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夢覺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0042
引產是一種人工流產即墮胎,不同的國家(地區)對婦女的墮胎權有不同的規定。日本于1948年頒布《優生保護法》,規定婦女接受人工流產手術不受任何限制,這使得日本成為全亞洲最早的墮胎合法的國家。與此相反,德國刑法對于婦女接受墮胎手術有嚴格的限制,只有當孕婦面臨生命危險或者其他嚴重損害身體、精神健康的危險,且無其他方法可以避免這種危險時才可以實施。如果不遵守該條規定則構成犯罪,手術實施者和孕婦會被追究法律責任。
在美國歷史上,是否允許婦女墮胎是一個存在爭議的社會問題。1910年,除肯塔基州之外,所有州都從法律上對墮胎做出限制。就算是在法律規定允許墮胎的例外情況下,能否墮胎的權利也掌握在醫院的審查委員會手中,孕婦并沒有任何決定權。1950年后,隨著美國民權運動、婦女運動的展開,以及醫療水平的進步,全社會對墮胎問題的態度逐漸寬容。2013年美國眾議院通過一項法案,規定婦女在妊娠20周后不得墮胎。
英國在1803年通過《婦女墮胎法》,將墮胎視為非法行為。違者最高可判處死刑。1929年通過《嬰兒保護法》,認為墮胎是殺嬰,仍然禁止墮胎。直到1967年制定了《墮胎法》,開始重視婦女的權益,允許有條件的墮胎行為。之后,英國逐步放寬了對墮胎的限制。
在中國香港,根據侵犯人身罪條例規定,合法終止懷孕手術必須在懷孕首二十四周內進行,且必須獲得兩位注冊醫生一致認為該婦女不適宜繼續懷孕。國內關于人工流產的法律規定并不多。1952年國家衛生部頒布《限制絕育和人工流產暫行辦法》,其中規定私自絕育與人工流產者以非法墮胎論罪。1953年《避孕和人工流產條例》頒布,1957年衛生部規定懷孕十周內進行人工流產合法。隨著計劃生育政策的開展,“墮胎有罪”逐漸消失。改革開放至今,我國頒布或修訂的《母嬰保健法實施辦法》、《人口與計劃生育法》、《婦女權益保障法》等法律法規,都對生育中婦女的人身權、健康權等權益加以保護。
我國法律規定了違法生育所帶來的法律責任,但沒有任何法律對強制引產的合法性提供支持。《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第41條規定:“不符合規定生育子女的公民,應當依法繳納社會撫養費。未在規定期限內足額繳納應當繳納的社會撫養費的,應按照國家有關規定加收滯納金;仍不繳納的,由做出征收決定的計劃生育行政部門依法向人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對于該法條中的“強制執行”顯然不是指“強制引產”,但是當行政部門對滯納金征收不成、對勸說孕婦做引產手術不成時,為了不影響政績考核,便會對即將違規生子的孕婦采取強制引產措施。根據《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第17條的規定以及《婦女權益保障法》第51條的規定,我國公民有選擇是否生育的權利,是否進行人工流產是個人自由,應當由個人自主決定,任何人、任何機關都無權干涉。
近年來,多家媒體都曝光了我國各地方政府部門采取強制引產措施的現象,其中以陜西安康強制引產案最為轟動。2009年6月4日凌晨3時,鎮坪縣某村婦,在鎮政府干部的強制要求下,被迫引產了已經七個月的女嬰。該村婦表示,從5月30日上午開始,鎮政府的工作人員就開始跟著她,6月2日上午,鎮政府二三十名干部用衣服蒙住她的頭,把她架到車上送去醫院,到醫院后,她不得不配合做了B超,當時B超顯示孩子還是活的,抽血時由于該村婦反抗極大,被政府工作人員扯住頭發把血抽了。后來該村婦被要求在術前談話記錄上簽字,她不愿意,就被幾個人按住手被迫簽字畫押。下午醫生給該村婦打了引產針,最終,4號凌晨3點,7個月大的胎兒離開了該村婦的身體。而鎮政府方卻表示由于該村婦及其家人一直沒有辦二胎準生證,工作人員得知后便對他們進行耐心勸說和思想工作教育,在該村婦情緒穩定時陪護其到醫院體檢、手術。最終該村婦是自愿的接受了引產手術。事件發展到現在,在當地該村婦一家被村民們認為是“賣國賊”,理由是他們接受了國外媒體的采訪,把“家丑”告訴了“外人”,同時,該村婦一直在進行有關國家賠償的訴訟,但并沒有成功。目前,該村婦的丈夫已不堪重負離家出走,曾近和睦的家庭已不復存在。
