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詩揚



蘇菲·卡爾(Sophie Calle)是著名的法國當代藝術家、哲
學家,師出讓·波德里亞(Jean Baudrilltard,法國著名哲學家、社會學家、后現代理論家),并曾被美國《新聞周刊》評選為全球最重要的10位當代藝術家之一。除去這些光環,她多從自身的私人生活角度出發,類似偵探般地探索人與人關系的藝術創作手法就已經足夠吸引眼球。比方說,她曾經在威尼斯尾隨一位陌生人,記錄下他的一舉一動,她對這位先生并沒有特別好惡,只是熱衷于“尾隨”本身(《威尼斯跟蹤》,Suite Vénitienne,1980);還有一次,她撿到一本地址簿,就聯系了上面所有的人,讓他們向自己描述這本地址簿的主人,試圖在沒有見過這個人的情況下去創作一幅他的肖像(《地址簿》,Le Carnet d'adresses,1983)……
2010年,蘇菲·卡爾獲得哈蘇基金會國際攝影獎(Hass-
elblad Foundation International Award in Photography),在授獎詞中,評委寫道:“30多年來,蘇菲·卡爾一直在向文字與攝影之間的關系發出‘質疑與挑戰,并在她的作品中深刻地描繪了‘人類的脆弱性。” 《痛》是國內第一次引進蘇菲的著作,這本圖文書與她的同名裝置作品并置,再現她心中的藝術構思。
用痛苦驅逐痛苦
英國作家阿蘭·德伯頓(Alain de Botton)在其撰寫的《藝術的療效》中寫道:“藝術能夠起到的意想不到的效果之一,就是教會我們如何更加有效地忍受痛苦,激勵我們與悲傷更深刻地打交道。知道痛苦的情緒并非為孤立的個體所有,而是生活重要而普遍的特征。我們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消解了自己的痛苦。”這一觀點正是對蘇菲·卡爾《劇痛》這組作品內涵的恰切闡述。
關于這件作品的創作始末,蘇菲是這樣概括的:“1984年,我得到去日本進修3個月的資助。我在10月25日離開,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將會是我開始92天的分手倒計時的日期——沒什么特別的,但對我而言,那是我一生中最難過的時刻。”
當時蘇菲正熱烈地愛著一個化名為M的人,“他一直讓我魂牽夢繞。我申請了一項獎學金,到日本進修3個月,并獲得批準。真不是時候,M不喜歡這樣長的別離。他以忘卻相要挾。我還是走了……”她和戀人約定3個月之后在印度新德里帝國大酒店的261號房相聚。實際上在去日本的路上,她就開始后悔自己的出行了。當她焦灼地度過了3個月,如約來到新德里時,卻通過一個紅色的電話機聽到了戀人愛上別人的消息。
“我在1985年1月28日回到法國,詛咒著我的旅程。當大家問我怎么樣時,我跳過了亞洲的旅程直接告訴他們有關我的痛苦。為了交換心得,我開始問身邊的朋友或偶遇的人:‘你最痛苦的經歷是什么?我決定系統地去做這件事情,直到我將自己和他人相比較后能夠減輕痛苦,或者我需要疲憊不堪地一直重復我自己的故事。這個方法非常有效:三個月后,我不再痛苦了,‘驅魔的方式有效了。”
蘇菲以M通電話與自己分手的那天為原點,向前后各追溯了90多天“痛苦之前”和“痛苦之后”的經歷。這種時間軸的設定令人想起以耶穌誕生年作為公元元年對于人類歷史時間的劃分。善于將個人的隱私推向藝術高度的蘇菲在這里將自己的私人時間刻度普世化,探討“你生命里最痛苦的時候是什么樣的”。
借由這一作品,蘇菲揭示事件在語言、記憶和遺忘之下是如何被填滿、維持或是刪除的。她借助描述細節,分析、記錄自己痛苦產生的原因,最后使自己的痛苦消失于無形。使失去愛人的痛苦這一基本而平淡無奇的經驗被轉化為更為普世深沉的藝術語言。
痛苦的倒計時
《痛》一書的前半部分用照片和文字記敘了蘇菲搭火車從巴黎到東京的旅行:“我選擇了日本。目的地一經允準我便后悔:3個月,太長了。為了縮短原地不動的逗留期,我選定了緩慢的行程——搭火車。巴黎,莫斯科,接著是橫貫俄羅斯的西伯利亞大鐵路和滿洲里鐵路,蒙古,然后在北京暫停。換乘當地火車穿越中國,中途停靠上海、廣州。然后到香港。最后,搭飛機前往東京。還要在日本待上兩個月,不過我已經度過了三個星期。”
這一部分內容在書中以紅色的主色調呈現,雖然每一頁都被打上了“痛苦倒計時XX天”的不祥預言,內容仍如同無憂無慮而又充滿異想的旅行幻燈片,可以令讀者充滿興致地在其中探索徘徊。
在漫長的旅途中,蘇菲記述了火車中跟自己同車的人,她對筆下的他們充滿深情:“她們凌晨三點上的火車,逼我一起吃掉冷雞肉和一公斤西紅柿。前面牙齒鑲金的這位撫摸了我的大腿。她們認定我是這個隔間的‘男人:給我吃給我喝,作為交換,我不停地替她們把9個箱子搬下來又放上去。穿粉色便袍、趿著綠色舊拖鞋的那位則打著手勢叫我明白,她覺得我挺漂亮,可是,干嘛孤身一人?”
