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洋
南京政治學院,江蘇 南京210003
京控制度是我國古代發現和糾正冤案的一項重要制度,是案情重大和冤抑莫伸者直接向最高統治者上訴維護權利的一種非常救濟手段。作為一種非常救濟手段是相對于上訴復審程序而言,因為在我國古代為了維護司法權威,嚴格禁止越級訴訟,設立了十分健全和完善的上訴復審制度來保證百姓的申訴權利。當出現冤假錯案或對訴訟不服時,百姓可以通過逐級上訴來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并且嚴厲禁止越級訴訟的行為。而京控制度在某種程度上說,恰恰是一種“合法的越訴”,不經過上訴復審程序而是直接訴諸最高統治者,這與我們古代禁止越訴的傳統相矛盾,那么為什么清朝的統治者要設立京控制度這樣一種非常規的訴訟形式呢?我國古代一直存在的直訴制度和直訴傳統可以給出答案。
清朝的統治者是依照明朝的制度設立的京控制度,京控制度也并不清朝所特有。京控制度作為一種非常規的救濟手段,其設立具備十分深厚的歷史淵源和思想基礎。對于京控制度的設立,我國古代一直存在著直訴制度的傳統可以給出答案。
事實上,京控制度是我國古代直訴制度在清朝的具體表現,它繼承和發展了我國古代的直訴制度。直訴制度最早體現在西周時期的“路鼓”和“肺石”制度,以此使得那些無法得到申訴的案件得到周王的注意和解決。到了西晉時期,登聞鼓制度的確立,晉武帝設登聞鼓,懸于朝堂外或都城內,百姓可擊鼓鳴冤,有司聞聲錄狀上奏。至此直訴制度開始確立。
到了隋唐時期,直訴制度得到發展和完善。唐律在確立邀車駕、擊登聞鼓制度的基礎上,還確立了上表制度,即對三法司的判決不服時,可以直接以上表的方式向皇帝直接呈遞奏書。
宋朝基本上是在繼承唐律的基礎上進一步完善直訴制度,設立登聞鼓院作為專門受理直訴案件的機關。《能改齋漫錄》稱,“魏世祖懸登聞鼓以達冤人,乃知登聞鼓其來甚久,第院之始或起于本朝也。”宋真宗景德四年五月設立登聞鼓院,規定當事人提起直訴必須嚴格依照法定的順序依次向登聞鼓院、登聞檢院和理檢院這三個機構投訴,最后有皇帝選擇官吏對案件進行審理。元朝基本上是繼承宋朝的直訴制度,也設立了登聞鼓院受理案件。
明朝在繼承唐宋舊制的基礎上發展直訴制度,對直訴進行了更為嚴格的限制。“凡民間詞訟,皆須自下而上……其戶婚田土斗毆相爭軍役等項,具狀赴通政司,并當該衙門告理,不許徑自擊鼓,守鼓官不許受狀。”
而清朝的京控制度是在繼承明朝舊制的基礎上設立的,它延續了歷朝歷代設立直訴制度的傳統,也對直訴制度有了很大的發展。可以說,京控制度的設立只是我國古代直訴制度發展過程的階段性表現,是對我國古代直訴傳統的繼承和發展,并不是清朝所獨有。
我國古代一直存在的直訴制度為京控制度的設立提供了制度上的參考,京控制度正是基于對清代以前的直訴制度的繼承的基礎上產生的。而對歷朝歷代的制度的沿用并不能完全揭示京控制度得以設立的真正原因,但它卻使我們更加接近京控制度得以設立的真正原因。因為制度的沿用反映的正是思想和傳統的傳承,京控制度作為我們古代直訴制度在清朝的具體表現,是對直訴制度的繼承和發展,這樣一種歷史延續的背后所反映的直訴制度在我國古代一直得以延續的直訴文化傳統才是京控制度得以設立的真正原因。對于京控制度背后的直訴文化傳統,我們可以通過作為制度的設立者的統治階級的立法思想和作為制度參與者的民眾的訴訟心理兩個方面來進行分析。
法律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封建統治階級設立京控制度,其目的是為了維護專制主義中央集權,一切制度的設立也都是建立在維護其集權統治的基礎上。具體而言,統治階級設立京控制度是基于以下幾點的考慮:
