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晶
法諺有云:“遲延正義是對正義的拒絕”(Justice delayed is justice denied)、“遲來之正義不是正義”(Justice delayed is not justice)、“促急而來的正義是對正義的葬送” (Justice hurried is justice buried)。正義的實現伴隨著時間維度的要求,過于快速或過于緩慢的進程狀態,均有可能對刑事訴訟人權保障、犯罪控制、成本節約等價值追求造成損害。然而,觀察我國刑事司法現狀,案件辦理過于遲滯或過于快速的情形,卻屢屢見諸報端。①過緩者如河北王書金案 (遲滯8年)、福建福清紀委爆炸案 (遲滯12年)、河南李懷亮案 (遲滯11年)等等,類似案例不勝枚舉。相反,辦理進程過于快速的,也不在少數。典型如重慶李莊妨礙作證案的一審,自案發始至一審庭審結束,總計竟不足20天,被媒體戲稱“重慶速度”而飽受詬病。更有甚者如段義和爆炸、受賄、巨額財產來源不明案,從案發直至執行死刑,全程竟僅用58天。
程序及時是程序正義的必然要求。②程序正義依照貝勒斯的觀點可從以下七個方面加以考慮:即程序的和平性、自愿性、參與性、公平性、可理解性、及時性和止爭性。程序及時屬于程序正義的范疇。貝勒斯提出了程序利益的評價標準,并提出了評價程序的七個基本原則。參見【美】邁克爾.D.貝勒斯:《法律的原則:一個規范的分析》.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年版,第32至37頁。及時和迅速并不是絕對求快,而是在過快和過緩之間追求相對妥當的速度。③正如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United States v.Ewell案中所說明的,迅速審判“核心并非是加速,而是正常速度的審判”(The essential ingredient is orderly expedition and not more speed.)。參閱 United States v.Ewell,383 U.S.116(1966).任何權利的行使都必須以妥當的準備時間為基礎,任何程序的實施也都需要以適度的時間消耗為前提。否則,無論權利的內容多么美好、程序設計得多么良善,均將喪失意義。司法實踐中頻發的訴訟進程失控現象,不僅嚴重損害正當程序價值,而且使實體結論的正確性難以獲得保障,這持續消解著我國刑事司法岌岌可危的公信力。①由于我國刑事司法相對較強的封閉性,訴訟進程失控極易引發當事人及社會公眾對公安司法人員在訴訟活動中徇私枉法、濫用職權,或是消極履行權力、不作為等方面的質疑。
訴訟程序的進程狀態,原則上僅是一種物理現象。然而,進程的快慢卻與法律程序的執行狀況和當事人權利的保護程度密切相關。由此,產生了對物理意義上的進程狀態進行及時性判斷,并對其予以制度規制的必要性。現實的窘境,迫使我們不得不回應下面兩個理論問題:首先,體現為訴訟進程過快或者過慢的“訴訟進程失控”現象,在我國刑事司法中呈現何種特征,其制度根源是什么,與西方法治國家對照有何異同?其次,刑事司法活動主要由控、辯、審等多方訴訟行為交織而成,以何者的行為作為基準來界定訴訟進程失控,才能更好地協調和衡平進程背后的權利、義務關系?
