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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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中的歷史主義方法與現實關注
孫曉春
[摘要]思想史研究是一門認識學科,認識的起點在于認識歷史,而目的則是理解現實的社會生活。思想史研究是今人與古人的對話,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所以可能的前提,是古代思想家與我們有著相同的道德訴求,如何實現優良的社會生活是人類恒久的思想主題。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在遵循歷史主義方法的同時,也應該有充分的現實關注。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應該避免復古主義傾向。
[關鍵詞]政治思想史;歷史主義;現實關注;復古主義
一般認為,歷史主義方法就是通過社會歷史環境及其發展變化去考察對象的方法,歷史主義方法的精髓是注重特定的歷史條件對于考察對象的影響以及事物在特定歷史條件下所具有的特點及其成因。這一方法無疑適用于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而且是在我們的研究過程中必須遵循的方法。
不過,應該說明的是,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與一般意義的歷史研究有著很大的不同。以人類社會歷史發展與物質文明累積過程為對象的歷史研究,史實考證是必不可少的環節,在很多時候,文物發現與考證、歷史事件的還原,甚至對歷史掌故的敘述本身就是十分重要的研究工作。可是,在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中,這一類的工作雖然不是不重要,但卻不是研究的主要任務。雖然有些時候也需要對某些歷史事實加以考證,但這項工作只能成為思想史研究的背景資料。思想史研究的主要任務是對每一歷史時代思想家的思想學說加以闡釋。
我認為,在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中遵循歷史主義方法,主要應該從以下幾個方面入手。
首先,把歷史時期思想家的思想學說放在特定的歷史環境下來認識。
在思想的歷史上,決定思想進程及其內涵的因素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思想家生活于其中的社會歷史環境,二是人們的思維方式。這兩者之中,前者顯然要重要得多。在任何歷史時代,思想都是特定的社會歷史環境的反映。思想家所生活的社會歷史時代,將在終極的意義上限定他們的思想視野和感受生活的方式,最終,也將決定思想家對社會政治生活的認識。可以說,有什么樣的歷史環境,也就會有什么樣的政治思想。
政治思想是歷史上的思想家體認社會生活的結果。特別是在中國歷史上,每一時代的思想家提出的政治、經濟主張,大都來自于他們對于社會生活的實際感受。如果說政治思想史研究的是一項發現意義的工作,這個意義首先就是思想的歷史意義,而歷史意義只能從思想家的認識與他們所生活的社會實際的聯系中才能被發現和理解。通過這種聯系,我們才能夠知道,以往的思想家對優良社會生活的追求與他們所生活的社會現實之間存在著什么樣的反差,他們又在怎樣的程度為現實的社會生活進行了辯解和批判。我們才能夠真實地理解到,每一歷史時代流行的思想學說,如何規范、支持了那個時代的政治過程,又產生了怎樣的社會后果。如此看來,對社會歷史環境的理解是思想史研究必需的前提。
其次,在思想史研究中,應該把每一歷史時代的思想家還原到中國傳統政治思想的整體進程中加以認識和理解。
思想是一個歷史的概念,恩格斯說:“歷史從哪里開始,思想進程也應當從哪里開始”〔1〕,與中國古代社會相應,中國政治思想也是一個歷史過程,這一過程與中國古代社會的演進過程基本是一致的。在根本上說,中國政治思想的歷史發展是古代中國人思維方式演進、人們對社會政治生活的認識和理解不斷深化的過程。概括地說,中國傳統政治思想萌發于商周之際,形成于春秋戰國百家爭鳴之中,自此以后,中國傳統政治思想的歷史進程與社會歷史環境和知識背景的變化悉悉相關,于是,便有了兩漢經學、魏晉玄學、兩宋以后的理學、明清之際的啟蒙思潮、清代乾嘉時期的樸學以及鴉片戰爭以后在西學影響下而發生的各種各樣的政治思潮。在中國傳統思想在不同歷史時期呈現出來的階段性背后,是一個完整的思想發展鏈條,每一時期的思想家在繼承前人的思想成果的同時,也對社會政治生活形成了進一步的認識,從而為思想的進步做出了貢獻。在中國政治思想的歷史長河中,每一個思想家都有他們自己的位置。