1.天人感應思想
中國古代傳統思想認為,天地受同一原則的支配,這原則就是道,即自然秩序的創造原理。人類社會任何背離這一秩序的行動,都會破壞天地之間的和諧,并會釀成天災人禍。因此這一秩序應得到維護,故天擇有德之人,賦予其天命,以統治萬民。統治者也力求實現這樣一種社會秩序的穩定與和諧,一旦出現任何的對自然和諧的破壞,他們都把它看成是政府倒臺的誘因,也是這個原因,歷代的統治者都注重對冤獄的處置,以恢復人與自然的和諧,糾正非正義行為。不理冤案,會遭災異遣告。正如一位晚清官員寫道:“近年災禍頻仍,天道不和(正指19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的旱災和饑荒),皆由眾多無處伸訴之冤案所起。何方貪官未懲,何方無辜之百姓便常遭侵擾。”因此,統治者基于對冤獄的重視,設立了京控制度來減少冤獄的發生來維護其統治。
2.減少冤獄,標榜仁治
仁治是從漢朝起,歷朝歷代的統治者所追求和向往的治國原則。統治者們都想把自己變成百姓心中理想的圣明的君主,體恤百姓,明辨是非。而統治者設立京控制度最為直接的目的就是平凡冤案,理清訴訟,防止濫殺無辜。而設立京控這樣一種直接上訴到最高統治者的制度,恰恰是為統治階級標榜仁政提供了很好的舞臺,他們也正好通過京控來實現對自己的政治形象的美化,使百姓對他更加的認同和誠服。
3.下通上情,監督地方官吏
《管子·明法》曾提出這樣的論斷:“下情求補上通謂之塞,下情上而道止謂之侵。”封建統治者也大多認識到下情能否上達對國家的治理影響很大。所以歷朝的統治者都設立或延續前朝的直訴制度,來實現對下情的通達,來了解地方上的情況。因為封建君主高高在上,不可能經常微服出巡體察地方上的民情,但又擔心各級官吏的隱瞞不報,從而使百姓的冤情無法得到申訴,激化社會矛盾。因此設立直訴制度上通下情,京控制度的設立也基于這樣的考慮。
正是基于這樣幾點考慮,清朝統治者在禁止越訴的情況設立了京控制度這樣一種非常規的理冤制度。而歷朝歷代的統治者也正是基于這樣幾點的考慮,在越訴之外設立直訴制度,這樣一種立法思想很好地反應了直訴制度之所以出現在歷朝歷代,反應了京控制度之所以設立的深層次原因。
一項制度得到確立和運行,離不開制度得以運行的現實基礎。京控制度之所以得以設立和發展也離不開民眾對京控制度的認可和需求,這也是直訴制度一直得到發展和京控制度得以設立的重要原因。在我國古代的人治社會中,百姓一直存在對清官的向往和崇拜,也正是在這樣一中“清官情結”的影響下,百姓更愿意選擇民眾寧愿放棄其他更為實際和經濟的冤案救濟方式而選擇京控這條不尋常的上訴路。
在傳統社會,法政不分,“官”就是“法”,“法”就是“官”,老百姓告狀告到衙門,當官的就能把問題解決掉。所以當冤獄出現時,人們想到的首先不是法,而是官,在傳統思維里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清正廉明的官員替他們做主。因此他們把正確解決糾紛和糾正司法錯誤的希望完全寄予裁判者對自己冤抑的重視和司法人員個人清正廉明或者明察秋毫的信任與崇拜之上。因此作為申訴者,對清官的向往和崇拜支撐著他們的申訴,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夠沉冤得雪。正是這樣一種心理和動力,他們不選擇上訴復審程序這樣一條更為實際和經濟的方式,而不管京城的遙遠與路途的艱難,而選擇京控這樣一種更為艱難曲折的途徑,其目的就是為了引起最高權力機構的重視。因為歷史上若干直訴申冤的故事告訴他們:“地方衙門是不可信的,正義和清宮總是在遙遠的地方,只要自己堅持下去,就一定能遇到清官。”他們相信在遙遠的京城能找到他們所崇拜的清官能為他們洗刷冤情。與此同時,地方上的官官相護和貪贓枉法使他們對地方衙門失去了信心,于是他們背井離鄉,上京告狀,寄希望于圣明的君主和賢明的高官。
