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莎妮
天氣漸熱以后,秦蕊蕊像是從海底浮出水面的一株細長柔軟的水生植物,在我的視線里凸顯出來。
幾個月前招聘的時候,我作為技術顧問參加了面試評審。那個時候,大家還穿著厚重的冬裝。有的人進屋后會脫掉外套,有的人不脫,脫不脫都沒有不自然的感覺。
秦蕊蕊那天沒有脫羽絨服,包裹得嚴嚴實實地坐在對面的椅子上。臉型是圓的,眼睛是圓的,讓人以為蓬松的羽絨服下面也是一副圓滾滾的身子。她很年輕,不是那么專業,但有一副誠懇的表情,應該是個聽話、勤快的孩子。我在評語上寫了褒獎的話。雖然最后錄用的權力不在我這兒,但多少可以對領導的判斷起一定的作用。
春天之后,我看見秦蕊蕊笑盈盈地坐進了正對電梯口的那間辦公室。
同在一層樓上班,上下電梯、去茶水間、走在過道里,時不時會碰面。更何況秦蕊蕊的辦公桌幾乎正對著電梯口,看見她的概率比除了同一間辦公室的其他人都高。
每個人的衣服都被距離我們越來越近的太陽一件件脫去,初夏的時候,公司女孩兒們的皮膚暴露出衣服外的范圍越來越大。我甚至想感嘆一下,又是一年更替,但我的時間似乎依然停滯不前。
我能看見自己的衰老,畢竟就要四十歲了。零星的白發,粗糙的掌心,腰椎間盤突出手術后留下的疤痕,都在說著關于時間流逝這件事。但我體會不到我身體內部的衰老。也許有個孩子就不一樣了吧。可是我和妻子一直沒有小孩兒。三十歲之前我們不想要,三十五的時候突然想要了,卻發現我們真的生不出來。誰的責任,我們不想知道,憂愁了一段時間之后,也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于是任憑時間怎樣地翻騰,我就像是沉入水底的石塊,一動不動地等待著一天一天的消失。
六月的一天,茶水間里,三五個人在里面喝水聊天。秦蕊蕊站在靠近飲水機的墻邊,穿著短袖、短褲,細長的四肢從袖管和褲管里延伸出來,胳膊像植物的莖蔓,蜿蜒著握住一只馬克杯。
一位女同事拆開一袋餅干。“我兒子從奧地利帶回來的,來嘗嘗。”她把餅干遞到每個人面前,我也順手拿了兩塊。女同事把餅干遞給秦蕊蕊,秦蕊蕊輕輕地搖了搖頭。“別客氣啊,吃啊。”女同事把餅干舉到秦蕊蕊的下巴上。“不是客氣,真的不想吃。”秦蕊蕊依然握著杯子,沒有動作。“嘗一塊嘛,真的很好吃的。”女同事不罷休。“是很好吃。”“奶味特別濃郁。”“秦蕊蕊你就吃吃看了,你反正那么瘦。”其他幾個同事也參與進來。
秦蕊蕊拗不過這么多人,翹著手指從袋子里拿起一塊,先把餅干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再用門牙小小地摳下餅干的一個角。然后像刨地似的,一點一點地把用牙齒把餅干刨成碎屑卷進嘴里。吃了三分之一,秦蕊蕊舉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配合著聽不見的咕嘟一聲,頭一低把水咽了下去。看起來像是很艱難地才把餅干沖進喉嚨。
下班回家,妻子做了炸醬面。我們一邊看“新聞聯播”,一邊拌面、吃面。電視里播放著某國大地震的畫面,灰蒙蒙的殘垣斷壁、騰空而起的煙塵——這些畫面本身是沒有聲音的,但我們知道那里的人群一直在喊叫著、哭泣著。主持人播報的聲音被刺激性的畫面推擠到我的感官末梢,也就是說,我知道主持人在說話,卻無法弄清他在說什么。
