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蘭西“實踐哲學”：對馬克思哲學的走近與遠離

摘要：在西方馬克思主義對馬克思哲學的理解中，葛蘭西是一個重要和特殊的人物。他用“實踐哲學”來指稱馬克思哲學，認為馬克思哲學既不是唯物主義，也不是唯心主義，而是超越唯物、唯心的更高哲學。葛蘭西“實踐哲學”在強調(diào)“實踐觀點是馬克思哲學根本觀點”、“馬克思哲學的主題是人或人類社會歷史”、“意識的現(xiàn)實對象是人的實踐活動”等方面走近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在“否認馬克思哲學唯物主義性質(zhì)”、“否認思維和存在關系是馬克思哲學基本問題”、“否認馬克思哲學物質(zhì)本體論基礎”等方面遠離了馬克思哲學。

關鍵詞：葛蘭西；實踐哲學；馬克思哲學

中圖分類號：B08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在馬克思哲學理解史上，葛蘭西是一個重要和特殊的人物。在《獄中札記》中，葛蘭西用“實踐哲學”來指稱馬克思、恩格斯創(chuàng)立的新哲學。“實踐哲學”既是葛蘭西對馬克思哲學的獨特理解，也代表葛蘭西自己的哲學觀點。“實踐哲學”認為馬克思哲學是超越和綜合唯物主義、唯心主義的哲學。葛蘭西“實踐哲學”在西方馬克思主義和我國“反思哲學”時期產(chǎn)生了較為廣泛的影響。 ①在當前理論界再出現(xiàn)“葛蘭西熱”②的今天，理清葛蘭西“實踐哲學”內(nèi)容及其與馬克思哲學的關系，依然具有重要意義。

一、實踐哲學：葛蘭西對馬克思哲學的理解

（一）馬克思哲學是一種“超越”哲學

在葛蘭西看來，馬克思哲學是超越唯物、唯心對立的哲學，是完全獨創(chuàng)、自主的哲學。首先，馬克思哲學不是唯心主義哲學。葛蘭西把哲學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感受的”哲學，第二類是“整理的”哲學，第三類是“創(chuàng)造的”哲學。“實踐哲學”屬于第三類哲學，即“創(chuàng)造的”哲學。但“創(chuàng)造的”哲學又有兩類，其中一類是唯心主義的“創(chuàng)造的”哲學。葛蘭西認為這種哲學“存在著一種陷入唯我論的危險，而且在事實上，每種形式的唯心主義都必然要陷入唯我論。”[1]28可見，葛蘭西認為馬克思哲學不是唯心主義的創(chuàng)造哲學。其次，馬克思哲學也不是“感受的”唯物主義哲學，因為“‘感受的意味著確實有一個絕對不可改變的、‘一般地和在庸俗的意義上的客觀地存在著的外部世界。”[1]28第三，馬克思哲學也不是“整理的”唯物主義哲學，因為“整理的其意思類似于‘感受的。雖然它意味著一種思維活動，但這種活動室有限的和狹隘的。”[1]28

葛蘭西認為，馬克思本人否認自己哲學的唯物主義性質(zhì)，他說：“……而且大家都知道，實踐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馬克思]從來不曾把他自己的概念叫作唯物主義的，當他寫到法國唯物主義的時候，他總是批判它，并斷言這個批判要更加徹底和窮盡無遺。”[1]152盡管葛蘭西否認馬克思哲學唯物主義性質(zhì)，但他明確指出馬克思哲學是一元論哲學，而這種一元論哲學“……肯定不是唯心主義的一元論，也不是唯物主義的一元論”。[1]58葛蘭西沒有發(fā)現(xiàn)，否認馬克思哲學是唯物或唯心哲學與肯定馬克思哲學是一元論哲學是相互矛盾的。

葛蘭西認為馬克思哲學在傳統(tǒng)理解中遭受了雙重修訂，“一方面，它的某些要素，或明或暗地被若干唯心主義思潮所吸收和并吞（人民只要提到克魯齊、金蒂雷、索列爾、柏格森、甚至實用主義就成了）。另一方面，所謂的正統(tǒng)派所關心的確實要找到這樣一種哲學：根據(jù)他們的極端有限的觀點，這種哲學要比對歷史的‘簡單解釋來得更加廣泛，他們認為他們自己在把這種哲學基本上和傳統(tǒng)唯物主義等同起來方面是正統(tǒng)的。”[1]76葛蘭西認為歷史唯物主義不是唯物主義，將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歸結(jié)為傳統(tǒng)形而上學唯物主義的理由是基于完成和完善哲學體系的需要。葛蘭西批評了布哈林在《歷史唯物主義通俗教材》中對馬克思哲學的理解。他認為布哈林的理解中，“甚至實踐哲學都傾向于變成最壞意義上的意識形態(tài)，也就是說，變成永恒的和絕對的真理的教條體系。”[1]96