除了上述事實,2009年6月山東冠縣一位懷孕九個月的婦女被當地20十多名干部和計生委強制引產,導致母子雙亡,并引發報復殺人的慘案。2012年4月福建石獅市一位懷孕7個半月的婦女被村干部強行實施引產。2015年5月貴州女教師由于沒有拿到工作地的準生證,被縣教育局和計生局要求在月底之前引產,否則開除公職。這些僅僅是被媒體曝光的冰山一角,還有很多類似事件在我國各地方發生。行政機關強制引產的行為是無法律授權的,是濫用公權力侵害公民基本權利的行為,是我國實現法治國家道路上的絆腳石。
自我決定權起源于美國的隱私權理論。十九世紀末,兩位美國法學家路易斯·布蘭迪斯和賽繆爾·沃倫首次提出了隱私權的概念。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法學家威廉·普若瑟將有關侵犯個人隱私的判例加以整理,發表了關于隱私的論文,為隱私權的建立打下了基礎。
日本法學家對美國隱私權理論加以研究,對隱私權進一步劃分成兩個部分,一是對私生活的自我決定,二是個人信息的控制。以私生活自我決定為出發點,法學家們結合了日本國內判例(著名的花子輸血案),在憲法規定的公民追求幸福權的基礎上構建了自我決定權理論。該理論認為自我決定權是一種人格權,其概念是自己的事情由自己決定。日本學者松井茂記發表的《論自己決定權》對自我決定權進行反思,從另一個角度重新審視自我決定權,為該理論的發展完善提供了更大的空間。
德國基本法第二條規定:“只要未侵犯他人的權利,未抵觸憲法規定以及未違背善良風俗,那么任何人都有權使其人格自由地形成和發展。”在德國法學界,法學家們普遍認為這是對一般人格權的規定,是自我決定權醞釀發展的基礎。
我國臺灣地區接受德國基本法的做法,在《中華民國憲法中》對一般人格權加以規定:“凡人民之其他自由及權利,不妨礙社會秩序公共利益者,均受憲法之保障。”通過這條法律可進而推導出公民的自我決定權。
顯然,我國憲法并沒有關于一般人格權或追求幸福權的規定,只有在《憲法》第38條中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即便自我決定權在我國并沒有確立起來,成為一種成文化的權利,但這并不妨礙國內學者對其進行研究。受到松井茂記《論自己決定權》的影響,國內私法學者開始關注自我決定權。2010年楊立新和劉召成發表《論作為抽象人格權的自我決定權》一文,文章中指明自我決定權是一種抽象人格權,是一種獨立的權利,受到我國憲法的保護。它的內容包括對于生命的自我決定、對于身體的自我決定、對于健康的自我決定、對于姓名的自我決定,并且隨著社會的發展,自我決定權的范圍有不斷擴大的趨勢。
在公法領域,對自我決定權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自我決定權的限制。其中有車浩的《自我決定權與刑法家長主義》中主要討論為作為私法領域帝王條款的公民個人的意思自治即自我決定,在刑法中有多少空間。文章中表明自我決定權并不是絕對的,它始終要受到家長主義即公權力的限制。
事實上,國內對自我決定權的研究剛剛起步,國內公法學者基本上沒有對自我決定權給予充足的關注,而私法學界的研究也還不夠深入。我國自我決定權的研究仍有待發展,值得我們進一步研究。
在我國,自我決定權作為一種站在法條背后的權利,在我國醫療領域得到有一定的適用。2015年5月21號,在黑龍江某醫院內,一名患者上消化道出血,血紅蛋白40,在這種情況下輸血是最好的急救方式,但患者是回民,強烈要求輸回民的血。由于醫院所在地并非回民聚集地且沒有回民血庫,無法提供回民血,患者拒絕輸血,只能先做簡單的醫療處理。這種情況在醫療領域時有發生,一旦發生,醫院要尊重患者來自信仰的自我決定權,除非是發生生命垂危等緊急情況導致無法獲取患者或其近親屬的意見,否者必須尊重患者的決定,醫院不得干涉。
同時,我國《侵權責任法》第五十五條規定:“醫務人員在診療活動中應當向患者說明病情和醫療措施。需要實施手術、特殊檢查、特殊治療的,醫務人員應當及時向患者說明醫療風險、替代醫療方案等情況,并取得其書面同意,不宜向患者說明的,應當向患者的近親屬說明,并取得其書面同意。”這是我國法律第一次對作為自我決定權主要內容的患者知情權加以明確規定。雖然對患者知情權的規定還不夠具體、完善,但間接證明了自我決定權存在的必要性。
除了在醫療領域,我國的監護制度也體現著對老百姓自我決定權的保護。2012年通過的《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第二十四條規定:“具備完全行為能力的老年人,可以在近親屬或者其他與自己關系密切、愿意承擔監護責任的個人、組織中協商確定自己的監護人和監護監督人。”這是意定監護首次出現在我國監護制度,之前我國是以法定監護和指定監護為主,具有一定的強制性,在很多情況下解決不了老年人被子女棄養的社會現象,而意定監護的出現表明在法律許可的范圍內,老年人可以自主決定誰成為自己的監護人,照顧自己,使自己安度晚年。目前,意定監護制度只適用于具備完全行為能力的老年人,其適用對象的范圍還有待擴大,但這已經表明自我決定權得到了法律的確認和保護。
