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春 納塔



從第一次踏上火車至今,回首四十余年,命運只將王福春推向了一件事——拍攝火車上的中國人。說是命運的慫恿,是因為王福春在一開始并沒有明確地意識到,火車將會成為他一生拍攝的主題。
而從這一題材上獲得成功,剝絲抽繭,也是王福春在命運的幾個關鍵點做出獨立選擇的結果。
邀約王福春采訪,第一次碰巧他去鐵道部辦事,介于他的身份和作品,鐵道部特意批給他一張鐵路免票證明,支持他繼續拍攝動車高鐵里的中國人;第二次約好時間見面,匆匆趕來的王福春,坐在桌子對面,精神矍鑠,讓人很難想象到他已經有七十多歲。和他聊天,很像跟自己的鄰居大爺話家常,不會說些故弄玄虛的道理,切實地像黑土地上長大的人——有啥說啥。
聽完王福春的故事,讓人相信,命運最終會給實在的人一枚碩果。
人生大方向上,我把握得最準
王福春所拍攝的《火車上的中國人》,恐怕是國內攝影界知名度最高的作品之一。1990年代,“黑鏡頭”系列叢書出版時,就收錄了王福春當年拍攝的幾張火車上的肖像。那時,王福春正在摸索,作品已漸成系統,那些鏡頭經典又震撼人心:因困倦扒在椅背上艱難休息的乘客,在車廂里用麻將來打發旅途漫長時光的乘客,為了省錢而擠在一張硬臥上含情脈脈互視的情侶……看過這系列叢書的人,都記住了王福春的名字。
當時,王福春的身份還是一名鐵路工人,卻正是他創作的高峰期。1977年,“文革”結束,畫著一手好畫的王福春被調進三棵樹車輛段工會做宣傳干事,起初對攝影還沒什么興趣,偶然間被派去拍攝單位的勞模,才第一次摸到相機——一臺老式的海鷗相機。
這一摸,他便沒有停下來。“追溯到最早,這組作品應該就算是從1970年代開始。1978年改革開放,我就開始拍鐵路,因為我是鐵路職工,坐火車也不花錢,隨便坐。利用坐火車機會,我看到很多車上有趣的故事,可能是一種無意識狀態,就把它們都拍下來了。”
1980年代至1990年代,正是中國鐵路積極轉型,日常生活結構發生劇烈變化的時期。作為百姓能負擔起的最重要交通方式,火車見證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遷徙,以及精神風貌。從一開始滿車的解放服和解放帽,到改革開放以后的民工潮,封閉而滿載的車廂,將時代的宏觀變革凝縮為日常的微妙變化,王福春的工作讓他有幸積累了很多珍貴而原生態的畫面。
沒幾年,王福春遇到了人生第一個選擇。工會主席想提拔這個愛攝影的小伙子,于是派他去車間當書記鍛煉一下,以便日后提拔。但是一聽要離開相機,王福春不干了,“我不喜歡,也干不了,就覺得攝影挺好”。兩次下達任職令,王福春都擰著不去,一直到1984年,他聽說哈爾濱鐵路局研究所有個攝影師編制,便樂呵呵地立即轉過去繼續名正言順地當攝影師。王福春說,他可能不是個在處理社會關系方面很靈光的人,頭腦簡單稀里糊涂的,但在人生大方向上,他把握得最準。
拿到免費的膠卷和相機,王福春拍起來更大膽也更有動力。他閉起眼睛回憶,那陣他一聽不到火車咣當咣當的聲音,就會失眠,長期在火車上生活,這已成為他的“催眠曲”;在火車上生活,他既見識過集體救人的感動瞬間(這讓他也養成了隨身帶急救藥物以方便旅客的生活習慣),也見識過改革開放初期,由于車廂管理混亂,犯罪分子公然在列車上吸毒和嫖娼的場景。王福春經常把相機掛在左肩上,外面穿件外衣心梆梆直跳,相機拽出來按一張,手一松,順勢滑到衣服里遮住,不易被人發現。有些鏡頭沒敢拍到,王福春現在念起來,依然充滿遺憾,“但有些事情,很難完美,這是一種哲學”。
1998年,王福春選擇了提前退休,他希望能夠更自由地將時間用在攝影中。在工作期間,他也遇到了3次進京當攝影記者的機會,但就像他說的,自己“把握住了人生大方向”,留在黑土地上,繼續拍火車上的人生百態。
“走過這么多年,我沒有離開過鐵路,也沒有離開攝影。在我的生命中有多個岔路,可能會改變我,我都沒有改變。因為我就適合干這個,給我下令當書記或這個那個,我連看都不看。對別人來講,那還了得,提干不是好事嗎?當官還不好嗎?但我覺得沒意思。回過頭看,是傻的,但是傻人有傻命,我完成一件最喜歡的事,就夠了。”
紀實攝影是一種“人學”
王福春將自己的拍攝比喻為挖井,當年他也挖了不少口“井”。早期,除了拍攝《火車上的中國人》,他也拍了《中國蒸汽機車》《黑土地》《東北人家》《東北人》《東北虎》等不少攝影項目。“攝影師面對拍攝題材,就像面對好多口井,有深有淺,有的只要再一鍬下去就出水了,但可能因為缺少‘透視眼,東挖一下西挖一下,沒出水就喪失信心走了;而我覺得只要看清是否有水,就要堅持一挖到底。這是成熟的標志。”