葛蘭西反對唯物主義，基于他對“唯物主義”獨特的理解。在批評唯物主義的時候，他賦予“唯物主義”一詞以種種不同的含義。一是把唯物主義和機械論、宿命論必然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他說：“在實踐哲學的最近發(fā)展中，對于理論和實踐的統(tǒng)一的概念的闡述和提煉也仍然只處在一個早期的階段上。仍然存在著機械論的殘余，因為人們把理論當作實踐的一個‘補充或一個‘附加，或者當作實踐的婢女來談論。”[1]17葛蘭西認為，這種機械決定論具有一種麻醉、騙人的作用，可以在人失敗時變成實現(xiàn)自我安慰和堅持信念的力量，本質(zhì)上是宗教教義的替代品。葛蘭西認為對實踐哲學的機械論的、唯物主義的理解，雖然有其一定的歷史作用，但畢竟不是對馬克思哲學的正確理解，“……需要把它連同一切應得的榮譽統(tǒng)統(tǒng)埋葬掉。”[1]24這些對“機械論”、“宿命論”的批判實際上是對唯物主義的批判。二是把唯物主義和宗教信仰、迷信偏見必然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他說：“‘從政治上說，唯物主義概念是接近人民、接近常識的。它是和許多信仰和偏見，和幾乎所有的人民大眾的迷信（巫術、幽靈）緊密相連的……民間宗教是非常地唯物主義的。”[1]85三是把唯物主義理解為先驗論的對立面，把一切反對先驗論的觀點都叫做唯物主義，他說：“唯物主義這個名詞被賦予了任何一種從思想領域中把先驗排除出去的哲學學說。”[1]149 四是把唯物主義理解為唯靈論的對立面，把一切反對唯靈論的觀點都叫作唯物主義，“唯物主義是嚴格意義上唯靈論即宗教唯靈論的對立面，所以，人們能夠把整個黑格爾主義，一般地說德國古典哲學，以及感覺主義和法國啟蒙哲學，統(tǒng)統(tǒng)包括在唯物主義的標題之下。”[1]150五是把唯物主義理解為對實際生活目的的追求，對物質(zhì)生活的追求，他說：“在常識的術語中，唯物主義包括一切傾向于把生活的目的放在這個地球上而不是天國里的東西。”[1]150

葛蘭西認為馬克思實踐哲學是一種完全獨創(chuàng)、自足、超越、綜合的哲學。“馬克思是一種世界觀的創(chuàng)造者”，[1]68馬克思所創(chuàng)立的實踐哲學是“自主的和獨立的”，不需要“某種其他的唯物主義哲學或唯心主義哲學的支撐”，[1]159 葛蘭西反對把實踐哲學同任何其他形式的哲學相混淆或者統(tǒng)一，因為“它的獨創(chuàng)性不僅在于它超越了先前的哲學，而且也在于，并首先在于它開辟了一條新路，從頭到腳地更新了整個設想哲學本身的方式。”[1]161當葛蘭西認為馬克思實踐哲學是獨創(chuàng)、自主、自足的哲學時，他并不否認實踐哲學與其他哲學的聯(lián)系，他認為，“實踐哲學是以前一切歷史的結(jié)果和頂點”，[1]108是對“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彼此片面的立場”的在“更高水平上”的“綜合”。[1]91

（二）馬克思哲學是拒斥“形而上學”和物質(zhì)本本論的哲學

在葛蘭西看來，馬克思哲學的主題不是物質(zhì)和形而上學的本體論，而是社會歷史。馬克思哲學是一種歷史主義或人道主義，是拒斥“形而上學”、反對物質(zhì)本體論的哲學。盡管他不同意把馬克思哲學看作是唯物主義，但他仍使用“歷史唯物主義”一詞，他認為當把馬克思哲學叫作“歷史唯物主義”時，只應當記住這一哲學的社會歷史性方面，而不應當把它看作具有某種形而上學根源和物質(zhì)本體論的唯物主義哲學。