中國政治思想自身的歷史階段性與連續性,是思想史研究必須予以重視的一個方面。這在客觀上要求我們在研究工作中,特別是在思想家的個案研究和某一時期社會思潮的研究過程中,把思想家置于中國政治思想整體的歷史進程中加以認識和理解。這有利于我們確定思想家在中國政治思想史上的位置,發現他們的思想學說相對于整體的中國政治思想的價值,從而對思想家做出恰出其分的評價。
或許,按照時下人們所認肯的評價標準,以往許多思想家的思想主張都是有問題的,甚至是近于荒謬的。例如,老子小國寡民的社會理想、莊子思想中的無政府傾向、宋代理學家所說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康有為的大同世界等等,與我們的價值觀都相去很遠。但歷史地看,這些思想家的認識都是中國傳統政治思想發展過程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他們都在中國政治思想史上占據著不可替代的位置。正是由于他們的存在,中國歷史上的思想進步才成為可能。
再次,在思想史研究中遵循歷史主義方法,也意味著研究者應該完整準確地理解思想家的思想學說。
思想史研究是一項很有主觀性的工作,研究者的價值取向、知識背景以及理解能力,在很大程度決定著研究的結果。因此,在思想史研究中有一種常見的現象,即使是同一個研究對象,在不同的研究者那里卻有種種不同的解讀。比如,歷史上只有一個孔子,但在思想史研究中,在100個研究者眼中或許會有100個孔子。這就是研究者的主觀因素影響的結果。實際上,在思想史研究中,對歷史上思想家及其思想學說做出多樣化解釋是十分正常的現象,這正是思想史研究的生命力所在。不容否認,從研究者個人的視角出發,每個人都可以認識到中國傳統政治思想的某些方面,同時,其他研究者所發現的東西也可能被他忽略掉。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歸根結底是一項需要人們充分發揮自己想象力和理解力的工作。
不過,思想史研究的這種“主觀性”,并不意味著思想史研究可以是隨意的。事實上,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所以成其為研究,有一個先決條件:即對歷史上的思想家及其思想學說的準確解讀,也就是說,我們對于原始文獻的解讀必須符合思想家的本意。在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中,不允許研究者做出望文生義的解釋。
在以往有關中國思想史的研究中,由于人們疏于對歷史文獻的準確解讀,常有望文生義、斷章取義的情況發生。例如,因為孔子曾經主張“克己復禮”,便有人據此認定孔子是要恢復奴隸制度;因為宋代理學家主張“窮理盡性”,便以為理學家是在空談性命義理,并且斥之為誤國誤民之道;因為南宋朱熹主張“人之一心,天理存,則人欲亡,人欲勝,則天理滅”〔2〕,即所謂“存天理,滅人欲”,便有人說朱熹要消滅廣大人民群眾的反抗精神,否定人民群眾的物質需求,一意維護封建綱常倫理;因為王陽明曾經說過“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3〕,便有人據此推論王陽明是要強化對民眾的思想統治。類似這樣的無根推論,在過去幾十年里不勝枚舉。其共同的一點便是當人們做出這樣的判斷的時候,基本上沒有慮及思想家的本意。
在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中,有些時候,我們不僅要弄清思想家的本意,更重要的是,我們更要在整體上把握思想家的思想體系和邏輯框架。思想家所以成其為思想家,就在于他們有著恒久的道德追求和一貫的思想邏輯,即使他們的思想主張在其一生之中有所變化,這一變化也一定有其邏輯可循。所以,在思想史研究中,我們應該對思想家在道德訴求方面的一貫性予以高度的重視,應該把思想家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具體的思想主張置于其一貫的思想邏輯中加以理解。例如,儒家創始人孔子曾經主張“有教無類”(《論語·衛靈公》),但在另一方面他又曾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論語·泰伯》)。前者是說他在招收學生時不計社會等級與家庭出身,后者是說民眾只可以使用而不可以使其有知識,這是徹頭徹尾的愚民主張。表面上看,這兩種觀點似乎是相互矛盾的,歷史上也有許多注家(如清代劉寶楠)認為,孔子既然主張有教無類,便不可能主張愚民,近年來,也多有學者認為孔子是不主張實行愚民政策的。實際上,如果把孔子的這兩句話復原到他的思想體系里,便不難看到,這兩句話在深層的意義上有著一致的邏輯。這是因為,在孔子生活的那個時代,“民”主要是指那些沒有受過教育的底層大眾,而受過教育的人們則被稱為士,民與士的差別直到孟子的時候還十分清楚,如孟子便說:沒有恒產而能夠有恒心,只有士能做到,“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孟子·梁惠王上》)。孔子主張“有教無類”,是其辦學的宗旨,其意義不外是向底層大眾敞開了學校的大門,但受過教育以后的人已經不再是民。而不使民知則屬于治民的策略或對待民眾的態度,其愚民主張并沒有因為“有教無類”的辦學宗旨而發生改變。在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中,類似的實例還有許多。總之,如何發現思想家一貫的思想邏輯、把握思想家的道德訴求,是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中很值得注意的問題。