從一開始的無意識拍攝,到積攢了上萬張火車上生活的照片,王福春漸漸摸索到了自己的拍攝命題。說是命題,他覺得自己肩上有了完成這“命中之題”的責任。“這些照片不是眼下的事兒,需要過了很多年后回頭看。拍二十多年的東北虎,回頭看,虎是不會變的;而人在這幾十年中,變化卻非常大。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我拍的那些都是啥,全是解放帽、解放服、中山裝,全是單一藍色的。整個千人一服,千人一面,沒有變化。進入1980年代末,人們開始留長發,穿喇叭褲,等進入1990年代的時候,時裝開始豐富和時尚了。這個時候,開始千人千樣。這個就是所謂的‘社會變化大。”王福春隱約感受到,自己的攝影生命已經與火車上所體現的時代變化交織到一起,這種變化充滿魅力,于是他再一次在重要節點上做出選擇,逐漸放棄了其他攝影項目,只專攻一口“井”——火車題材。
2001年,王福春出版了畫冊《火車上的中國人》。這些厚積薄發的照片,以及漫長的時間線索讓這組照片變得厚重而充滿意味,這是他對那個變革年代所做的總結。2006年,中國鐵路第六次大提速,動車、高鐵走入人們的生活。原本想退休在家休息的王福春又開始躁動不安了。老驥伏櫪,他希望做出時間跨度更長、更有歷史重量的作品。于是,他借青藏鐵路開通之際,重新登上火車。
更多的變化讓王福春應接不暇:“你看手機的發展,最早是大哥大,后來是帶天線的手機,前幾年手機越變越小,現在(手機)又變大了。過去,我拍電視第一次出現在車廂里,全車廂的人都在看電視, 現在(火車里)電視就在乘客頭上,大家卻連頭都不抬一下,全低頭看自己的電腦、iPad或手機。我在車上拍低頭族,這不又是時代在變化嗎?”他意識到,這些都是值得用影像記錄的,“拉開時間看,讓人有感觸”。
王福春的照片中充滿細節,就像他說的,紀實攝影有時是一種“人學”,他拍的都是百姓生活,都是人們可視同時又容易被忽視的事物。生活化、情緒化、趣味化是他對自己多年拍攝的總結,國家大事他不拍,因為“沒那個義務”,“拍得漂不漂亮也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能記錄一段歷史。
“2016年,改革開放38年時,我打算對這個項目再做一次總結,38年彈指一揮間,這將是一個完整的歷程,中國鐵路發展史的歷程。”
找個好女人才能成事兒
王福春說,這么多年走來,能完成這個項目,有三個人在關鍵時刻幫助了他。
一是他的哥哥嫂子。三歲失去母親,五歲失去父親的王福春,和5個侄女侄子擠在一起長大。那時,嫂子在家照顧他們六個孩子,哥哥掙錢,初中剛畢業的王福春非常焦急地想趕緊參加工作,不能當家里“吃白食的”。但他哥哥嫂子卻很偏愛這個小弟弟,硬著頭皮逼他去報考中專鐵路機車司機學校。
“當時家庭困難成那樣,現在回頭看,哥哥嫂子太偉大了。我當年周圍的孩子,初中念下來的沒幾個。這樣我才接觸到鐵路,圓了我不敢想的夢。我為啥能走到今天,不懈地努力,不停地走,就是對哥嫂的回報。東北老百姓講要出人頭地,雖然賺錢我不行,這樣對哥嫂也算是回報感恩。”如今,王福春的哥嫂早已過世,他有些唏噓,特別遺憾到了自己有能力回報時,想回饋的人卻早已不在。
第二位要感謝的人,王福春說他很少跟媒體提起,就是他的老伴兒。“一個好男人,找不到一個好女人,一生成不了事。”這是他最深刻的感受,自己能夠全情投入在鐵路上拍攝三四十年,是因為有個默默懂他的好女人,“就算一般的人,找了個好女人,也能成事兒。家里的女人太重要了。”
王福春的愛人是山東掖縣人,和他一樣也是從小沒了父母。就他自己的話說,“山東女人特別疼人,有好的想著我,生活上也不怎么讓我操心。”1980年代,在經濟最困難的時期,王福春想說動自己的愛人“下海”掙點錢,當時他愛人在郵局上班,那也是數得上的穩定工作,“開始不愿意,后來看我這么堅持,也就聽了我的,開了個影樓。不過掙了錢她自己都不怎么花,我一出差拍攝,就三千五千都揣我兜里了。”
王福春覺得自己最后能完成這個項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家庭沒有拖后腿”,而且愛人也很欣賞他的作品,“如是文革前老三屆高中生,她的文化課成績一直都非常好。在藝術上,她能欣賞我,也能懂我。”這幾年,王福春的展覽辦到了全國各地,乃至大洋彼岸,只要條件允許,他都會拉著老伴一起去開幕式。
從開始無意識拍攝,到后期有針對性地“打井”,王福春在關鍵的人生節點上,把握住自己的方向。機緣巧合也好,有意為之也好,上天似乎看準了這個有耐心、能吃苦的東北漢子,把這個任務放在了他肩上。他的名字如今與鐵路再也難以分開。當看到自己的照片和照片承載的一幕幕歷史時,他感到很滿足,“作為一個攝影師,你盡職了,也盡責了,沒有給歷史留下空白,我覺得這是最好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