葛蘭西認為“世界統(tǒng)一于物質(zhì)”是一個“形而上學”問題，其理論本質(zhì)類似于宗教信仰。他說：“在形而上學唯物主義中，‘客觀的觀念顯然打算指一種甚至存在于人之外的客觀性；但當人們斷言即使人并不存在，某種實在也會存在時，人們或者是在用隱喻說話，或者是落入到一種神秘主義中去了。我們只是在同人的關系中認識實在，而既然人是歷史的生成，認識和實在也是一種生成，客觀性也是如此，等等。”[1]140葛蘭西認為，盡管“世界統(tǒng)一于物質(zhì)”可能是一種規(guī)律，但這一規(guī)律是否正確無法證實。因此，世界的客觀性問題本質(zhì)上和康德的“自在之物”一樣，在鴻溝對面無法認識。相信存在著一個外部世界，完全是出于一種宗教信仰。若相信外部世界是客觀地現(xiàn)實，那么人們相信的依據(jù)是什么？葛蘭西認為“相信”的依據(jù)最終還是歸結(jié)于宗教信仰。

既然不應當去談論“人之外的現(xiàn)實”，那么應該如何看待恩格斯關于世界物質(zhì)性的論斷呢？葛蘭西認為，“對于恩格斯所說‘世界的物質(zhì)性是由哲學和自然科學的漫長和費力的發(fā)展所證明的說法，應當加以分析和使之更加精確。”[1]140在葛蘭西看來，恩格斯只是承認“人類的客觀”，而不是承認人之外的客觀世界。馬克思哲學如何理解“物質(zhì)”呢？葛蘭西認為，對于“物質(zhì)”，不應當從“形而上學”的本體論意義去理解，而應當把物質(zhì)看作是一個社會歷史范疇，他說：“顯然，對于實踐哲學來說，對于‘物質(zhì)概念既不應當從它在自然科學中獲得的意義上來理解（物理、化學、力學等等——要從其歷史發(fā)展中來注意和研究的意義），也不應當從人們在各種唯物主義形而上學中發(fā)現(xiàn)的任何意義上來理解。應當考慮到一起構(gòu)成為物質(zhì)本身的各種物理（化學、機械的等等）特性（除非人們求助于康德的本體概念），但只是在它們變成一種生產(chǎn)的‘經(jīng)濟要素的范圍內(nèi)。”[1]162總之，馬克思哲學只是一種關于社會歷史的哲學，在其理論體系中不設計物質(zhì)本體論問題。

（三）馬克思哲學是一種“創(chuàng)造的”哲學

葛蘭西將馬克思哲學劃歸為“創(chuàng)造的”哲學，認為馬克思哲學不是視思想為創(chuàng)造主體的唯心主義“創(chuàng)造的”哲學，而是強調(diào)人的實踐創(chuàng)造性作用的“創(chuàng)造的”哲學。

首先，人本身不是一種既定存在物，而是一種創(chuàng)造的活動、一種創(chuàng)造的過程。葛蘭西提出了“人是什么”的問題，并從是否具有創(chuàng)造性、能動性的角度來考察這一問題的答案。他認為在傳統(tǒng)的理解中，人是既成的、被預先規(guī)定好了的存在，人不具有創(chuàng)造性、能動性。天主教的觀點如此，自然主義或生物學觀點也如此。葛蘭西主張“必須改革關于人的概念。”[1]35葛蘭西“實踐哲學”認為，人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人是一個能動的過程，人的“本性”不在“人本身”，而在人的活動過程中。人們必須把人看作是一系列能動的關系，其中個性雖然重要，但卻并不唯一。人類同自然界發(fā)生關系，并不因為人是自然界的組成部分，人類是通過自身能動的勞動和技術與自然界有意識、有目的地發(fā)生關系。在與自然界發(fā)生復雜關系的過程中，人既改變了自然，也改變了自身。可見，人的“本性”不在“人本身”之中，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而是在于人的實踐活動中，因而是可以改變的。人作為一種創(chuàng)造的過程，是處在社會關系之中的，所以人是能動的社會存在物。葛蘭西說：“‘人的本性是社會關系的總和，這是最令人滿意的答案，因為它包括生成的觀念（人‘生成著，他隨著社會關系的改變而不斷地變化著），而且也因為它否認有‘一般的人。”[1]40人的本質(zhì)不僅是現(xiàn)階段所有關系的綜合，同時還是歷史關系的總和。他反對把人的本性看作是生物學意義上的本性，認為人類的本性不是由人的自然本性所賦予，不能以生物學上的差別（如皮膚的顏色）來對人進行區(qū)分。一句話，人是這樣一種存在物：在一定的社會關系中改造外部世界，形成和發(fā)展自己的本質(zhì)。

