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智正
我還很小的時候,她到學校哭。我第一次看見一個大人這么哭,心里有點害怕。她來看她的雙胞胎女兒,她的兩個女兒躲在教室里不出來見她。她在教室門口那兒,扶著那棵樹哭。我們很多同學圍著她看。她哭得坐倒在地上,我看得也想哭,眼淚也要流下來。上課鈴響了,她還在那里哭。等下課出來,那棵樹下已經沒人了。
她就住在村尾那兒,我從她家門口走過的時候,總看見她家大門關著。
等我大了一點才知道,她生了雙胞胎,老公和她離婚了,娶了另外一個女人。她老公是附近出名的老板,很早之前就造了五層樓,那個房子高過了圍繞著村子的樹林,很遠就能看見。附近的人都叫他五層樓老板,有人說他造這么高,是給鳥住的。他娶了新老婆,她就回到了老家,住在弟弟的房子里。他不讓她去看她的兩個女兒,她去家里看,他就打她的兩個女兒。她去學校,兩個女兒躲著她,不敢讓她看見。
她在城里一家廠里上班,夏天傍晚下班的時候,我們在塘里洗澡,看見她騎著自行車經過,穿著連衣裙戴著斗笠,上身筆直,慢慢地踩著,騎車的姿勢很好看。
那個時候,村里戴胸罩的女人很少。村里的那些姑姑嬸嬸大姨大媽議論誰戴了胸罩。這個女的就是她們說的對象。她們說她是想找新老公了,兩個女兒就當一個也沒生過。
我讀初中的時候,這個女的還一個人住在村里。那一年,他的老公發生了車禍,車從城門口的大橋上沖下去,連同她的兩個女兒全都跌死了。有人說是報應,有人說是被新老婆謀死的。我不太相信,又不是放電影。
等我讀高中的時候,她還是一個人住在村里。有時路上碰到了,她會跟我說一聲“回來了”。她第一次這么跟我說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因為我和她差了這么多年,她跟我家也沒什么來往,從小我都沒有跟她說過話。也許她覺得我現在長大了吧,就像大人一樣跟我打個招呼。我就跟她笑笑,不知道說什么好。每次碰到她就是笑笑,有時遠遠地看見她過來,還繞開了幾次,因為覺得尷尬不知道說什么。
鄰居阿姨說,那個女的說起過我的,對我印象不錯,說我很老實,見人就是一笑一笑的。鄰居阿姨又說,她現在腦子有點不太正常。
我反正是看不出來。她笑著跟我打招呼的時候,我覺得很正常,就是她人很瘦,看上去也有點累的樣子。她的院門還是像以前那樣關著。我媽說,她在院子里種了很多花。
讀大學時暑假回去,我發現她家圍墻上爬滿了藤蘿,還有大門上也都是,從檐頭上掛下來,我覺得進門都得低頭。
等我工作,回去都是冬天的時候。從她家門口經過,圍墻和大門上的藤蘿,綠色的葉子全部不見了,布滿了灰突突的藤,看上去有點古怪。不過院子里以前的舊樓拆了,蓋了個平臺。越過圍墻,我可以望見平臺上擺著幾盆花,還長著綠葉子。我不知道是什么花,太遠看不清,不過我不懂花,看清了也不會知道是什么。
那年夏天,我回去參加朋友的婚禮。很巧的是,前兩天她死了,我和另外幾個人過去看。她家院門口擺滿了花,可以說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花擺在一起,大概有幾百盆,花的顏色什么樣的都有,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簡直就是一片五彩繽紛的花海。她家的大門大開著,把她的棺材抬出來時,大家覺得門上的藤蘿太礙事了,就在她弟弟的指揮下,把那些枝葉全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