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陽
(河北大學 政法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束晳(261? —300? ),字廣微,陽平元城(今河北大名)人。曾任張華掾屬,歷任佐著作郎,尚書郎等。博學多才,兼擅眾體。張溥輯有《束晳集》,嚴可均《全晉文》輯文十七篇,逯欽立《晉詩》錄“補亡詩”六首。《吊蕭孟恩文》《吊衛巨山文》,是束晳哀悼兩位摯友的文章,感情充沛,樸實自然,自成一家,頗具敦厚人倫之效果。《玄居釋》以問答的形式,表達了自己不慕榮利、淡泊無為的理想道德境界,所以張華“見而奇之”;又“時欲廣農”,束晳作《廣田農議》,申明重農思想。二文具見《晉書》本傳。爭論最大,褒貶不一的則是他的賦體。
《晉書》本傳說束晳“嘗為《勸農》及《餅》諸賦,文頗鄙俗,時人薄之”。魏晉文章,繼承兩漢風氣,講究辭采之美,束晳的賦通俗易懂,自然受到人們的嘲笑。劉勰《文心雕龍·諧隱》亦云:“潘岳《丑婦》之屬,束晳《賣餅》之類,尤而效之,蓋以百數。”劉勰釋“諧”為“皆”:“諧之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意思是說因為諧辭淺顯通俗適合大眾的口味,所以大家都喜歡它而且被它逗得發笑。劉勰認為,這類徘賦無益實用,甚至有虧德音。針對魏晉作家拿人生理瑕疵開玩笑的滑稽之賦,劉勰的批評是正確的,但把束晳的《勸農》《餅賦》簡單地歸入滑稽俳優之列,就值得商榷了。
《藝文類聚》卷第六十五“產業部”載:“《管子》曰:‘先王者,為民興利除害,故天下之民歸之。所謂興利者,利農事也;所謂除害者,禁害農者也。’《尸子》曰:‘有虞氏身有南畝,妻有桑田。神農并耕而王,所以勸耕也。’”《藝文類聚》卷第七十二“食物部”載:“《易》曰:‘君子慎言語,節飲食。’《尚書·洪范》三:‘八政,一曰食。’又《大傳》曰:‘八政何竟先食?食者,萬物之始,人之所本者也。’”諸子盡管在思想上有較大分歧,但對農業都非常重視。耕作、食物,實在是人們賴以生存的基礎。
六朝時期,戰爭頻繁,社會動蕩,給農業生產帶來了嚴重破壞,統治者關注的往往是君臣大事,而無暇顧及農耕和百姓的生活。士人為文賦詩,或為建言樹德追求不朽,或為追求功名利祿,很少把目光投向農耕農事。蕭統《陶淵明集序》肯定了陶淵明“不以耕躬為恥,不以無財為病”的美好品德,也間接地批評了當時士人普遍存在的輕農傾向。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束晳對農業的關懷。他的《廣田農議》、《勸農賦》,乃至《餅賦》無不體現了民本思想。這種倫理思想的形成,與他的人生經歷密不可分。
《晉書》本傳載:束晳為漢太子傅疏廣之后,王莽末年,疏廣曾孫孟達避難,自東海遷徙到沙鹿山南,并隱姓埋名,改“疏”為“束”。束晳《貧家賦》詳細描述了自己的苦難歷程和坎坷人生:“余遭家之轗軻,嬰六極之困屯。恒勤身以勞思,丁饑寒之苦辛。”家族的不幸,改變了束晳的命運,讓他體味到了生活的艱辛。這種情結一直影響了他的一生,使他的文章多與農事有關。如果說《貧家賦》是對痛苦生活的沉重傾訴的話,那么《餅賦》則是對美好生活的強烈向往。當他步入仕途以后,也沒有割斷與農事的密切關系。《勸農賦》以通俗質實的漫畫手法,側面描寫了傷農帶來的危害。《廣田農議》不僅表達了他對帝王大興田農的理解與支持,而且提出了興田畜牧的具體措施。
晉賦以“事形為本”,繁辭重采,往往淹沒了作者的思想感情,消解了作品的實際意義。束晳“以淺俗語寫農家事,可謂俗而不陋。束晳辭賦的‘俗化’,包括了題材和語言兩方面的通俗化,它在辭賦史上有重要意義”[1]。《餅賦》《貧家賦》《勸農賦》等,“皆有從俗的傾向。可見并非偶一為之,而是他有意堅持貫徹實踐的一種風格。束晳的‘鄙俗’辭賦風格,與當時張華的‘溫麗’、成功綏的‘至麗’、‘極麗’風格,形成對照,代表了西晉文風中的非主流一端”[2]。更為重要的是,束晳用賦體的形式,表現了對農業的重視,并張揚了以民為本的倫理思想。
束晳的詩歌,流傳至今的只有六首四言詩,見于《文選》詩類之首。對束晳詩歌的評價,有兩種不同看法。張溥《束晳集題詞》:“《補亡詩》志高而辭淺,欲以續《經》,羆不勝任也。 ”[3]徐公持先生認為:“諸篇刻意棄俗而于‘大雅’,模仿性質太濃,略無時代生活氣息,只是一批假古董,實際文學價值不高。”[4]也有對其藝術性、思想性給予充分肯定的評論:認為束晳《補亡詩》“對偶精切,辭語流麗”[5]。 “這六首詩有明顯的作者自己的思想傾向。束晳生活的西晉時期,司馬氏集團的統治十分黑暗腐朽,但又大倡名教以掩飾他們的貪婪、殘酷、荒淫、奢侈”[6]。“此時統治集團內沒有什么孝敬可言;但統治集團卻大倡名教,該是何等的虛偽。詩人強調要真心實意地孝敬父母,無疑對晉代統治集團借名教而欺世盜名是個諷刺”[7]。見仁見智,褒貶不一。還是看看作者的本意。