第二，葛蘭西“實踐哲學”強調(diào)理論和實踐的統(tǒng)一、同一。在這種統(tǒng)一中，理論是對創(chuàng)造性實踐活動的創(chuàng)造性意識。同時，理論又積極參與對現(xiàn)實世界的創(chuàng)造。理論和實踐的同一是一種批判的行動，在這種批判行動中，實踐的合理性和必要性、理論的現(xiàn)實性和科學性均得以證明。理論和實踐的統(tǒng)一首先意味著理論、意識不是對既在的、自在的“客觀實在”的“感受”、“反映”，而是對人自身創(chuàng)造性活動的歷史性認識，即意識的對象不是既在的，而是歷史生成的。葛蘭西批判形而上學唯物主義將意識對象（客觀實在）看作是人之外的客觀性，認為這種客觀實在只能在人的關系中被認知。既然人是歷史的生成，認識和實在也必然是一種歷史的生成。在葛蘭西看來，“我們對事物的認識無非是我們自己、我們的需要和我們的利益。”[1]54因此，在理論和實踐的統(tǒng)一中，實踐是基礎，具有決定意義。葛蘭西引用了這樣一個諺語：“首先是生活，然后才是哲學”，以說明生活、實踐對于理論的基礎決定性，但他也認為“在實際上，把生活和哲學分開來，是不可能的。”[1]49

認識到意識的對象是人的歷史活動，就能真正認識理論的歷史性、相對性。理論、意識隨著人們創(chuàng)造性的歷史活動而發(fā)展、變動，不具有永恒、絕對的性質(zhì)。葛蘭西指出，理論、意識，它們“全都是被歷史地規(guī)定的”。[1]54所謂永恒真理和絕對真理都產(chǎn)生于實踐，代表一種暫時的價值。同理，馬克思哲學也是如此，它以歷史主義的方式分析自身，認為自己只是哲學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階段。理論和實踐的統(tǒng)一還意味著，理論必須變?yōu)樾袆樱瑓⑴c對現(xiàn)實世界的改造，達到理論和實踐的“合而為一”。理論的實踐功能是葛蘭西更多地強調(diào)的方面。葛蘭西反對把理論看作實踐的“補充”、“附加”、“婢女”，認為實踐哲學作為一種理論“既是科學又是行動。”[1]68哲學是社會實踐的表現(xiàn)，必然對社會產(chǎn)生一定積極的或消極的作用，其作用程度是衡量理論重要性的尺度。在強調(diào)理論對于生活的意義時，葛蘭西強調(diào)了知識分子對于歷史運動的重要性。理論和實踐的統(tǒng)一“這個發(fā)展過程是和知識分子與群眾之間的辯證法相聯(lián)系的”。[1]16知識分子的作用代表了理論的作用。葛蘭西認為，如果沒有知識分子，就沒有組織者和領導者。無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必須在無產(chǎn)階級政黨活動中得到培養(yǎng)和鍛煉，達到理論和實踐的統(tǒng)一。

二、對馬克思哲學的走近

在馬克思哲學理解史上，葛蘭西“實踐哲學”為“理解馬克思”提供了獨特的新視野，與傳統(tǒng)理解相比較，其理解方式表現(xiàn)出巨大的理論勇氣，體現(xiàn)了對時代生活的關注，與“實踐本體論”、“狹義歷史唯物論”等理解方式相比，其理論邏輯也更加徹底，它看到了、發(fā)現(xiàn)了傳統(tǒng)理解中長期忽視的一些馬克思哲學思想。