以上兩個領域的自我決定權主要集中在私法空間,在公法空間涉及自我決定權的領域有安樂死、被害人同意等。對于我國公民是否有安樂死的自由,我國法學界持否定態度,理由是安樂死會侵犯公民的生命權,而生命權高于其他一切個人權利,高于自我決定權,此時就不能為了保護自我決定權而放任對生命權侵犯的各種可能性。
一旦自我決定權論證成功,就會成為一種基本權利,一個具有最高效力的憲法規范,那些曾經沒有被法律明文規定的人格利益,就可以得到法律明確的保護,使得老百姓的權利得到保障,還權于民,改善法治環境。同時,把握好國家權力與自我決定權之間的界限,可以避免社會矛盾的激化,使自我決定權得到合理合法的監督,為其提供足夠的法治保障。這既有利于老百姓追求幸福,也有利于提高法律信仰。最后,對公權與私權之間的沖突與平衡加以探討,更好地保護私權,限制公權,推動我國法治進程。
《中華人民共和國人口與計劃生育法》規定我國公民有生育的權利。生育權既有積極的一面,也有消極的一面。積極的一面表現在公民可以自主決定是否生育,因為只要符合法律的規定,老百姓是否生育、生幾胎是一件私事,只要有完全行為能力就可自主決定,不受任何人、機構的干涉,從這個角度看生育權是一種自我決定權。消極的一面表現在它要求國家不干涉、不干預,除非發生緊急情況或危害公共利益時才要求公權力出面加以保護。同時,生育權作為人類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基點,也是一種人權,我國憲法修正案明文規定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所以公民的生育權受到我國憲法的保護。因此,國家權力機關應當在實施有關“計劃生育”的職務行為時注意保護公民的生育權,尊重公民是否生育的自我決定。
法治,意味著法的統治,是指對權利給予保護,對權力加以限制,政府手中的權力必須有法律的明文授權,否則就是濫用權力侵害老百姓的權利。縱觀我國有關公民生育權的法律法規,沒有一條法規授權計劃生育行政部門可以實施強制引產行為。所以,強制引產行為沒有法律授權,侵犯了是否生育的自我決定。
根據現代法治理論,政府的權力來自人民的授權,政府代表民眾行使國家權力,所以,執法時必須保護老百姓的權利,否則老百姓可以將他們授予政府的權力“收回”。在強制引產實施的過程中,我們不難看出執法者的強勢與殘酷,為了自己的政績考核,濫用公權力侵犯公民對生育的自我決定,給婦女、家庭帶來不可磨滅的傷害,甚至導致刑事案件的發生。被強制引產的婦女確實是一名違法者,但她同時也是我國公民,執法者不能因為一個有補救空間的違法行為而剝奪公民的基本權利。
當然,只要是權利就具有相對性,對于是否生育的自我決定國家權力在合理合法的情況下是可以加以限制的。如我國《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第三十五條規定 嚴禁利用超聲技術和其他技術手段進行非醫學需要的胎兒性別鑒定;嚴禁非醫學需要的選擇性別的人工終止妊娠。如在計劃生育基本國策的背景下,超生需要繳納一定數額的罰款,無法繳納罰款時,可采取適當的強制執行,當然這里的強制措施是針對金錢,絕不是指引產。這就是對生育自我決定的合法限制,在這種情況下老百姓應當自覺遵守法律的規定。
生育權是一種基本權利,屬于公民的人格自由,老百姓有權利自主決定是否行使這一權利,尤其是包含在生育權中的終止妊娠行為,完全可以有老百姓尤其是婦女自主決定,不得受任何機構、個人的非法干預,否則構成侵犯公民的基本權利,侵犯人權。
本文重點探討了生育權中的自我決定,事實上,自我決定權作為一種抽象人格權,除了存在于生育權中,還存在于其他人格權中,如姓名權、受教育權等。隨著人格利益不斷的擴大,自我決定權的內容也在不斷地擴充、變化。和其他權利一樣,自我決定權也有邊界,也需要受到必然的限制,但公權力在限制時也要注意尺度,在保護公民的人格尊嚴的前提下予以限制,不得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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