如前所述,在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中,歷史主義方法是我們必須遵循的基本研究方法。但是,就思想史研究而言,歷史主義方法的局限又是顯而易見的。如果說思想史研究的目的在于發現意義,那么,歷史主義方法只是有助于我們發現思想的歷史意義。站在現代人的立場上,既往時代的政治思想對于現實的社會生活有什么樣的意義和價值,在什么意義上可以成為現實社會生活的思想資源,這是歷史主義方法無法解決的問題。
歷史,對于每個時代的人們來說都是一部現代史,思想史尤其如此。1985年我在南開大學參加由劉澤華先生主持的中國政治思想史教師進修班時,劉先生曾經說過:“思想史是一門認識學科,所謂認識,我們當然是要認識歷史,但認識歷史的目的卻在于認識當今。”當時,距十年動亂未遠,史學界正在聲討文革時期曾經一度流行的“影射史學”,在很多人看來,歷史就是歷史,歷史研究沒有必要聯系現實。今天想來,劉先生這句話對于思想史研究確實重要。雖然思想史是人類社會既往生活經歷的一部分,但它又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歷史。自人類進入文明時代以來,人們的社會生活總是在一定的思想觀念的約束下發生的,歷史上曾經規范著每一歷史時代社會生活的思想文化,不僅是那一歷史時代的價值源泉,它也是現代社會政治生活不可或缺的思想資源。在這一意義上說,歷史時期的思想學說所具有的不僅僅是文物價值,更重要的是,它也直接關乎現實社會生活的質量。這在客觀上要求我們在思想史研究過程中必須有深切的現實關注。
思想史研究所以可能的先決條件,就是我們與以往時代的人們在觀念上能夠通約。思想的歷史在本質上是人類觀念進化的歷史,迄今為止,這一過程仍然在繼續。在這一進化過程中,每一時代的人們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一方面,他們是傳承以往世代思想觀念的載體,另一方面,他們也在為思想的發展做出某種貢獻。使觀念進化的歷史不斷地延續下去,也是現時代人們的使命。
我們有理由假定,生活在以往時代的人們與我們一樣,都有著強烈的對于優良社會生活的追求。只不過由于社會歷史環境以及思想方式的差異,人們對于優良的社會生活有著不同的理解。但在終極意義上,不同時代的人們所關注的都是相同的社會主題:什么樣的社會生活才是有價值的,人類社會應該擁有什么樣的社會政治生活,如何才能實現優良的社會生活?無論思想家之間存有什么樣的意見分歧,但在事實上,古往今來的人們都在回答著這一思想主題。而且,這也同樣是我們必須面對的思想主題。這也恰是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的意義所在。
作為今人和古人的對話,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的真實目的并不只是為了弄清歷史上的思想家曾經說了些什么,也不只是對他們的思想學說做出合乎邏輯的解釋。實際上,我們是在與以往的思想家一起,討論著古往今來人們共同關心的問題。我們要清楚地知道,歷史時期的思想家對于這些問題曾經做出了怎樣的回答,他們給出的答案在怎樣的程度上有助于我們提高社會生活的質量,我們對這些問題又應該做出怎樣的回答。在這之中,當然會有對傳統思想資源的汲取,但最終卻是要形成我們自己的見解,這就是思想史研究之難處所在。我們與之對話的思想家群體,是歷史上見識超群的一族,這就要求思想史研究者本身也必須有見識,這是思想史研究得以進行的不可或缺的條件。
由于思想史自身的屬性所決定,在研究過程中,我們不可以簡單地把以往世代的政治思想當作文物來看待。研究者所承擔的責任不僅是對以往思想家的思想學說進行闡釋,而且要從以往的思想遺產中發掘那些與現實的社會生活有著密切聯系的思想主題。當然,在不同的歷史時代,人們的社會生活內容有著很多的不同,不同歷史時代的人們對于政治生活的認識和理解也存有差異,但可以肯定的是,歷史時期的思想家所提出的許多政治主張已經不再適應現實中國社會生活的需要,甚至已經在根本上不符合我們的價值觀。但是,在更抽象的水平上,古代中國人與現代中國人有著相同的類本質,所以,我們一定能夠在古代人的思想中發現對現代社會生活富有意義的思想主題。思想史研究的目的歸根結底是發現思想之于現代社會生活的意義。