（一）實踐觀點是馬克思哲學的根本觀點

葛蘭西將馬克思哲學理解為“實踐哲學”，其根本貢獻在于提出實踐觀點是馬克思哲學的根本觀點、實踐思維方式是馬克思哲學的根本思維方式。在對馬克思哲學的傳統(tǒng)理解中，不能說完全沒有重視馬克思的實踐觀點，但通常把實踐觀點看作是認識論的首要基本觀點，普列漢諾夫甚至也把馬克思哲學稱作“實踐哲學”。但在傳統(tǒng)理解中，實踐觀點的重要性被局限在狹義的認識論范圍內(nèi)，僅僅強調(diào)實踐對于認識的中介基礎作用和強調(diào)馬克思哲學的實踐功能，沒有把實踐范疇提高到馬克思哲學的根本的、基礎的地位，沒有把實踐理解為馬克思哲學的根本出發(fā)點。在傳統(tǒng)理解中，馬克思哲學根本出發(fā)點是運動變化著的物質(zhì)。因此葛蘭西批評傳統(tǒng)理解者將馬克思哲學理解為本體論化的哲學。在本體論化的哲學中，由于理論視野的局限，不可能賦予實踐觀點更高的地位。葛蘭西“實踐哲學”突破了本體論化的哲學視野，不從“本原”觀點出發(fā)分析和解決哲學問題，而以實踐觀點來理解和分析哲學問題，這是馬克思哲學理解史上的重大進步，盡管肯定實踐范疇的地位是建立在否定物質(zhì)范疇的基礎上的。誠然，對實踐的物質(zhì)本性，葛蘭西缺乏正確的認識，但在肯定實踐范疇是馬克思哲學出發(fā)點、實踐范疇是馬克思哲學基本范疇等觀點上，葛蘭西比傳統(tǒng)理解者更接近馬克思哲學。

葛蘭西將實踐看作人的根本存在方式，認為“必須把人看作是一系列能動關系（一個過程）”，[1]36也是對馬克思哲學的走近。傳統(tǒng)馬克思哲學理解者主要從人的本質(zhì)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來說明人的本質(zhì)。盡管這一觀點原則上是正確的，但它沒有進一步揭示人和動物的本質(zhì)區(qū)別。馬克思關于人的本質(zhì)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的論斷，并不是說明人與動物的本質(zhì)區(qū)別是什么，而在于說明人與人之間的區(qū)別在于其所處的具體社會關系。在馬克思看來，勞動、實踐才是人和動物的本質(zhì)區(qū)別，勞動、實踐才是人的本質(zhì)屬性。馬克思說：“一旦人們自己開始生產(chǎn)他們所必需的生活資料的時候，他們就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qū)別開來。”[2]24可見，葛蘭西關于“實踐是人的存在方式”的論斷，是符合馬克思關于人的本質(zhì)的理解。在馬克思哲學中，只有承認“實踐是人的存在方式”，才能得出人的本質(zhì)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的結(jié)論，因為人的社會關系產(chǎn)生于人的實踐活動。

（二）馬克思哲學的主題是人或人類社會歷史

葛蘭西認為馬克思哲學的主題不是物質(zhì)，不是形而上學的本體論問題，而是人或人類社會歷史。他說：“物質(zhì)本身并不是我們的主題，成為主題的是如何為了生產(chǎn)而把它社會歷史地組織起來，而自然科學則應當相應地被看作是一個歷史范疇，一種人類關系。”[1]162在對馬克思哲學傳統(tǒng)理解中，本體論、一般世界觀問題是馬克思哲學的核心問題，人或人類社會歷史問題至多只是馬克思哲學的主題之一。也正是因為如此，傳統(tǒng)的馬克思哲學理解方式一直受到從盧卡奇開始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猛烈批判，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認為傳統(tǒng)理解忽視了人的存在，導致馬克思主義哲學出現(xiàn)了“人學空場”。

與西方馬克思主義主流觀點相似，葛蘭西認為在馬克思哲學中，人的問題或社會歷史問題才是真正的核心問題。不應該談論“人之外的現(xiàn)實”，離開人的問題來討論物質(zhì)本體論、一般世界觀，是一種形而上學或宗教的思維方式。馬克思哲學所關心的不是自然界的運動、發(fā)展、變化，而是人的歷史發(fā)展過程；馬克思哲學根本目的是通過實現(xiàn)無產(chǎn)階級解放以實現(xiàn)人的解放；馬克思哲學的基本任務，是揭示人類社會歷史運動的規(guī)律。