“迅速審判的核心要素是有序的迅速,而不僅僅是速度。”〔1〕訴訟進程過于快速或過于遲緩,均會引發人們對刑事司法公正的質疑。②訴訟過于遲緩,不僅讓被告人承受過多壓力和痛苦,而且使被害人生活難得安定、憤怒難獲平息。此外,訴訟遲緩也導致證據流失、證人記憶減退,致使大量額外的時間、精力、財力被付諸于調查取證,造成對有限司法資源的無謂浪費。訴訟過于快速,控辯雙方難以充分準備,無法從容參與訴訟,極易造成訴訟流于形式,既難以準確發現真相,也無法正確適用法律。該種質疑是側重對進程過快的質疑或是對進程過慢的質疑?法律制度需采取何種措施來應對與消除這種質疑?這在不同國家的制度實踐中各不相同。域外法治國家與地區對訴訟及時性問題的關注,存在一個歷史性的轉變過程。在法治初創時期,訴訟簡短而迅捷。③英國是法治發展的先發國家,在伊麗莎白和詹姆士一世時代 (1558-1625),即使是當時通常會被判處死刑的重罪案件,地方巡回法院審判個案的平均時間,也僅約15至20分鐘。直至18世紀中期,平均時間雖略有延長,但每案也僅有半小時左右。參見:【美】蘭博約著:《對抗式刑事審判的起源》,王志強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3頁。此時,程序過于倉促,難以查明案件事實、當事人權益無法獲得充分保障的現象,更加受到重視。④對訴訟運行過快的質疑,不僅促進了法律制度層面的精密化,而且迫使裁判者在司法實踐中也采取措施放緩急促的審判。如在英國老貝利法庭1743年對斯蒂芬.賴特案的審理中,被告人為避免訟累而自愿認罪,而主審法官卻勸說他,如果認罪,則任何于他有利的情節法庭都將無從得知。被告因而放棄認罪,同意繼續接受審判。參見:【美】蘭博約著:《對抗式刑事審判的起源》,王志強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6頁。隨著法律制度的發展,刑事被告人獲得了豐富的訴訟權利,國家權力在刑事案件中的運用也被附著了越來越嚴密的程序規則,時間成本的耗費隨之加劇。時至當代,對訴訟進程過慢的質疑逐步占據主流,⑤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分別以訴訟及時原則和保障被告人迅速審判權為中心展開制度設計和學理研究。兩種角度的研究雖然均闡明及時或迅速并不是絕對的求快,而是追求妥當的進程,但是鮮見對訴訟冒進的關注,如何遏制訴訟遲滯,才是絕對的中心主題。成為立法與司法所關注的重心。⑥域外法治國家與國際社會有關迅速審判的立法趨勢,恰體現了這種關注角度的轉變。旨在遏制訴訟進程失控、救濟被告人因訴訟遲滯所造成損害的迅速審判權,早在18世紀以前即已逐步形成,代表性法律文件是英國1166年亨利二世時期的《克拉倫登詔令》第4條、1215年《大憲章》第40條、1679年《人身保護法》、美國弗吉尼亞州1776年《權利法案》第8條以及1791年憲法修正案第6條。然而,直至150余年后,迅速審判權條款與相關專門性立法才在國際社會以及部分法治發達國家和地區興起。代表性法律文件是1945年的《歐洲國際軍事法庭憲章》第18條、日本1946年憲法第37條、1950年《歐洲人權公約》第6條、1966年的聯合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9條、第14條,1969年《美洲人權公約》第8條、美國1974年《聯邦迅速審判法》、1981年《非洲人權和民族權憲章》第7條第1項、加拿大1982年憲法法案《權利和自由憲章》第11條、1993年的《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庭規約》第21條、1998年《國際刑事法院羅馬規約》第67條、日本2003年《關于裁判迅速化法律》、臺灣地區2010年《刑事妥速審判法》。除此之外,在對迅速審判權的司法運用層面,盡管速審權是早已被確立為美國憲法第6修正案中的權利之一,但是,實際上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確立后最初的一百多年的時間中并沒有對其進行過任何解釋。聯邦最高法院作出的第一個有關速審權的判決是1905年的Beavers v.Haubert案。
我國的刑事司法在30年內走完西方法治國家數百年的發展歷程,歷史性因素與現代性因素相互交疊,其所面臨的問題尤其復雜。相較于域外而言,我國刑事司法進程所面臨的公正性質疑,既有對過快的質疑,也有對過慢的質疑。我國處理訴訟及時性問題的制度措施,也有著與域外法治國家截然有異的特征。