束晳《補亡詩序》說:“晳與同業疇人,肄修鄉飲之禮,然所詠之詩,或有義無辭,音樂取節,闕而不備。于是遙想既往,存思在昔,補著其文,以綴舊制。”所謂“闕而不備”即《詩經·小雅》中有義無辭的六首笙詩,依次為:南陔、白華、華黍、由庚、崇丘、由儀。束晳依其義補其辭,故稱“補亡詩”。
《南陔》,“孝子相戒以養也”。李善注引子夏《序》曰:“南陔廢,則孝友缺矣。”這是一首教人如何敬養父母的詩,強調養、敬并重,不可偏頗。詩曰:“有獺有獺,在河之涘。凌波赴汩,噬魴捕鯉。嗷嗷林烏,受哺于子。養隆敬薄,惟禽之似。勖增而虔,以介丕祉。”詩人以水獺凌波,烏鴉反哺為喻,旨在說明只養不敬如同禽類。“孝是一種道德觀念和行為規范,要求子對父的奉養、尊敬、和服從。它雖然體現了父子血緣‘親親’之情,但本質上是對父子之間的權利與義務關系的反映”[8]。束晳補寫的《南陔》,強調的正是對父母應盡到的奉養和尊敬的兩種義務。
《白華》,“孝子之潔白也”。李善注:“言孝子養父母,常自潔,如白華無點污也。子夏《序》曰:‘白華廢,則廉恥缺矣。’”此詩與前首旨趣相類,言孝子要 “終晨三省”、“竭誠盡智”、“無營無欲”侍奉雙親。
兩首詩以形象的比喻,通俗的語言,張揚了我國傳統文化的精華,確實有“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感染力量。
《華黍》,“時和歲豐,宜黍稷也。 ”李善注引子夏《序》曰:“華黍廢,則蓄積缺矣。”此詩包含三部分內容:先言風調雨順,適合農耕,但要因地制宜,才能“黍華陵巔,麥秀丘中”。次言氣候適宜,黍麥繁茂。后言豐收在望,倉廩食足。“芒芒其稼,參參其稼。稸我王委,充我民實”。寄托了詩人對農業豐收的強烈渴望。與他《勸農賦》、《廣田農議》的情感基調一脈相通,皆反映了他對農業的高度重視和對民生疾苦的熱切關懷。《晉書》本傳載:“太康中,郡界大旱,晳為邑人請雨,三日而雨注,眾謂晳誠感,為作歌曰:‘束先生,通神明,請天三日甘雨零。我黍以育,我稷以生。何以疇之?報束長生。’”可為此詩注腳。
《由庚》,“萬物得由其道也”。 李善注:“由,從也。 庚,道也。言物并得從陰陽之道理而生也。子夏《序》曰:‘由庚廢,則陰陽失其道理矣。’”此詩旨在說明萬物各有其生存消亡的形式規律,帝王應順道而治,才能達到天人的和諧。“詩人擬周人頌周的口吻,言文王順其道而昌,成王紹文王之通而安,表現了儒道合一的思想”[7]。也與軍國大事相關。
《崇丘》,“萬物得極其高大也。”李善注:“萬物生長于高丘者,皆隨其性得極其高大也。子夏《序》曰:‘崇丘廢,則萬物不遂其性矣。’”此詩祈禱高丘賜福自然人間,達到“物極其性,人永其壽”,“人無道夭,物極其長”的理想世界,可謂德者之言。
《由儀》,“萬物之生,各得其儀也。”李善注:“言萬物之生,各由其道,得其所儀。”又引子夏《詩序》:“由儀廢,則萬物失其道理矣。”此詩與《由庚》的主題大同小異,只是明確地提出了對帝王的具體要求。勸諫帝王應該“仁以為政”,“文化內輯,武功外悠。”何焯《義門讀書記》卷四十六評蕭統“首之以《補亡詩》編集,欲以繼三百篇之緒,非茍然而已也”[9]。
綜上所述,束晳的詩文,卓爾不群,自成一家,而且比較集中地反映了他的民本思想、仁政理想、忠孝觀念,具有豐富的倫理內涵。尤其是《補亡詩》養敬并重的忠孝觀,完全符合蕭統的政治觀念,所以把它推為《文選》詩類之首。
[1][2][4]徐公持.魏晉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9:318,319.
[3]《束晳集題詞》四庫本.上海古籍出版社.
[5]古詩記,卷一百四十八,四庫本.
[6][7]陳宏天.趙福海,陳復興,主編.《昭明文選譯注》第三冊.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7:2,9.
[8]朱貽庭,主編.中國傳統倫理思想史(第四版).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4:19.
[9]穆克宏.魏晉南北朝文學史料述略.中華書局,1997.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