我收回視線,不想被不良的情緒干擾,緊緊盯著眼前的面條。這盤炸醬面看起來粗劣而油膩,也許是下午吃了兩塊奶味厚重的餅干,面條看起來像是被無數憤怒的人用手反復搓揉,最后一把抓起扔進盤子。我站起身進廚房倒了杯白開水。就著白開水,我一根一根地把面條咽進喉嚨。
重復著這個動作,讓我想起秦蕊蕊來。她咽下餅干的時候,我看見她白得透明的細脖子。脖子上的青筋從耳根一直延伸到鎖骨,似乎沒有肌肉,只是被皮膚包裹著的骨架。我想象著用手掐住她的脖子,我似乎能感受到那種特殊的手感。面條一根根地站立起來,它們是被憤怒的人反復搓揉的面條,它們帶著同樣的憤怒與我對視。突然間,它們柔軟起來,搖擺著向我蜿蜒扭動而來。它們看起來就像秦蕊蕊的手臂,細長無骨,把我纏繞在濃黑醬油色的空氣中。我掙扎著快要窒息。
筷子被丟在桌上的時候,面條返回盤子,秦蕊蕊的脖子和手臂返回我的記憶。妻子轉過頭看了看我:“又不舒服啦?”
“還好,可能天熱了吧,把電風扇打開就好了。”我擰開吊扇,讓風把額頭的汗水吹干。但秦蕊蕊的樣子在記憶里被重新排列,立在了靠前的位置。
上下電梯的時候,忍不住對著秦蕊蕊的辦公室看上一眼。一個快四十的老男人,偷瞄一個剛大學畢業的小姑娘,既是情理之中,也稍許有些不道德,但我還是會把眼光不經意地掃向秦蕊蕊,瘦瘦小小的身體像被桌椅擠成了一條縫隙,有點兒讓人發笑,又感覺刺著心的癢癢。這種情緒過一陣就會好的吧,我這么想著,一次次從她身邊經過。
七月七號晚上七點,吃完飯才想起明天出去開會的文件丟在了公司。明天早上拿了再去開會也行,但又覺得晚上出去走走并不壞。晚餐妻子做了咖喱飯,我不認為咖喱有多好吃,但拌著咖喱醬汁的飯,總能不知不覺地吃下一大碗。走去公司大約需要二十分鐘,正好當作飯后運動。
電梯到達的時候,習慣性地看了一眼秦蕊蕊的辦公室。辦公室的大門敞開著,秦蕊蕊被罩在節能燈的巨大光暈下,臉部隨著電腦屏幕的閃爍不斷變化著光澤。整層樓沒有一個人,她的小身子就像湖面上飄零的一片樹葉。
我加重腳步,又清了清嗓子,既是怕自己的突然出現嚇到她,也似乎希望她能看見我,點個頭打個招呼什么的。
她循著我的聲音望向我。“你好。”她說話的聲音像飄浮在空氣中的一縷煙,從耳朵鉆進身體。
“嗯,你好。吃了嗎?”我寒暄了一句。
“你呢,吃過了嗎?”秦蕊蕊歪著頭看我,圓溜溜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
“你要是沒吃,我就和你一起吃。”秦蕊蕊搶在我的回答之前說道。
“沒……沒吃。我還沒吃呢。”我不由自主地說了個謊。
“那好啊,我們一起去找東西吃。”
“哦,你等我一下,我去辦公室拿份文件。”我急匆匆地小跑進辦公室,還得意于自己沒忘了正事。出辦公室門的時候,看見秦蕊蕊站在電梯口,細細長長的像被拉開的面條。這么形容一個女性,也許過于殘酷,或者可以說,像一根樹枝,可依然缺乏美感。秦蕊蕊就這樣細直的一副樣子,已經像根釘子似的插進我的思維,一時竟有些慌張。
“想吃什么?”我一邊和秦蕊蕊并肩走著一邊問。
“不知道,最頭痛的事情就是想吃什么。如果不吃東西也不會死的話,真不想吃飯。”秦蕊蕊撅著嘴說。