就進程過快的質疑來說,主要存在于法律程序的執行速度。我們這里所說的法律程序,指的是由訴訟法律所規定的國家司法權力運行所必須遵循的程序性規則,至于刑事訴訟專門機關在其內部所采取的行政性管理程序,并不包括在內。與域外法治國家早期的狀況類似,我國刑事司法對正規法律程序的執行,存在壓縮時間耗費、推進速度過快、程序執行粗糙的訴訟冒進現象。極端時甚至曾發生過“一天審結53起案件”、“55分鐘完成提請批準逮捕到判決”等近似荒唐的鬧劇。〔2〕在“嚴打”遺風、①“嚴打”時期,為了迅速嚴懲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保護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關于迅速審判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程序的決定》,由于縮短了審前準備時間,使得被告人準備辯護的時間相應減少,經常在開庭時出現被告人無所適從,辯護人無的放矢的現象。參見周學祥:“對《關于迅速審判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程序的決定》之我見”,載《法律科學》1990年第1期;關于“嚴打”運動的考察和分析,可參見汪明亮:《“嚴打”的理性評價》,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90至194頁。“從重從快”思維的影響下,訴訟冒進現象的頻發,成為一個很有意義的中國問題。
典型如段義和爆炸、受賄、巨額財產來源不明案,②自2007年7月9日爆炸案發,一個月內完成偵查、審查起訴與一審程序,8月9日即一審宣告有罪。二審及死刑復核也極為快速,8月23日二審駁回上訴維持原判,9月5日段義和即被執行死刑。從案發到死刑執行,全程僅58天。詳細訴訟流程參見百度百科“段 義 和”項,訪 問 網 址 http://baike.baidu.com/link?url= 9ru1Gf_ ctIgx7dv7STtHLRNrQq048re_ 3aMjz-9lcSmi4NvHawWyXTJCF863RNk5Oog7ElNX6DHT7zHW8n1_Fq,訪問時間2014年7月30日牽涉3項罪名與3名共同被告,且兼具高官、人大代表、情殺、貪腐、雇兇、死刑適用等復雜因素,程序涉及公安、檢察、法院、紀檢、人大等多個機關。然而,該案法律程序的運行卻極其快速,一個月內完成偵查、審查起訴、一審等全部流程。算上后續的二審、死刑復核等程序,從案發直至執行死刑,全程竟僅用58天。又如熊振林殺人案③2009年1月4日,熊振林在隨州市曾都區洛陽鎮先后殺害8人,案發3個月后的4月13日即走完全部訴訟流程,執行死刑,歷時極短。詳情參見新華網:“熊振林殺人案二審 將討論其精神鑒定要求”,訪問網址:http://news.xinhuanet.com/video/2009-03/02/content_10926633.htm,網頁發布時間:2009年3月2日,訪問時間2014年7月30日;和楊佳殺警案④2008年7月1日,楊佳闖入上海市公安局閘北分局刺死6名警察,隨即被捕。在訴訟過程中,該案雖在律師委任、精神病鑒定、審判透明度等方面爭議不斷,但其均未能放緩訴訟進展進程。案發短短4個月后的11月26日,楊佳即被執行死刑。詳情參見南方周末:“楊佳一審被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訪問網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16663,網頁發布時間:2008年9月1日,訪問時間2013年11月30日;“楊佳26日上午在上海被執行死刑”,訪問網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20428,網頁發布時間:2008年11月26日,訪問時間2013年11月30日,均是特大惡性殺人案件,兩案的辦理雖然在律師委任、精神病鑒定、審判透明度等頗多問題上存在爭議,但均未能放緩訴訟進程。自案發至死刑執行,兩案分別僅耗時3個月和4個月。在這些案件中,進程的過快,使法律程序的運行時間被壓縮到了極點。⑤尤其值得關注的是,為了加快死刑復核效率,在熊振林案中,最高人民法院甚至提前派員旁聽終審庭審。