（三）意識的現(xiàn)實對象是人的實踐活動

馬克思哲學與從前一切唯物主義哲學的根本區(qū)別不在于唯物主義和辯證法相結(jié)合，也不在于“本體論”上的理解差異，而在于對意識現(xiàn)實對象的理解差異。馬克思認為，包括費爾巴哈在內(nèi)的從前一切唯物主義對意識現(xiàn)實對象的理解方式是唯物主義的直觀理解方式，即將客觀事物理解為意識的對象。這種對象是先在的、既成的，不是主體創(chuàng)造性活動，不是歷史地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馬克思把實踐理解為對象性活動，理解為意識的現(xiàn)實對象，把自己的哲學同舊唯物主義區(qū)別開來。傳統(tǒng)馬克思理解者始終沒有把握馬克思在意識對象觀上實現(xiàn)了真正變革，仍然將物質(zhì)、先天存在的客觀事物作為意識的對象，犯了所有直觀唯物主義同樣的錯誤。

葛蘭西認為，意識的對象是人的歷史活動，并隨著人的能動的歷史活動而發(fā)展、變化。他說：“在形而上學唯物主義中，‘客觀的觀念顯然打算指一種甚至存在于人之外的客觀性；但是當人們斷言即使人并不存在，某種實在也會存在時，人們或者是在用隱喻說話，或者是落入到一種神秘主義中去了。我們只是在同人的關系中認識實在，而既然人是歷史的生成，認識和實在也是一種生成，客觀性也是如此，等等。”[1]140可見，葛蘭西對意識和實踐關系的論證是深刻的，與馬克思對意識和實踐關系的理解基本一致。此外，在葛蘭西“實踐哲學”中，關于對象和客體具有主體性、人對世界的意識同時是一種自我意識、是對人自身存在的意識等問題的論述，也是對馬克思哲學的走近。

三、對馬克思哲學的遠離

盡管葛蘭西“實踐哲學”在強調(diào)“實踐觀在馬克思哲學中的重要地位”等方面走近了馬克思哲學，但不可忽視的是，他對馬克思哲學的理解具有很大局限性，其根本缺陷在于否定馬克思哲學的唯物主義性質(zhì)。它在否定馬克思哲學的唯物主義性質(zhì)、否定思維與存在關系是馬克思哲學的基本問題、否認馬克思哲學的本體論基礎、將馬克思哲學理解為人道主義以及對唯物主義、實踐本質(zhì)、唯物主義的歷史決定論、絕對真理和客觀真理等問題的理解也與理論事實不符，遠離了馬克思哲學。

（一）否認馬克思哲學的唯物主義性質(zhì)

如上所述，葛蘭西認為馬克思哲學既不是唯物主義哲學、也不是唯心主義哲學，馬克思哲學超越了唯物、唯心對立的陳舊思維方式，是一種“超越的”實踐哲學。馬克思本人從來沒有將自己哲學理論叫作唯物主義。葛蘭西對馬克思哲學的“超越”的理解顯然不符合事實。誠然，在1844年底之前，馬克思并沒有自覺意識到自己的哲學是唯物主義，他自覺意識到自己的哲學是超越唯物、唯心對立的人道主義，但不能據(jù)此否定馬克思哲學的唯物主義性質(zhì)。歷史地看待馬克思的思想發(fā)展，可以發(fā)現(xiàn)馬克思只是在其思想發(fā)展的一定階段才成為“馬克思”，馬克思的思想也并不就是馬克思主義，馬克思只是在其思想發(fā)展的一定階段上才創(chuàng)立了馬克思主義。在馬克思思想發(fā)展過程中，經(jīng)歷過理想主義、黑格爾主義、“費爾巴哈派”和馬克思主義四個階段。不能根據(jù)馬克思在創(chuàng)立馬克思主義哲學之前將自己的哲學叫作“人道主義”這一事實推斷出馬克思主義哲學是超越唯物、唯心對立的實踐哲學。若想論證馬克思哲學的“超越”性質(zhì)，應當以馬克思在創(chuàng)立馬克思主義哲學之后的思想為根據(jù)。

