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燒酒

◎硯新

老田燒酒

◎硯新

啟田村是個不大的村落，四周多山，百十來戶人家，靠種地為生。一條公路從村子中間穿過，把村子隔成東西兩半。山嶺綿延，啟田村就在公路兩側依勢延伸。山嶺耕地少且貧，莊稼就散落在山嶺夾縫中間。大塊兒的平整地種玉米，不規整的種地瓜、土豆、黃豆或蔬菜，那是農家留著自用的。公路從南向北貫穿而過，大小車輛卷起塵土，呼嘯而來，一個急剎車，在路邊一個叫“老田燒酒”的店招跟前停下，車上人跳下來，或大桶或小壺地選酒，付好酒錢，笑吟吟地跳上車，絕塵而去。啟田村因這老田燒酒小有名氣，老田燒酒成了啟田村的招牌。

我家就在老田酒坊西鄰，那燒酒的老田年近六十，背有點兒駝，身瘦臉削，眼睛高度近視，眼鏡像厚瓶底一圈一圈，中間一點透出他的黑眼珠。許是鏡片厚眼鏡沉，老田鼻梁兩側壓出黑黑的印跡，抬頭看人，腦門擠出溝壑樣的抬頭紋，撅起鼻子，把眼鏡一并抬升，以便看清和他說話的人，鼻孔露出兩撮黑鼻毛。老田酒坊其實就是老田的家，東屋住人，西屋燒酒，接出一圍倉房，堆放著釀酒用的一應家什，最多的是玉米，因為老田酒坊只釀一種酒——玉米燒。看玉米堆的高矮大小，就知道老田的酒銷量如何。酒坊里有一口大鍋，鍋頂接著煙囪，我小時候只管那叫煙囪，其實是燒酒蒸餾用的。老田終年就在這酒坊里，躬著身，釀著玉米燒。

釀玉米燒要用玉米、大麥，但主要是玉米，而且需是陳米。老田說，新米也能釀酒，可新米釀出來的玉米燒太爆，就是剛喝進嘴里有那么一點兒香味兒，一咂嘴味兒就沒了，不好喝。還是陳米好，酒帶甜味，入口綿甜，回味也長，那才是上好的燒酒。老田燒酒之所以好喝得出了名，除了用料嚴謹，手藝也來不得半點含糊，火候要恰當，翻幾遍、晾多久、下曲多少，名堂很多，從不馬虎。若是中間哪個環節搞砸了，釀出來的酒不對味兒，老田寧可倒掉也絕不湊合著賣。也因此他的酒產量不高，來得早能買到，若是來晚了只能等下回。時間一長，不但本村鄰村的都來他這兒打酒，跑車的也寧愿繞路，就為能喝上玉米燒。有人勸他擴大酒坊，添爐加灶，多釀酒，圖好利。可老田搖搖頭說，喝酒要憑酒量，有多大量喝多少酒，釀酒也一樣。

來勸老田擴大酒坊的人不少，最勤的屬梁二狗。那天，梁二狗又來游說老田，說著說著從兜里掏出兩沓鈔票，往桌子上一拍，搖頭晃腦，唾沫四濺。可老田像沒聽見一樣，轉身又進了酒坊。梁二狗碰了一鼻子灰，抓起鈔票，嘟囔著臟話，憤憤地出門。漸漸地，村里人見到老田，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人人都揣著秘密似的，從前沒話找話兒也要聊幾句的，現在幾乎繞著走，疏遠得讓人怪異。隱約聽到傳言，說梁二狗也在建酒坊，就建在老田酒坊的對面。我趕緊飛跑到老田那兒，把這個消息告訴他。老田聽完，只輕嗯了一聲，又低頭干活去了，倒把我急得直跳腳。人家要在對面建酒坊，明顯是要搶他生意，他自己咋還這么不著急？看我急得直跳腳，老田慢慢回過身對我說，二狗子喝酒可以，釀酒不行，且讓他蹦跶去。直到有一天，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梁二狗家的酒坊正式開業，果然就在公路另一側，老田酒坊的對面，店招掛著“老梁燒酒”。開業慶祝，免不了宴請村鄰，流水席從早擺到晚，酒管夠。梁二狗站在自家酒坊大門口，高聲招呼著，不時朝對面瞥一眼。

從此，啟田村公路兩側，老田燒酒和老梁燒酒相迎而立。梁二狗的玉米燒釀得如何，據說香味很足，就是不耐品。不用問老田，連我都知道這是用了新玉米的緣故。可他的酒便宜啊，老田的酒賣五塊一斤，他的就賣四塊五。雖說只差五毛錢，可還是招攬到不少顧客。跑車的再到啟田村，見有兩家玉米燒，免不了要嘗嘗新。這么一來，老田的生意還是受了影響。那年剛入冬，正是各家辦喜事的好時節，娶媳婦嫁閨女，整個山村熱鬧非凡，玉米燒也到了最熱銷的時侯。老張家娶媳婦，要早早訂酒，兩家一比較，一斤差五毛，最后還是訂了梁二狗家的。那天天氣晴好，老張家張燈結彩，吹吹打打迎新人，過了晌午酒席過半，晚飯再準備一頓就算大功告成。可是第二天，村里去張家喝酒吃席的人開始犯病，有的抱頭喊疼，有的上吐下瀉，紛紛往衛生所跑，把小小的衛生所擠了個爆滿，打上吊瓶能走的就勸回家去，走不了的就直接送縣醫院。這么多人一下子鬧出病來，可把老張急壞了。人們紛紛猜測，怕是梁二狗家的酒有問題，要不然怎么病倒的多是男的，酒喝得越多病得越厲害？給新郎擋酒的伴郎早已送到市里大醫院，他和別的病人不太一樣，除了頭疼，眼睛也看不清楚，這伴郎原本就近視，這回幾乎瞎掉了。最后醫院診斷：甲醇中毒。

梁二狗的假酒讓啟田村更“出名”了，還上了電視新聞，新聞里說要以此為鑒，開展全市假酒大清查。衛生稽查隊的人來封了老梁酒坊，梁二狗人呢，知道事情不妙早就逃走了。至于老田酒坊，一番檢查之后，封條一貼，照關。稽查隊說老田酒坊也是黑作坊，無證經營。不管老田怎么解釋他家的玉米燒賣了四十多年，從沒喝壞過人，也沒用。那天以后，老田沒事兒干，就坐在公路邊，看過往車輛，塵土滾滾而來，再滾滾而去，再也沒有急剎車停下來買酒了。

責任編輯/鄒佳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