大小的重要依據。他特別將《呂氏春秋》與《淮南子》進行文章結構上的比對,認為《淮南子》體例不嚴,各家言論駁雜抵牾,在編輯體例上遠不及《呂氏春秋》結構嚴謹。[16]
戴文葆的開創性探索,是他留給我們當代編輯出版工作者與研究者最為重要的精神遺產。在20個世紀80年代編輯主體意識還尚未得以充分彰顯的時代,戴文葆便率先以編輯家為本位構筑編輯史,以史記筆法為編輯家立傳,凸顯編輯主體的文化價值與歷史地位。
令人遺憾的是,如此重要的中國古代編輯史研究成果,竟為當下學界所遺忘了。近年來,我國的編輯學研究取得了重大進展,“但回觀我國編輯學研究的歷史,給人的總體印象是理論、實務研究眾聲喧嘩,成果卓著,獨有編輯史的研究略顯冷清,既遲緩又單薄,遠遠沒有達到其應有的高度和厚度。”[17]編輯史“不溫不火”的研究現狀無疑與中華民族數千年光輝悠久的編輯文化極不相稱。也許不忘初心,重新回到中國古代編輯史系統研究的開端,在戴文葆的開創性探索中深切感受他對于編輯史研究的熱忱與期盼,可以為當下的編輯史研究提供一些新的啟示,注入新的研究動力。
(作者單位:《浙江社會科學》雜志社)
注釋:
[1]叢林主編.中國編輯學研究述評(1983-2003)[M].濟南:齊魯書社,2004:344
[2]章宏偉.戴文葆先生與編輯史研究[J].濟南大學學報,2013(1)
[3]戴文葆.射水紀聞[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93
[4]戴文葆.編輯學與編輯業務[A].《尋覓與審視》[C].北京: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90:347
[5]戴文葆.中國編輯史初探[A].《尋覓與審視》[C].北京: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90:464
[6] 張國輝.論“大文化、大媒體、大編輯”的理論現狀與實踐走向[J]. 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6)
[7]戴文葆.歷代編輯列傳(一)[J].出版工作,1986(1)
[8]戴文葆.編輯工作的重要意義[A].《尋覓與審視》[C].北京: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90:323
[9]章宏偉.戴文葆先生與編輯史研究[J].濟南大學學報,2013(1)
[10]姜文麗.執著追求的四十年——記首屆韜奮出版獎獲得者戴文葆[J]中國圖書評論,1989(2)
[11]恩斯特·卡西爾.人文科學的邏輯[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125
[12]戴文葆.歷代編輯列傳(一)[J].出版工作,1986(1)
[13] 吳平.論編輯思想形成的外部作用[J].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2)
[14]戴文葆.歷代編輯列傳(二十九)[J].出版工作,1988(7)
[15]戴文葆.歷代編輯列傳(二十四)[J].出版工作,1988(12)
[16]黃俊劍.編輯家戴文葆論略[D].湖南師范大學,2013
[17]姬建敏.中國編輯史研究30年回顧[J].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