統治階級對于京控制度設立的初衷以及普通民眾的訴訟心態作為直訴制度之所以一直存在,并發展成為清朝京控制度的真正原因已經在整個民族的心理層面上根深蒂固,也正是統治階級的立法思想和民眾訴訟心態背后所反映的直訴文化傳統的傳承才導致了京控制度的設立和發展。
雖然當今的中國社會與古代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京控制度也隨著封建時代的終結而被廢除,但正如法國比較法學家勒內·達維德所說的那樣:“立法者可以大筆一揮,取消某種制度,但不可能在短期內改變人們千百年來形成的,同宗教信仰相連的習慣和看法。”京控制度中統治階級的立法思想和民眾的訴訟心態所反映直訴文化傳統已經在千百年的傳承中已經百姓心中根深蒂固,并深刻影響著當今社會民眾的心理。
一方面,新中國成立之后我國設立了信訪制度,而信訪制度的設立目的與京控制度設立的目的十分的相似。設立信訪制度的目的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密切聯系人民群眾、“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二是解決社會存在的矛盾,同時貫徹黨的政策;三是對各級黨員干部進行監督,防止腐敗墮落。我們發現信訪制度與京控制度設立的目的十分相似,都具有政治性、維權性和監督性,只是它們在不同的時期服務于不同的統治階級而已。
所以,雖然京控制度已經被廢除,但京控制度的影響卻依然存在,可以說信訪制度是對京控制度中的直訴傳統的傳承。而信訪制度作為一種非常規的權利救濟途徑與我國當今的法制現代化進程相沖突,那么對于信訪制度的存廢問題,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呢?
通過對京控制度中直訴傳統的分析,我們認識到了信訪制度在當今社會的確立和發展深受我國古代直訴傳統的影響,因此我們不能立刻廢除信訪制度,而首先需要消除對民眾思想起重大影響的直訴傳統。我們都知道直訴傳統已經在民眾心中根深蒂固,要徹底消除這樣一種傳統思想絕非易事,這是一項長期的歷時性任務,需要我們長期不斷的努力來完成。當今的社會經濟的發展迫切需要我們實現法治的現代化建立法治社會,這與社會上廣泛存在的直訴傳統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而伯爾曼在其著作《法律與宗教》中寫的那樣“法律必須被信仰,否則形同虛設。”所以我們建立法治社會,首先需要消除直訴傳統,建立起對法律的信仰。一方面,民眾要應當學習法律知識,普及權利義務觀念,建立起對法律的信仰,懂得運用法律武器來維護自己的合法權利;另一方面,政府也要加強普法工作,健全自身體制,建立起民眾對法治的信心。當法律開始被信仰,直訴傳統開始漸漸消除,廣大民眾對信訪制度的依賴也就會減弱,信訪制度也就會慢慢退出歷史的舞臺。因此,我們需要通過樹立對法律的信仰來消除直訴傳統,讓民眾更多的通過司法途徑來解決糾紛,從而讓信訪制度失去現有的作用,退出歷史的舞臺。
[1][英]S·斯普林克爾著,張守東譯.清代法制導論——從社會學角度加以分析[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34.
[2]潘文舫,徐諫荃編.新增刑案匯覽(1886年作序)[M].臺北:成文重印,1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