迫于上級機關和輿論的壓力,刑事訴訟專門機關對訴訟活動一味求快,忽視了調查周延性和程序公正性,使被追訴者及其辯護人很難獲得充分的時間來來保證辯護的有效進行。鑒于資料有限性,我們無法查知在促急的訴訟進程中,被告人的訴訟權利是否獲得了充分保障,案件事實是否真正查清,但僅從這些案件畸快的進程,就足以使我們產生強烈質疑。⑥刑事訴訟活動不能過度地追求快速,否則程序參與者無法充分和有意義地進行訴訟,司法工作者也難以進行充分地程序準備,從容不迫地聽取各種意見和作出公允的評議。因此,司法程序需要時間,有時是相當長的時間。如果刑事程序匆忙進行,司法人員很難對涉案證據、證言、控辯意見進行全面、細致的權衡、評價和采信,因而極易對案件事實的認定及實體法的適用形成錯誤的判斷,以至于作出錯誤的判決。此外,過度追求快速的刑事訴訟活動不但使被告人、被害人及控訴人很難提出對自己有利的論證和觀點,從而使他們針對指控而作出有效的準備和充分的參與;而且也會使他們沒有辦法知道和了解法院作出審判所依據的事實和理由。所有的這些都將會使程序公正受到威脅。參見:左衛民:《刑事程序問題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07頁。我們很難相信法律程序運行所需的時間成本獲得了保障,也很難信任如此促急的程序能夠獲得公正的實體結論。由此可見,訴訟運行的及時性狀況,雖然僅是一個物理現象,但對這種物理現象的質疑卻足以瓦解程序公正的外觀,動搖司法公信的基礎。因此,法律制度有必要為應對與消除該種質疑,做出努力。
從比較法視野可以發現,域外法治國家對訴訟進程過快的質疑,主要發生在其法治發展早期。隨著法律制度的理性化、嚴密化,人們對進程過快現象的關注,逐漸發生了轉化。每個參與刑事訴訟的司法機關均要創造使訴訟盡快進行所必要的條件,但卻不得侵犯使被告有充分的時間和條件準備答辯的權利。〔3〕畢竟,刑事訴訟的正規法律程序只要獲得有效的實施,即使程序運行進程很快,也是協調多方利益后的快速,是正當的快速。對程序性權利的保障與救濟,對官方訴訟主體違反法律程序急速推進訴訟行為的程序性制裁,實質上發揮著遏制訴訟冒進的減速作用,以及解釋與論證程序及時的公信力塑造作用。然而,我國訴訟制度的發展尚自滯后,且法律移植與人為建構的因素較重,缺乏尊重人權、追求程序公正的文化根基。不僅法律程序的設計本身尚不嚴密,①以程序本應最為嚴密的庭審程序為例。在我國,由于直接言辭原則在制度規定上的缺位,整個審判過程大量使用和依賴書面材料,極度缺乏口頭化特征,偵查和起訴階段大量依賴被告人口供而形成的卷宗材料被法院高度重視并理所當然地直接用于定案。證人基本不出庭,從而使庭審時間和消耗無論較之英美還是歐陸國家都大大縮短。我國刑事庭審程序具有形式化和簡略化的特點,具體表現為舉證的虛化、質證的虛化、認證的虛化、裁判的虛化四個方面。參見何家弘: “刑事庭審虛化的實證研究”,載《法學家》2011年第6期。而且法律程序被規避與違反、當事人訴訟權利被任意踐踏的現象還很常見。官方訴訟主體對訴訟進程的職權主導過強,裁判者中立性不足,辯方影響力有限,難以有效制約權力濫用。②在國外經驗中極為消耗資源并制約訴訟效率的辯護制度,在中國刑事程序中的運作極為不力,由于大多數的刑事案件沒有辯護律師參與,使得犯罪追訴活動大為順暢。參見左衛民:“刑事訴訟的經濟分析”,載《法學研究》2005年第4期。制度層面雖然已經確立了程序性制裁機制,但遠未臻成熟,無論其所能規制的程序性違法范圍,還是其在司法實務中的運行效果,皆差強人意。
由此可見,我國司法制度很難借由對程序性違法的規制而排除對進程過快的公正性質疑,甚至規制程序性違法的機制本身還迫切需要完善與發展。于是,在獨特的國情下,訴訟進程層面的冒進現象與進程狀態背后的程序性違法嫌疑,被歷史性地結合在了一起。在西方國家,僅有訴訟遲滯才能啟動獨立的司法審查和法律后果,訴訟冒進現象并不具有獨立的法律意義。但就我國來說,為過快的進程狀態設立獨立的法律效果,借此審查與識別進程背后的程序性違法嫌疑,實際上有著完善程序性制裁體系、細化當事人權利保障的重要意義。