從1845年清算從前哲學信仰并創(chuàng)立新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之后，馬克思自覺地、明確地、一貫地對自己的新哲學理論持唯物主義立場。1845年，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批評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時，認為它們的缺點是直觀性，而不是唯物主義性質(zhì)。為了與它們相區(qū)別，馬克思將自己的哲學叫作“新唯物主義”。1845-1846年，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明確將自己稱為“實踐的唯物主義者”、[2]75“共產(chǎn)主義的唯物主義者”。[2]78 1867年，馬克思在《資本論》一個注中說：“通過分析來尋找宗教幻想的世俗基礎，比反過來從當時的現(xiàn)實生活關系中引出它的天國形式要容易的多。后面這種方法是唯一的唯物主義方法，因而也是唯一科學的方法。”[3]410這里表現(xiàn)出馬克思對唯物主義的肯定和認可。1868年3月6日，馬克思在致庫格曼的信中批評杜林時說：“他十分清楚地知道，我的闡述方法和黑格爾的不同，因為我是唯物主義者，黑格爾是唯心主義者。”[4]5261868年12月13日，馬克思在致恩格斯的信中說：“赫胥黎最近在愛丁堡所作的演講，再次表現(xiàn)出比近幾年更具有唯物主義的精神，但他又給自己留了一條后路。當我們真正觀察和思考的時候，我們永遠也不能脫離唯物主義。”[4]213可見，馬克思非常明確地承認自己是一名唯物主義者，肯定唯物主義是觀察和思考問題的正確方法。

（二）否認思維和存在關系是馬克思哲學的基本問題

葛蘭西認為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不再是馬克思哲學和現(xiàn)代哲學的基本問題。值得注意的是，他否認的重點不是在思維和存在的關系是否為哲學基本問題，而在思維與存在的關系是否是一個哲學問題。其實，不管思維與存在的關系是否為哲學的基本問題，只要它還是一個哲學問題，就不能超越唯物、唯心的對立。

首先，思維和存在的關系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問題。誰也不能否認人在思維著，人在思維著外部世界，因此必然存在思維和被思維的外部世界（存在）的關系問題。人類生活無非是做兩種事情，一是認識世界，二是改造世界。認識世界，就存在著認識和對象之間的關系問題，這是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改造世界，也就是認識（思維）指導行動，這是想和做的關系，也是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因此，全部人類認識史和實踐史都表明，在人類生活中，確實存在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其次，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是一個真實的哲學問題。從科學史和哲學史的實際情況來看，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是由哲學提出并由哲學來思考、解決的。具體科學提出和解決自己學科領域內(nèi)的問題，不提出和解決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既然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是一個哲學問題，哲學就必須回答這一問題。從邏輯分析和哲學史的事實來看，對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的回答有三種方式：存在決定意識、意識決定存在、存在和意識互不相關。第一種是唯物主義觀點，第二種是唯心主義觀點，第三種是二元論觀點。前兩種解答顯然沒有超越唯物、唯心的對立，第三種解答也沒有實現(xiàn)對唯物、唯心的超越，只是在唯物、唯心二者之間采取一種妥協(xié)、折中的辦法。葛蘭西也明確反對二元論的哲學立場。

從哲學內(nèi)容看，馬克思沒有回避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他對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作出了新唯物主義的回答。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恩格斯明確提出了思維和存在問題的關系問題：“這些哲學家沒有一個想到要提出關于德國哲學和德國現(xiàn)實之間的聯(lián)系問題，關于他們所作的批判和他們自身的物質(zhì)環(huán)境之間的聯(lián)系問題。”[2]66“這些哲學家們”沒有想到要提出的問題，就是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與唯心主義哲學相反，馬克思哲學從現(xiàn)實出發(fā)來解釋意識。馬克思說：“這種歷史觀和唯心主義歷史觀不同，它不是在每個時代中尋找某種范疇，而是始終站在現(xiàn)實歷史的基礎上，不是從觀念出發(fā)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zhì)實踐出發(fā)來解釋觀念的形成”，[2]73“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2]73關于意識的產(chǎn)生和物質(zhì)的關系，馬克思指出：“意識一開始就是社會的產(chǎn)物，而且只要人們還存在著，它就仍然是這種產(chǎn)物。”[2]72關于意識和現(xiàn)實對象的關系，馬克思認為“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過程”。[2]73關于意識和存在的一般關系，馬克思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序言》中說：“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5]32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二版跋》中，批判了黑格爾在思維和存在關系問題上的唯心主義觀點，他說：“在黑格爾看來，思維過程，即他稱之為觀念而甚至把它變成獨立主體的思維過程，是現(xiàn)實事物的創(chuàng)造者，而現(xiàn)實事物只是思維過程的外部表現(xiàn)。我的看法則相反，觀念的東西不外是移入人的頭腦并在人的頭腦中改造過的物質(zhì)的東西而已。”[5]111 可見，馬克思不但沒有回避或否認思維和存在關系問題，而且在這一問題上持鮮明的唯物主義立場。

