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璐
國際關系學院郭曉聰教授的《守夜人與夜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7月出版)是一本十分耐讀、能夠啟發(fā)讀者深層思考的好書。書中展現出的真誠的求是態(tài)度、寬廣獨特的視角、鮮明而又極具張力的邏輯線索,以及時有雋語卻又毫不造作的生動的敘述風格,都吸引、鼓勵著讀者從閱讀伊始就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與作者一起觀察、一起糾結、一起思考,并最終得出也許相同也許存異的富于思辨樂趣的結論,從而結束一段令人頗為享受的愉快的書香之旅。
“國際關系學者與人文學者各自以怎樣的眼光看待世界?”在本書正文之前的“著者的話”里,作者開門見山,用這樣一個略顯突兀卻又饒有趣味的問題,為這本書的內容展開預設了新穎的基調與框架。在作者看來,“國際關系學者”與“人文學者”代表了兩類不同的專家類別,而“在學術門類越分越細的今天,各行各業(yè)的專家、學者們都在自己的研究領域里忙碌,似乎只有偶然的機緣才能讓人抬起頭來關注一下別人的工作,嘗試從學科交叉點上進行觀照、思考。”在本書第一章“守夜人與夜鶯”里,作者又引用英國學者C·P·斯諾在《兩種文化》一書中所提出的著名觀點來進一步印證自己的上述觀察所得——“科學家和文學家這兩個集團之間很少交往,非但沒有相互同情,還頗有一些敵意”。斯諾在其著作中指出,隨著現代社會的飛速發(fā)展,科技與人文正被分裂成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他們雖然同在知識分子行列,卻已經很難找到共同語言來相互交流和理解了。斯諾并且提醒人們注意,理科與文科之間的鴻溝日益擴大,將給人類未來發(fā)展帶來重大問題。
很顯然,本書作者認為斯諾在上世紀50年代所提出的這一警示,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清晰地顯示出其作為預見的準確性和重要性。在當今的數字化時代,存在于不同門類、不同層級之間的文化割裂現象,也的確正在以前所未見的加速度愈演愈烈。作者對這種現象的加劇深感不安和憂慮:“……今天的現代學科專業(yè)越分越細,如同一個個自我封閉的小天地,學者們又給自己設定了更小的研究范圍,畢生忙著各自的一畝三分地,既沒有興趣、也沒有必要關注別人的研究領域,因而缺少開闊的知識視野和相應的學科對照意識。”
因此,作者從獨特的視角出發(fā),致力于打破過于狹隘的學術藩籬,力圖使哪怕只聚焦于某一局域的文化思考也能夠擁有一個較之過去遠為寬廣的背景視野。這種在學術探討中不斷強調跨學科的聯系、比較以及相互啟發(fā)、印證的極具開放性的思維嘗試,可以說是本書值得讀者關注的第一大特色。
具體到寫作層面,可以看出作者一方面在論述中兼顧國際關系學者與文學作家兩種身份,適時轉換視角,以求更全面更深刻地追蹤、把握所探討的對象;另一方面,又將對不同分野、不同類別的文化價值、功用的重新審視,統一放置在一個開放式的內容鍛造、交流“平臺”上,以期不斷引發(fā)碰撞與共鳴,從而給人們提供更為多變的觀察思考角度與進一步深入思考的空間。這個道具般可以作為跨界文化交流出發(fā)點以及共同基礎的“平臺”,就是關于美國學者約瑟夫·奈的軟實力理論的廣泛而深入的持續(xù)探討。
在自己所設定的對于“國際關系領域的文化思考”這樣一個學術探討框架范圍內,作者具有“變換身份”的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因為他即是一位浸淫純文學領域多年的作家、詩人,同時又是一位研究國際關系領域文化影響的專家、學者。他可以相對便利地自由往來、穿梭于純文學領域與國際關系學領域,與讀者分享他在兩個不同領域里的那些獨特、深刻的不同感受:“……文學容易讓人感動,卻不會讓人操心……文學領域很少有國界意識和對抗觀念,但國際關系學領域卻充滿了現實的對峙和內在的緊張感。”應當說,書中隨處可見的諸如此類的感悟與各種頗為形象的比喻,雖然感性色彩濃厚,但對照現實,不難看出這樣擺脫了“干巴巴的學術語言”桎梏的“文學化”的描述,往往是生動、恰如其分、敏銳而富于智慧的,為讀者的閱讀貢獻了更多的樂趣。
