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一片土地的私語

朱晶瑤

一個秋日的下午，偶得空閑，外婆提議去田野走走，摘些晚飯吃的蔬菜。我和母親都欣然答應。于是，我們拿了鋤頭，拎著竹籃，隨意地掩了門，走上了狹小幽靜的石板小路。

外婆在前面走著，我和母親跟在后頭，腳步聲被光滑的石板路打磨得格外清脆。小路的兩旁是低矮的老房子，歲月的痕跡如同老人臉上的皺紋。細長的陽光從房子的間隙里灑落下來。貓兒便巧妙地享用這一米陽光，慵懶地在路旁石階上打著盹，也許嫌我們打擾了它的清夢，正不滿地瞅著我們。恍惚間仿佛時空穿梭，我看見小時候的自己光著腳丫在石板路上撒歡地跑，落下一串串笑語歡聲。

很快，我們走出村子，土地便在我們眼前鋪開。太陽紅彤彤的很溫和，已沒了正午時分不能直視的火辣。遠處山坡上光禿禿的棗樹張開手挽留太陽，像極了年幼的孩童緊緊抱住慈愛的母親不愿離開。微風拂過，捎來泥土和植物的芳香，以及鳥兒蟲兒的鳴叫，那是土地的問候。外婆說，田野的陽光和風都是有養分的，要多到外面走走，吸收空氣里的養分，身體就會好得快。我小心翼翼地走在窄窄的田埂路上，心里細細地品味著外婆的話，覺得意味深長。

路過一個小小的池塘，魚兒被我們的腳步聲驚起，迅速躥向遠處，在水面畫出一道道細線，劃碎了太陽的倩影。池塘的一角有一個木頭架子，扁豆便纏纏綿綿地爬滿了整個架子，上有紫色的小花，一小撮一小撮地且落且開，像無數蝶翅，在秋風里起舞蹁躚，歡天喜地，惹人愛憐。有人這樣描述扁豆花：“碧水迢迢漾淺沙，幾叢修竹野人家。最憐秋滿疏籬外，帶雨斜開扁豆花。”花枝下方，花落結莢，扁豆成形，像一彎一彎紫紅的月亮。這個綠棚子驕傲地舉著嬌艷的花朵和嫩得發亮的豆莢，等待人們的采摘。路過時，稍稍一抬手，便可夠到那些紫月亮。外婆說，扁豆不揀地兒，好種，也不用人伺弄。嫩嫩的豆莢摘下來，用油炒了，便很好吃。母親笑著接話：“外婆的廚藝很不錯的，以前食物缺少的時候，也總能用普通的東西做出美味來。”外婆語氣里有些自豪：“自己種的東西才好吃，吃著也放心。土地是最公平的，你有勞作，就會有收獲。”風吹過，沉甸甸的稻穗嘩嘩作響，似乎在拍手贊同外婆的話。

我們不緊不慢地走著，說著笑著，很快到了外婆的菜地。菜地不大，菜品卻不少。玉米稈像士兵一樣整齊地排列著，番薯藤像一層厚厚的綠色棉被把土地蓋得嚴嚴實實。豆子秸稈結滿豆莢，葉子幾乎落光，整棵植株已經變黃。空心菜嫩綠的葉子上開著白色的喇叭花，嬌艷可愛。角落里是幾株辣椒，有像小火苗似的朝天椒，還有粗壯多肉的菜椒。我在玉米稈間鉆來鉆去，尋找穗兒發黑的玉米棒，那是它成熟的標志。母親蹲在一旁摘豆子。外婆一邊鋤著地一邊分享美食經驗：“嫩玉米煮著吃，老玉米曬干了打成粉，熬玉米糊喝。豆子老了，就拿去燉骨頭湯吧。這個番薯梗很嫩，加點紅椒絲炒了，很爽口的……”我聽了，腦海里已經浮現出那些美味熱氣騰騰的樣子，便從玉米地里鉆出來，去摘番薯梗，順便摘了一個肉嘟嘟的紅辣椒。外婆鋤了會兒地，彎腰從草叢中摘下一個南瓜，開心地高舉著說：“哈，我在這隨意種了株南瓜，居然也結了個大的。”我急忙跨過番薯藤蔓，接過那個墨玉似的大南瓜，發覺很沉。南瓜很嫩，不是常見的老態龍鐘模樣，倒像個憨憨的胖娃娃。柄蒂有密密的小刺，折斷處已滲出幾顆晶瑩剔透的汁液。表皮有疙疙瘩瘩的突起，摸上去卻很綿很膩，像擦了過多的潤膚霜。油亮的表皮很薄，仿佛可以看見下面的汁液在流淌。木刺劃破了一點兒皮，露出淡綠色的果肉，晶瑩黏稠的汁液隨即涌出，散發出南瓜特有的清香。底部由于缺乏陽光的照射，有些泛白。我愛不釋手，心頭涌起了豐收的喜悅。它們在玉米堆旁親密地擠在一起，歡快地述說著對土地無私養育的感謝。

摘得差不多了，我便在種滿莊稼的田野上閑逛。腳下的草蔓密密地結成一層地毯，軟軟的，踩著很舒服。外婆也跟了過來。我從沒這么近距離地打量過外婆。外婆老了，微微有些佝僂的身體在空曠的田野上顯得如此單薄。時間偷走了她鬢發的黑，在她眼角刻下了深深淺淺的皺紋。但外婆的眉目依然很清秀，依稀可以辨別出當年的俊俏模樣。外婆絮絮地介紹著地里的莊稼，于是我認識了開著白色小花的蕎麥，結著刺兒球的板栗樹，像武士佩戴的腰刀似的大刀豆，還有茭白、甘蔗……外婆土黃的臉上泛著光彩，眼神充滿慈祥，就像在介紹著她的孩子。

這時候，風兒呢喃，摻進鳥語蟲鳴，灑落各處，這不就是一片土地的言語嗎？我抬頭看看灰藍的天，再低頭看看黃綠的地，忽然覺得自己化作一棵小草，也融入這茫茫的天地中，心靜神明，一切焦慮煩惱都煙消云散。周圍的山坡向土地張開了臂膀，慈愛地把世間萬物攬入懷中。忽然間，我聽懂了土地獨特的語言，它用陽光雨露、花鳥蟲魚、成熟瓜果教導我們勤勞、謙卑、感恩。

晚風拂過，帶來了夜的涼意。歸巢的鳥兒低低地飛過，提醒勞作的人們早點回家。我們拎著捧著蔬果，帶著滿滿的喜悅回家去了。依舊是外婆走在前頭，我和母親跟在后頭，走得很慢，卻很踏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