兩人之間的距離并不是那么近,但有種相互熟絡的感覺。開始我想不出是什么原因,漸漸理解為,我偷偷看著她的時候,即使她看似沒有看見我,也應該能感受到我的注視。眼神當中有著某種信息,總有敏感的人可以接收到信號,并與之產生互動。我們沒有通過語言交流,卻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有了了解。我暗自笑笑,嘲諷了一番自己幼稚得像青少年一樣的想象力。
“中午還能和大家一起吃,到了晚上一個人,完全沒有胃口。吃飯是一件連充饑都談不上的事情,差不多就是為了活著吧。”
“一個人住?”我問。
“嗯,自己租的房子。”
“那你不是本地人啊,老家哪里?”我問,“我不太會聽方言、口語這些。”
“徐州。”秦蕊蕊說。
“徐州?”我有些吃驚,“徐州人不是應該更高大更強壯一些嗎?你看起來不像啊。”
“哪兒都會有特例吧,我就是咯。”秦蕊蕊的圓眼睛笑彎了起來。
閑扯著走到一條滿是小吃店、小飯店的巷子。“吃什么好呢?”我的胃里還塞滿著咖喱飯,一時沒什么食欲。“這家行不行?”我指著一間中式快餐店。櫥窗玻璃上貼著菜肴特寫的招貼畫,精心的布光、擺盤很是誘人,卻還是提不起胃口。不過店堂里干干凈凈、亮亮堂堂,看著挺舒服。
“行,我吃什么都無所謂。”秦蕊蕊先我一步推開門進去。
端著托盤付款的時候,我想著如果秦蕊蕊要AA制,我一定不答應,一定要搶在她前面把兩個人的錢都付了。只稍稍客套了一下,秦蕊蕊并沒有多爭,便讓我把錢付了。也許她已經接收到了我鐵定要買單的決定,我更加為自己與她能在空氣中交流而感到意外和驚喜。
我裝作到現在還沒吃飯的樣子,大口扒拉起米飯,吃菜、喝湯,像是津津有味。看向秦蕊蕊,她用筷子挑起三四粒米含進嘴里,嚼了嚼,舀起一勺湯,連同飯粒一起咽下。
“和我吃飯很無趣吧?”秦蕊蕊放下筷子,抱著胳膊與我對視。
“這兒的菜,做的是不怎么樣。下次還能碰到一起吃飯的機會,我請你吃好吃的。”
“不是菜的問題,就是不喜歡吃東西。沒有饑餓感,味覺雖然發達,卻發現不了喜愛的飯菜。朋友們喜歡找各種古怪的食物,各種刺激的調料,我可怎么也沒有興趣,和一大桌人一起吃飯很痛苦。”
“人人都有煩惱嘛,雖然你的煩惱古怪了點兒,但是還是表示理解。”
“你呢,你的煩惱是什么?”秦蕊蕊問,又重新拿起筷子挑起米粒塞進嘴里。的確像是為了生存而吃飯,沒有一點兒享受的快感。
“沒有具體的煩惱,只不過年齡大了,有時猛然發現自己竟然渾渾噩噩地活到了現在。成就啦、功名利祿啦,并不是追求的目標,只不過覺得活得有些空洞。你還年輕,可能一時理解不了。”
我用勺子舀紫菜蛋花湯,我看見黑色的發絲似的紫菜在水里打著轉兒形成漩渦。漩渦深深沉向地底,深不見底的漩渦里隱藏著黑色的利爪。它帶著對虛無的報復把我托起在半空。我有著強大的心臟,我不畏懼懸浮在中空的眩暈感。只是空無一人的漩渦中我感到疲憊,有困頓有無聊有想要和黑色利爪大干一場的沖動。但所及之處,全是柔軟無力的紫菜,紫菜,紫菜,還有棉絮一樣輕飄飄的蛋花。我喊叫,但聲波在柔滑中轉換成無人關注的漣漪,消失得無聲無息。
我擦了擦汗,為一時的失態解嘲道:“嗯,空調開得不夠足啊,再小的飯店也不能這樣節約吧。”
“是嗎?”秦蕊蕊的黑眼珠像深潭似的吸住我。
我的信息被秦蕊蕊絲毫不差地捕捉到了,但是她能理解多少、消化多少。雖然我看得出她也在打開自己的接收器,企圖想把我所有的內容全部接收下來,但是她畢竟年輕,年輕不就該快樂嗎?