（三）否認馬克思哲學的物質(zhì)本體論基礎

葛蘭西否認馬克思哲學具有物質(zhì)本體論基礎，認為物質(zhì)本體論或“世界統(tǒng)一于物質(zhì)”是一個形而上學的問題，是一種宗教信仰般的思維方式。不論從邏輯上還是從事實上，葛蘭西這一論斷均不能成立。要否認物質(zhì)本體論，首先要搞清楚“本體論”的含義。“本體論”原是一個舊哲學用語，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很少用“本體論”這一術語來表達相應哲學理論。但討論問題不能在用詞上糾纏，應該針對具體理論內(nèi)容。反對的不應該是用語，應該是實際的思想內(nèi)容。本體論在通常意義上是關于“存在”的哲學理論。“存在”有三個基本問題：一是存在是什么、二是存在是否運動變化發(fā)展、三是存在是否可知。關于這三個問題的理論，就是本體論。從實際內(nèi)容來看，本體論就是世界觀，即對世界一般本質(zhì)的看法。在世界觀意義上使用“本體論”一詞時，反對馬克思哲學具有本體論，也就是反對馬克思哲學具有一般世界觀。馬克思哲學反對過唯心主義、形而上學、不可知論的世界觀，但沒有反對過“世界觀”本身。在馬克思思想發(fā)展過程中，他批評過黑格爾世界觀的唯心主義性質(zhì)，但沒有對黑格爾研究世界一般本質(zhì)問題提出批評。馬克思批評過費爾巴哈哲學的直觀性，但從來沒有批評費爾巴哈關于一般世界觀的基本觀點。馬克思在其著作中也使用過自然、物質(zhì)、運動、規(guī)律這些本體論范疇，表達了相應的世界觀思想。因此，不能說馬克思反對本體論和馬克思哲學沒有本體論。

馬克思哲學反對某些本體論的思維方式，但不反對一切本體論思維方式。在哲學史上，對待世界本質(zhì)的觀點有一種“本原”的思維方式，即從世界構(gòu)成元素的角度去探尋世界的本原，尋找構(gòu)成世界的最小的、最基本的單位。“本原”的思維方式主要存在于古代，在近代還有一定影響。這種思維方式?jīng)]有脫離自然科學的思維方式，是一種錯誤的哲學思維方式。在哲學史上，還存在另一種對待世界本質(zhì)的觀點，即從思維和存在的關系來思考世界的“本原”，把“本原”理解為思維和存在關系中第一性和決定性的東西。黑格爾、費爾巴哈都按照這種思維方式來理解世界本質(zhì)。黑格爾把“理念”看作世界本質(zhì)，費爾巴哈把“自然”看作世界本質(zhì)。馬克思繼承了這種思考世界本質(zhì)的思維方式，認為客觀世界不依賴于意識而存在，意識是物質(zhì)的屬性，是人腦的機能，表達了明確的本體論思想。

注釋：

①西方馬克思主義中，柯爾施、薩特等盡管沒有明確提出“實踐哲學”思想，但是

他們反對唯物、唯心二元對立，本質(zhì)上也是一種“超越”的思想。以馬爾科維奇、

格魯博維奇、斯托揚維奇等為代表的南斯拉夫“實踐派”在其相關著作中表達了

豐富的“實踐哲學”思想。在我國“反思哲學”時期，高清海教授是“實踐哲學”

的主要倡導者，其基本觀點和葛蘭西的觀點是一致的，但表述更加明確，論證更

為充分。

②新世紀以來，隨著“后馬克思主義”研究的興起，學界出現(xiàn)了葛蘭西研究熱潮，

主要針對葛蘭西霸權(quán)或文化領導權(quán)、市民社會理論展開討論。

參考文獻：

[1]（意）葛蘭西.實踐哲學[M].徐崇溫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90.

[2]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4]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5]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作者簡介：桑明旭（1984-），男，江蘇東海人，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哲學。

（責任編輯：楊立民）

基金項目：中國人民大學科學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成果，項目編號：15XNH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