從傳統政治思想中發掘具有現實意義的思想主題,對研究者來說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一方面,這要求研究者對于以往時代的政治思想要有著恰當的理解和把握;另一方面,研究者也應該對現實的社會生活有著深刻的理解。也就是說,作為思想史研究的主體,我們在做到學理貫通的同時,對現實的社會生活主題也應保持敏銳的洞察力。至于這兩個方面孰為重要,實難斷言。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對當代中國社會政治生活的主題不很敏感的研究者,也同樣無法從傳統思想中找到具有重要意義的研究主題。
事實上,從政治思想史中尋求古往今來人們共同關注的思想主題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作為思想史研究的主體,要使我們與以往思想家的對話能夠具有很高的質量,無疑要克服許許多多的困難,其中最主要的困難無疑是因時代的差異而導致的認識屏障。其他暫且不論,僅僅是概念、術語的變化便已成為我們的研究工作必須克服的困難。在中國歷史上,不同歷史時代往往流行著不同的概念、術語,與這一現象相伴生的是思想與觀念的演進。例如,中國歷史上不同時期思想家所使用的“王道”、“霸道”、“大一統”、“名教”、“天理”等概念,現今已經很少為人們所用。但是,這些概念卻凝結著古代思想家的政治智慧,體現著古代思想家的思想境界,思想家的這些道德訴求在某種意義上與我們是一致的。于是,在政治思想史研究中,如何精當地把握這些概念的內涵,并且把這些概念置于現代語境下加以解讀,從而認識和理解中國傳統政治思想的基本精神,便是研究者首先要解決的問題。至于發現這些概念蘊含的恒久的思想主題,則是研究者所面對的進一步的任務。
思想史研究是研究者站在自己所生活的時代的立場上,根據自己所認肯的價值觀念對既往的思想學說做出理性判斷的過程。在這一意義上說,研究者用來評價的尺度只能是現代的而不可能是古人的。思想的歷史所以需要我們來研究,就是因為我們對于社會政治生活的理解方式和解釋邏輯與前人有所不同,更是因為我們有著與前人不盡相同的價值理念和評價標準。即使是歷史上那些最偉大的思想家,他們的思想主張也同樣需要經過現代人的理性審判。作為中國政治思想發展歷史進程的環節之一,我們擔負著傳承我們這個民族思想文化精華的歷史責任,這就要求我們在思想史研究過程中,必須注意從傳統思想中汲取那些有利于提高我們這個時代社會生活質量的思想資源,要做好這一切的前提,則是研究者能夠恪守現代的價值標準。
思想史是一門認識科學,既然是認識,當然要從認識古人開始,但認識現今才是思想史研究的真正目的。如果說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應該具有充分的現實關注的話,那么,在思想史研究中,如何關注現實也是需要我們認真對待的問題。
近幾十年來,人們似乎有一個約定俗成的共識:理論研究為現實服務。不容否認,這一說法有其合理性,僅以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為例,我們所以從事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的目的肯定不是為了服務于古人,而一定是要服務于我們所生活的當代。問題是,“服務”這兩個字應該做何理解。
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所以必要,有一個假定的前提,那就是,我們認定中國傳統政治思想含有現實社會生活足資借鑒的思想資源,弘揚這些思想資源有益于我們提高現實的社會政治生活質量。基于這樣的假定,我贊同人們慣常所說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并且認為這句話也應該是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的宗旨。不過,這句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著實困難。因為分清精華與糟粕是不很容易的事情。前些時候,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引述了魯迅先生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不要在倒臟水時把孩子一起倒掉”,并且說,把孩子和臟水一起倒掉并不是最糟糕的情況,最糟糕的情況是把孩子倒掉而把臟水留下了〔4〕,這句話似乎有些調侃,但卻不無道理。