秦蕊蕊租住的房子距離公司也不遠,但與我家的方向剛好相反。我要送她回家,她也并不反對。一路上我們聊得并不多,但裸露在外的胳膊時不時地會碰擦一下。就像兩個色塊在交融時混合在一起,變化出另一種顏色。從七點二十左右到現在九點不到,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里,我們各自發生了變化。在空氣中傳遞的信息讓夏天夜晚的燥熱更加肆虐,不斷地有幻覺襲來,被我們倆同時接收,共同分擔著幻象的恐懼或喜悅。但也許理解并不相同。
秦蕊蕊用鑰匙打開樓下的鐵門,并沒有急著說再見。
“知道我為什么吃東西那么少嗎?”
我把“不知道”的信息傳遞給她。
“有這樣一種說法,吃得過飽,會讓人的情欲變得遲鈍。”秦蕊蕊說完,關上鐵門走上樓梯。
我立在原地,被幻覺的漩渦席卷過全身,被拋入烈火和冰川,再也找不到原來的平靜沉睡,一動不動的自己。
快到家的時候,胃部劇烈地疼痛起來。我找了個角落把皮帶扣松了一個洞眼,還是不能緩解兩頓食物完全塞進一只胃里所帶來的負擔。“吃得過飽,會讓人的情欲變得遲鈍。”也許秦蕊蕊是對的。幻象被疼痛的身體一分為二,左右分立,眼前只有真實的街景和過往行人冷漠的無睹。
額頭冒出冷汗,拖著腳步回家以后,嚼了兩顆嗎丁啉。過了一會兒,疼痛不再那么如密布的織網緊裹住胃部脆弱的神經。但還是沉甸甸地有種向下墜的錯覺。原本已是沉入水底的石塊,繼續向下,大概就是地殼了吧。
我在員工通訊錄里找到了秦蕊蕊的電話號碼,很容易,但是打過去已經是一個星期之后了。至于為什么是一個星期,我不知道。是在等待自己清醒,還是在等自己比以往更迷糊,迷糊到一事無成。但是終究撥通了電話。
“是我。”我在電話里說。
“知道。”秦蕊蕊煙一樣的聲音通過電話傳遞過來。
“上次請你吃的快餐實在不怎么樣,我想再請你吃頓飯。有一家餐廳的東西很好吃,主要是以江鮮為主。你看你什么時候有空呢?”