另外在給M的一封用打字機整齊打出的信中,可以看到她記敘了與同車廂一位旅伴大叔的生活,他們彼此不懂對方的語言,然而“生活井然有序,他決定何時起床,布置吃飯的桌子,他帶的8個箱子里有6箱是食物……我則決定我們何時熄燈……”這位旅伴出現在書中的許多幅照片中,尤為特別的是書中第31頁的那張,他用網兜裝的橘子和衣帽掛在一起,像是一幅主角不曾出現但仍然絕妙精準的肖像。
我們還能通過蘇菲的眼睛看見1984年的中國,與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法國文學批評家、社會學家、哲學家)《中國行日記》里的中國一樣令人陌生而新奇:“1984年11 月4 日。晚上11 點 48分。小小的火車站,裝點得像一棵圣誕樹。喇叭里播放著革命歌曲。身穿藍色工作服、頭戴鴨舌帽的人們。中國。我回想起,那年我16歲,是個共產主義者。”
到了日本之后,蘇菲則充滿興致地拜訪各種神廟和算命者,因為不懂日語聽不懂他們的預言,她會感到焦躁不安。在倒數第9天,她跟蹤一對年輕情侶:“今天,我在街上跟蹤一對年輕夫婦,時間不長,才一小時。這樣做,只是因為鄉愁,為的是找回從前的習慣和舉動。為了享受跟蹤他們的樂趣。為了留點回憶。同時也為了打發時間,讓自己有事可干。”可以看出這是她對《威尼斯跟蹤》系列的小小回顧。
其中戀人M寫給蘇菲的信時而穿插其間,他叫她“我的小妻子”。在快能與戀人相見的倒數第6天,“我去山本時裝店購置行裝。花了幾個鐘頭試穿。最后,買下一條黑綢長褲和兩件襯衣,一件灰,一件藍,疊在一起穿。我希望一切不留瑕疵。著裝可不能在旅途中弄皺,須得和印度相配,同背景協調:在機場重逢,考究又不做作。襯得出人來。希望這身衣服使我看上去有種難以名狀的變化,不可捉摸的蛻變。希望它能顯出我多么思念你,但你對我而言,并非不可或缺。在遠離你的時候,我更加美麗、成熟。我能回來,實在是你的幸運……第一印象至關重要。”
然而在機場,她收到的留言,“M 無法到德里與您會合”。這一下子將我們引入了全書的痛苦的時間原點:M通過帝國大酒店房間一架紅色的電話機,與蘇菲分手的那一天。
傾聽他人的痛苦
在書的后半部分,作者將自己私人化的分手事件擴展成一系列關于更普遍的情感的展示。因為分手的痛苦,蘇菲請許多朋友來跟自己講述他們生命中最痛苦的經歷。在每一個對頁的左側,蘇菲都會寫一篇關于被拋棄這一事件的陳述,每次的敘述都略有不同,有細節添加進來或刪除掉。與此相對的是位于對頁右側,她的朋友們關于極度痛苦的經歷的描述。
有一位朋友敘述了她記憶中最痛苦的時刻:“……那是 1977 年 6 月。我18歲,已記不清確切日期。或許還能想起來,但我盡一切可能將它忘卻了。當時,我在位于布列塔尼大區普萊內埃瑞貢的一所農學院當寄宿生。那天早晨,我醒來,睜開眼睛,看到一片紅色。透過紅色,卻什么都看不見了。我在夜間失明了。雷恩醫院的大夫沒有一個知道病因。于是,我摸索著去了巴黎。他們安排我住進了科欽醫院,并且通知了我遠在奧蘭的母親。她一貧如洗,也不懂法語。她成功坐上了開往馬賽的船,然后在馬賽靠乞討湊足了買火車票的錢。七月中旬,她終于來到我的病房。最令我心痛的回憶是她講述的艱難跋涉。這比失明還要讓我痛苦。”
蘇菲從各種角度講述了自己的分手,由于重復的次數太多,內容又大致相同,我們的注意力慢慢從蘇菲的敘述上離開了,她朋友講述的種種關于痛苦的離奇經歷卻吸引住了我們:分手、侮辱、死亡、牙痛,以及留在自殺戀人汽車坐墊下的情書,這些來自不同的人的故事,重大的或是渺小的,每一篇文字都仿佛是一張痛苦的快照,仿佛有生命般,將我們一次次拉入灰暗的體驗中。
等到讀者發現自己的閱讀重點偏移,再回轉過來看看蘇菲的痛苦時,卻驚訝地發現由于印刷的墨色是逐頁變淺的,蘇菲的痛苦已經在左頁消失不見了。最后可以看清字跡的第98天,我們隱約讀到:“1985 年 1 月 25 日。新德里。帝國大酒店。261 房。夠了。”
這一過程正如我們將自己的悲哀投入到多數人的悲哀中的過程一樣,自己的悲哀消失了,只有“悲傷已被寫入生命的合約”這一永恒的事實留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