要使思想史研究能夠更好地“服務”于現實社會生活,無疑需要我們對于傳統政治思想中那些積極的思想成分與消極的東西做出準確的估價,然后,對我們所認定的精華部分加以弘揚,使其在現實的社會生活中發揮積極的作用。如果說思想的精華與糟粕是客觀的存在,我們對精華、糟粕的認定卻是很有主觀性的工作,如何能夠保證我們所認定的精華確是精華,這本身就是問題。假如傳統思想中的某些精華被我們誤認為糟粕,其結果便是它們被連同糟粕一起拋棄,因此在現實的社會生活中也無從發揮其應有的作用。反之,如果把傳統思想中的某些糟粕誤認為精華,其結果必然是這些所謂的精華對現實的社會生活產生更加糟糕的影響。出于這樣的考慮,我認為,在思想史研究中,越是通常被認為是精華的東西越是需要反省。
思想的價值在于批判。思想史研究不僅要求我們用批判的態度對待既往的思想遺產,同時也要求我們持批判的態度來認識現實的社會生活。歷史上那些偉大的思想家所以能夠在思想史上占有他們的一席之地,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始終是那個時代的批判者。一方面,他們在自己的觀念世界里建立起一個理想社會的模型;另一方面,他們又對于社會政治生活中存在的諸多弊處予以深刻的批判。春秋時期的孔子所說的“天下無道,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大夫出”、“陪臣執國命”(《論語·季氏》),戰國時期的孟子所指“率獸食人”(《孟子·梁惠王上》),南宋朱熹所說的秦以后千五百年間是“架漏牽補,過了時日”〔5〕,思想家的言辭指意雖略有不同,但在用理性標準評價現實社會的政治生活這一點上卻是相同的。理性與社會批判精神是思想家特有的品質,如果離開了對社會政治生活的理性批判,歷史上就不會有思想家,我們民族的思想遺產也就無從談起。而我們這一代研究者,在與以往思想家對話時候,首先要尊重和繼承的就是思想家的這一品質。
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是否有助于我們認識和理解現實的社會生活,筆者的意見是肯定的。我們所以這樣說,并不是歷史時期的思想家為我們準備好了關于現實社會生活的完美答案,也不是他們曾經憧憬的理想社會預示著我們社會生活的未來。而是因為,幾乎中國歷史上的每一個思想家,都懷有對于優良社會生活的追求,每一個思想家都有其理解社會生活的邏輯。歷史上的思想家用來闡釋社會生活的邏輯是否周延,他們用怎樣的方式闡釋了社會生活,他們對于理想的社會生活的構想體現了怎樣的道德境界,當時思想家對社會生活的理解在怎樣的程度上為我們留下了足資借鑒的經驗,假如我們對于諸如此類的問題持續地追問,我們便可以養成理解社會生活的能力,從而對現實的社會生活形成自己的理解,對于現實生活中的社會主題給出我們自己的答案。
通過思想史研究來認識現實的社會生活,是研究者對社會政治生活理性思考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有以下兩個方面的問題尤其值得注意。
第一,我們在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中所以要關注現實,主要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向歷史求證現實生活的合理性。
黑格爾有一句名言:“存在即合理”,按照黑格爾的說法,凡是合乎理性的東西一定會成為現實,而現實的東西一定是合乎理性的〔6〕。黑格爾這句話自說出以后,人們便對之有著各種各樣的理解,其中自然也不乏各種各樣的誤解。我們這里無意揣摸黑格爾這句話的本意。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當人們要為現實生活的合理性做出解釋的時候,常常可以把這句話當理論根據。
當我們就某些具有現實意義的思想主題展開討論的時候,我們在事實上便已經承認思想的歷史與現實之間存在著密不可分的聯系。長期歷史過程中形成的思想觀念,是影響和約束我們現實社會生活的重要因素之一,正是由于包括思想觀念在內的歷史條件的限制,現實的社會生活才成為我們唯一可能的生活。這或許就是歷史制度主義所說的“路徑依賴”。如果這一說法不誤,一切有關現實生活合理性的說明至多只能是歷史合理性的證明。
在常識上,理論研究負有不可推脫的解釋現實的責任,所以,思想史研究似乎也應該為說明我們的現實生活所以合理而盡一份義務。但是,如同前面所說,作為我們的研究對象,價值觀念是中國傳統政治思想的核心結構,什么樣的生活才是值得的,人們應該有什么樣的社會生活,類似的價值判斷是中國傳統政治思想的制高點。今天,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所以必要,也是因為我們仍然要對這些問題做出判斷。這樣說來,證成現實生活的合理性并不是思想史研究的主要任務。
在近年來有關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研究中,有些學者在向歷史求證方面做出過許多嘗試。說到和諧社會,便求證于中國傳統的和合思想,說到中國道路或中國模式,也有人試圖從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某些方面做出論證。應該說,這些研究工作的現實意義是不言而喻的,但這畢竟不是思想史研究的全部。