“明天晚上。”秦蕊蕊利落地回答。
“好,好。”我本來想了更多的話來對付秦蕊蕊的推辭,沒想到這么干脆地答應下來,讓我又吃驚又喜悅,甚至有幾分疑惑。
第二天我特意開車上班,一整天心情惴惴不安,一直在考慮著秦蕊蕊怎么上車才能不被其他同事看見。下午的時候我躲進洗手間,確定沒有人以后,給秦蕊蕊打了一個電話。
“你下班以后,出公司的門向右,走到路口在那兒等我可以嗎?我可能需要忙點兒事情,大概會遲幾分鐘。”
“嗯,知道,我會小心不被其他人看到的。”秦蕊蕊低聲地說。
我心頭一驚,更加自信地覺得,在我和她之間無形的信號即使通過手機也可以暢通無阻地傳遞。我把更加大膽更加妄為的信息表達出來,秦蕊蕊在電話那頭咯咯地笑了兩聲,小聲說,“好了,下班見。”
其實在公司,我們有兩次迎面走過,點了點頭。但這不能算是我們的見面。雖然不能預測我們單獨見面的場景會是怎么,但身體被彩虹般的氣流擠壓出汁液,這樣的幻象一次次地把我的工作打斷。一整天的時鐘轉動,比緩慢還要讓人坐立不安。我知道這將不會是單純地吃飯約會。秦蕊蕊一定感受到了,我也感受到秦蕊蕊感受到了的炙熱,因此越發地惴惴不安。
秦蕊蕊鉆進車子副駕駛位的時候,我警惕地四下張望,生怕有人看見。好在秦蕊蕊瘦瘦小小,動作像小貓似的敏捷,哧溜一下躥上車子,砰地帶上車門。
剛開始有一陣冰冷的尷尬,空調冷氣呼呼吹出的聲音大得像是在我們中間砌上了一道磚墻。我擰開廣播,讓音響里的聲音對抗這種莫名的慌張。等紅燈的時候我想,也許就是吃飯這么簡單。這個丫頭太年輕,對于未知,盡管我相信我們都有思考,但是我應該更冷靜些才對。
“哎,走了。”秦蕊蕊拍拍我的右手臂,抬起下巴示意我綠燈亮了。她的手指觸碰到我皮膚的時候,隔在我們中間的磚墻摧枯拉朽地倒塌成粉末。呼吸著嗆人的空氣,我們的信息瞬間連接在一起,這場飯局的結局不會是以買單收尾,我們都在等著飯后的另一場空間和時間,有些迫不及待,但必須按照步驟一項項地完成。
我把車開到江邊的一座畫舫似的餐廳,這是我能想到的最有情調的一家飯店。也想過小女孩兒或許喜歡西餐廳的洋氣和所謂的浪漫,但自己在西餐這方面并不擅長。如果被問及牛排幾成熟、喝什么紅酒或者飯后甜點選什么這樣的問題,我擔心自己露出老男人過時、傻愣的窘態。比起那樣,不如點上幾道當季的江鮮,既來得利落又足夠檔次。我苦笑一下,覺得自己想得太多,為了這次約會左思右想出許多問題。果然是老態畢現,一點兒也不坦然。
“笑什么?”秦蕊蕊問。
“有點兒感覺像約會。”我們面對面地坐在畫舫餐廳的二樓,窗外就是夕陽即將西下的江景。如果風景有什么暗示的話,大約是嘲笑我不斷下沉的狀態,即使與年輕的女孩兒約會,也像不能把握住真實一樣的猥瑣。
“你多久沒有約會過了?”秦蕊蕊問。
“結婚后和老婆一起出去吃飯不算吧?”