《守夜人與夜鶯》全書九章,大體上可以分作兩大部分。前面三章:“守夜人與夜鶯”“國家與個人”“政治的短與文化的長”,凝聚了作者多年來對于經世致用的國際關系文化與超脫具體現實目的的藝術文化之間、交叉碰撞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研究心得;是一系列橫向的學術比較、思辨的結晶。
在第一章“守夜人與夜鶯”中,作者首先使用了兩個迥異的象征形象來指代兩種在傳統文化環(huán)境中幾乎難以產生活動交集的學者類型。國際關系學領域的學者類似于“邊界哨兵”:“戴著夜光鏡、挎著自動步槍……站在寂靜的山坡上,借著寒冷的月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前面的國境線……”時刻睜大警惕的眼睛注視對方,搜索敵情,還要像高明的棋手一樣,為了各自國家的利益最大化而殫精竭慮、錙銖必較,甚至毫不猶豫地隨時準備變換敵友關系,……誰也不敢好高騖遠,更不敢浪漫多情,他們就像是各自國家的永不休眠的守夜人。”
相對于代表“務實文化”的“守夜人”,以作家、藝術家為代表的人文學者,則是追求超脫塵俗、癡迷于對美的創(chuàng)造的啼血的夜鶯,“務虛”而漸漸失落的夜鶯。
守夜人與夜鶯所各自代表的學者類型,在作者眼里分別處于文科領域中現實與理想的兩極。而在當今這樣“科學技術日新月異、思想卻相對貧乏的時代”,理想與現實、“守夜人”與“夜鶯”能否通過某種方式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實現融合,實現相互借鑒、滋養(yǎng)而非相互對立、排斥,進而完成一定意義上的角色通用與適度轉換,以利于不同文化間的相互理解和包容,確實是關乎文化發(fā)展前途的一大挑戰(zhàn)。
在第二章中,作者并沒有局限于把“夜鶯”與“守夜人”投入到集體與國家的利益框架下,去進一步經受角色審驗與價值挖掘。而是讓思想的風箏自由升空,在更大的范圍內“自由開火”,去觸碰、感知人類社會中一些醒目、劇烈的概念、觀念碰撞與對抗:國家這個有著不同于生命個體的獨特屬性的人造的“利維坦”,是如何構成了個人的無私與國家的自私這一矛盾沖突?愛國主義的最廣泛基礎是源于“共同恐懼”?“我”與“我們”在歷史長河中形成了怎樣的一種辯證的利益關系?“分裂的人”與“特立獨行的人”,又各自承載著怎樣的個體價值與超常力量?
敏銳多變的視角,深邃的超越性的思索,輔之以令人震撼的事例和充滿激情的文字,成就了“國家與個人”——這本書中最精彩的一章。
總體來看,由前三章構成的本書第一部分是橫向自由延伸的隨筆風格,相對后面的篇幅更具獨創(chuàng)性。其間睿智而富于創(chuàng)見的表述俯拾皆是。在第三章“政治的短與文化的長”中,作者緊扣對二者諸多內涵的比較,從“時間維度中的政治與文化”,到“政治有目標,文化無藍圖”,逐次抒發(fā),侃侃而來,最終得出發(fā)人深省的形象結論:政治與文化的根本性的區(qū)別,在于當世之用與萬世之用。
自第四章“軟實力說核心概念辨析”開始至本書終章,作者圍繞著“軟實力”這一邏輯線索,用“‘吸引與‘追隨”、“美國大眾文化的歷史淵源”、“美國大眾文化的當代影響”、“美國夢與最大公約數”、“軟實力說在中國的影響流變”等六章篇幅,集中展開了對文化軟實力的專題探討。雖然國內外有關軟實力的相關研究著述洋洋大觀,但作者從人文學者視角另辟蹊徑,從老生常談的內容包圍中,開發(fā)出了屬于自己的感悟天地,其中也不乏引人深思的真知灼見。
《守夜人與夜鶯》書如其名,不是一本風格刻板、循規(guī)蹈矩的學術專著,而更像是一本充滿睿智與情感的形象生動的文化隨筆。作者雖然通過副標題把闡述范圍界定在“國際關系領域的文化思考”,但實際上并沒有拘泥于此,正如“守夜人”與“夜鶯”的象征形象,實際上也遠遠超越了國際關系學者和人文學者的指代范疇。但它們的確對應了文化的兩極,而且正如作者通過本書所指出的:人類文明前路修遠,理想雖然在“夜鶯”一邊,而現實的希望,更有賴于“夜鶯”與“守夜人”之間的持之以恒的融合嘗試。
最后順帶說一句,以作者在書中顯現出來的腹笥之富,完成這本20余萬字的作品竟也耗時近十年之久,作者觀點、理念的醞釀、形成過程可說是歷盡波折,讀者自然可以期待它們禁得住推敲考驗;而其間披沙揀金、去蕪存菁的積淀之勞,于此也不難概見。相形于盛行于時的諸多“快餐學術”,這一切更令人心生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