第二,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要關注現實的社會生活,但不能以古非今,我們應該拒絕復古主義的思想傾向。
以儒家思想為主體的中國傳統政治思想,帶有濃重的復古情趣。由于形上思維的相對不發達,生當春秋戰國時代的思想家,在對理想的社會生活做構想的時候,不是訴諸于理性,而是訴諸于經驗性的歷史過程,他們不像柏拉圖那樣明確地說,理想的城邦只是一種理念,它在古往今來,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不曾存在過,而是認為,完美無缺的政治曾經是人類既往歷史的片斷,或者“言必稱堯舜”(如孟子),或者以為“道不過三代,法不貳后王”(《荀子·王制》),要實現良好的社會生活,復古便是不二的選擇。于是,思想家對于現實生活的認識愈是深刻,復古情趣也愈是濃重。直到清朝初年的黃宗羲、顧炎武,都把恢復三代之治作為自己的政治理想。
值得注意的是,復古主義傾向對于現今的政治思想史研究也有著某種潛移默化的影響。近年來,隨著國學熱的興起,在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領域很有一種“回到古代去”的潮流,說到法治國家建設,便有人主張回歸儒家憲政,甚至有人主張把當今中國社會的學科體系推倒重來而代之以傳統國學。這是與前面所說的向歷史求證的思想傾向相對應的另一種極端。
思想史研究的對象是歷史,但研究指向卻是我們社會生活的將來。如同人類社會的物質文明史是不可逆轉的過程一樣,思想也同樣是不可逆轉的歷史過程。應該承認,我們的現實生活并不完美,現實的社會生活或許存在著許許多多的問題,因為盡善盡美的社會生活本不可能。現實生活中的種種缺憾并不能夠說明古代社會更加美好,出于同樣的道理,即使是古代思想家的那些最高明的見識,也不足以補足現代人觀念上的誤會。所以,復古不應該是當代中國人的生活選擇,也不應該成為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的努力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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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榮華)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2014年度重點項目“中國傳統政治思想現代轉型的價值重構研究”(編號: 14AZZ005)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孫曉春,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天津300071
[收稿日期]2015-06-15
[文章編號]1004-0633 ( 2015) 04-014-6
[文獻標識碼]A
[中圖分類號]D092
唐代劉知幾說:“史才須有三長,世無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長,謂才也,學也,識也。”(《舊唐書·劉知幾傳》)這句話十分清楚地說明了治史之難。治史難,治中國政治思想史尤難,這是因為,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是今人與古人的對話,而對話的另一方事實上早已作古,因此,這場對話實際上就是我們理解前人的思想學說的過程,對話的質量也在根本上取決于研究者本身。盡管在常識上我們把思想的歷史看作是人類社會歷史的一部分,因此,歷史主義方法顯然是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過程中必須堅持的方法,但是,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與一般意義上的歷史研究卻有著明顯的差別。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的主要目的在于發現意義而不是復原歷史事實,這里所說的“意義”,不僅僅是“思想”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意義,更重要的是歷史時期的思想家的思想學說之于現時代的意義。這在客觀上決定了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在遵循歷史主義方法的同時,必須有充分的現實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