“不算。”
“那么有十三年沒有約會過了,十三年前約會的對象也就是老婆。”說出這個數字,我自己也吃了一驚。時間像是長著翅膀飛翔似的,越過了一年又一年。
“結婚這么久有沒有其他的女人?”秦蕊蕊微笑著瞪圓眼睛問,讓人想要責怪她的魯莽也沒有辦法做到。
“好多年前,一個朋友的老婆對我有點兒意思,但是想到是朋友的老婆,什么也沒發生。”我老老實實地坦白。
“不是說,”秦蕊蕊托著腮幫,轉著圓眼睛說,“朋友妻,不客氣嘛。”
哈哈哈哈,我們倆一起大笑起來。
涼拌魚籽豆腐、白灼游水蝦、紅蒸鰣魚、黑椒炒甲魚、芹菜炒香干、鮰魚奶白湯。菜一道道地上,我們的話題也越來越遠離同事關系。在她面前竟然放縱到黃段子也肆無忌憚地蹦出來。秦蕊蕊笑著接納,讓我覺得自己并非猥瑣,而只是充滿了幽默感。
菜肴很美味,每一條魚蝦都新鮮得好像隨時會活過來。秦蕊蕊卻還是吃得很慢很慢。一只手指大小的蝦子,被她當成玩具似的,一根根地扯掉蝦腿蝦須,用門牙一點點地撕下蝦殼,捏著蝦頭細細咀嚼蝦肉。
“好不好吃?”我問。
“不錯啊。”秦蕊蕊望著漸漸亮起的江邊的燈光,不知說的是江景還是江鮮。
一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我說的話加起來大概能鋪平眼前的江面。秦蕊蕊吃下去的內容,加起來大概只有一小碗。也許她真的是一個不會感到饑餓的孩子。
把秦蕊蕊送到單元口的大鐵門,看著她在樓道暗黃的燈光里把鑰匙緩緩插進鑰匙孔。幻象泛濫在我們身邊,把周圍的空氣攪和成各種粉色的混合體。情色真的變成一種可視的顏色把我們團團圍裹在一起。她沒有說話,我沒有說話,我跟在她的身后向樓上走去。腳步有些匆忙,她的和我的。燥熱讓我們在樓道里互相攙住對方的手,握得緊緊的,像是不能呼吸。
把全世界關在門外了。我們緊緊抱在一起,親吻得像是熱氣蒸騰中扭曲波紋的混沌重疊。稍稍分開兩三厘米的距離,在昏暗的房間里,我看見秦蕊蕊的眼睛爆發出貓眼一般的光澤,閃爍如原始森林中,熒光色的蝴蝶翅膀倒映月圓的狂熱和詭異。
秦蕊蕊一邊用舌尖細細碎碎地舔舐我的脖子,一邊不慌不忙地一粒粒解開我襯衫的紐扣。我已經感到爆裂前的涌動在身體里橫沖直撞,隨著秦蕊蕊的舌尖下滑到胸口、腰際,我只好把雙手放置到她不大的乳房上,像抓住控制身體的操縱按鈕,想要減速這爆裂的速度和程度。
秦蕊蕊細長的手指,將我褲子的皮帶、紐扣和拉鏈靈巧地解開,褪下內褲之后,我毫無遮擋的暴露在這個不算熟悉的女人面前。十分鐘之前,我看見的是如夢幻般飄零的嬌羞、含蓄,在如初日般的純凈天空中游移。而現在我的男性的丑態在不明朗的房間內,像被定格在十字架上貌似的尊嚴,卻得不到自我內心的認可。
秦蕊蕊的連衣裙從她消瘦的肩頭滑落在地上,我看見她枝干般身體的黑影盤旋在我周圍,由上而下地逼近我,大片大片的陰云把我從地獄的災難拖向地獄的死寂。
這個魔鬼般的孩子,像品嘗著世界盡頭的珍饌,聳動著肩膀把這個屬于我的秘密小徑據為自己的食物。含在口舌中,被地獄之火烘烤的器官,再也不能保持住原有的預想中的冷靜,被旋轉的颶風吸引起濃稠的噴射。
秦蕊蕊發出嗯嗯的呻吟,像是贊美食物的鮮美和廚師廚藝的精湛。帶著享受的神情,秦蕊蕊把罪惡的凝聚含在嘴里深深體會。巨大的吞咽聲在空蕩的房間中,四處碰壁再次返回到身邊。我渾身戰栗,包括頭腦里的思維。
我害怕了,我像被怪獸追趕的可憐蟲,在魔幻的密林中逃竄。從來沒有期盼過未來,卻也不曾為未來極度擔憂。但這次我真的怕了。我但愿這一次依然是我病態的幻覺。但剛才的一切太真實了,我就是一道菜肴,一條魚一只蝦,一只可以爆漿出熔巖的巧克力蛋糕,我幻想著我的生活,卻終將被咬碎、撕裂,顫抖著消失在口舌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