對訴訟進程過慢的質疑,在我國則主要體現在質疑訴訟活動階段性決策的獲得速度。所謂階段性決策,是指在訴訟活動中,有一些訴訟行為對當事人權益和后續的訴訟環節有著極為重要的影響,比如檢察機關的起訴決定與審判機關的判決。③這里所說的階段性決策,不僅指判決結果,還包括刑事訴訟過程中其他足以左右訴訟走勢的重要決定。如在公訴案件中,主要涉及偵查機關的立案或不立案決定、移送審查起訴或撤銷案件決定、檢察機關的批準或不批準逮捕決定、移送起訴或不起訴決定等等。當然,法律程序執行中的某些訴訟行為,其實并不必然沒有重要意義,對訴訟行為重要性的判斷是有主觀性的,因而執行法律程序與獲得階段性決策之間的劃分,僅是相對而言。之所以區分執行法律程序和獲得階段性結論這兩個解釋維度,主要原因在于刑事訴訟專門機關內部活動的時間耗費,使這兩個維度的進程呈現不同狀態。由于這些重大的訴訟行為一般由公安、檢察、法院等官方訴訟主體在其各自主導的訴訟階段的中、后期做出,故而稱其為刑事訴訟中的階段性決策。觀察我國刑事司法實踐,雖然刑事訴訟專門機關對正規法律程序的執行呈現冒進傾向,但奇怪的是,該種冒進傾向卻絲毫不影響訴訟遲滯的頻發,即階段性決策的過慢獲得。較為極端的如河北“廊坊滅門案”,三次一審,兩次發回,直至第三次二審,法律程序全部完成,甚至無罪判決都已做出,但卻人為擱置2年才予以宣判。被告人在持續的羈押狀態下苦等無罪判決卻不可得。④“廊坊滅門案”被評選為2011年中國十大影響性訴訟案例,該案涉及2起殺人犯罪,7名被告人。自2001年7名被告人陸續歸案開始,此案在河北廊坊中院與河北高院之間經歷了三次一審,兩度二審發回重審的司法“馬拉松”。在8年后的2009年5月,河北高院終于第三次二審該案,并于2009年11月12日對5名被告人中的3人做出無罪判決。另外兩名被告人在前期已獲無罪判決。然而,即使無罪判決已經做出,被告人卻遲遲不能獲得宣判。廊坊中院直至2011年11月4日才宣告判決,遲滯竟然達兩年,這期間3名被告人一直處于羈押狀態。詳情參閱王夢捷:“河北高院一紙無罪判決‘失蹤’兩年才宣判”,載《中國青年報》2011年12月20日第03版。
在我國,公、檢、法機關內部對案件流程和具體辦案人員的行政性監督和管理,尤其密切地影響著刑事訴訟的運行進程。⑤官方的刑事訴訟活動,并非以單一的法官或檢察官個人作為權力行使單元,而是必須附著于法院、檢察院這樣的機構。法律層面對官方刑事訴訟主體權力的規定也是以公安機關、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作為話語指向的,但實際介入案件的卻是具體的警察、檢察官、法官。在刑事司法實務中直接支配偵查、檢察、審判等刑事訴訟職權主體的,與其說是法律、司法解釋層面的刑事訴訟規則體系,不如說是由各種機關內部規則所組成的內部管理制度。前者只有被“翻譯”、吸納、引入后者才能獲得實施并取得實效,否則就難逃被擱置、虛化、架空的命運。如果將作出訴訟結論的全部過程視為一個整體,那么,實際上涉及兩種互動關系,一者是警察、檢察官、法官等具體案件承辦人員在法律程序中與其他訴訟參與人的平行互動,二者是做出階段性決策之前,承辦人員與其機關內部領導人員之間的上下互動。雖然我國與域外法治國家都存在訴訟遲滯問題,但時間耗費的側重點卻有本質差異。域外法治國家的時間耗費主要側重于第一種互動,其時間耗費的合理性與正當性,以人權保障的必要性為基點而獲得論證。在我國,時間耗費卻主要側重于第二種互動。①一項對基層法院一審審限的實證研究發現,庭審時間所占刑事審限的比重極其微小,復雜案件更多的時間花在閱卷和寫審理報告上,所以庭審時間所占案件審理時間的比例反而更小。詳情與具體數據參閱艾明:“實踐中的刑事一審期限:期間耗費與功能探尋:以S省兩個基層法院為主要樣板”,載《現代法學》2012年第5期。這種時間耗費的分布,也是造成法律執行進程與決策獲得進程出現差異的主要原因。②刑事訴訟專門機關的重要訴訟決定,其公正性本應由法律程序予以保障。但是,我國訴訟制度的粗陋,致使法律程序原本所應發揮的功能難以實現。在我國這樣一個權力本位至上的國家,該種狀況自然而然演化為公、檢、法機關倚重內部管理的方式核查案件辦理質量,獎懲具體辦案人員,熱衷于借助內部性的行政控制彌補外部法律程序的公正性不足。于是,我國出現了這樣一個奇怪的現象,借由減損當事人程序性權利所節約的時間,諷刺性地浪費在了公、檢、法三機關繁復的內部管理程序之中。故而有學者指出,“在看起來相當注重經濟性的制度背后,是理性化程度不夠的司法體制對有限訴訟資源的嚴重內耗。”參閱左衛民:“刑事訴訟的經濟分析”,載《法學研究》2005年第4期。
在法律程序的制度設計中,蘊含了現代法治社會對保障程序公正、發現實體真實的功能追求。理論上來說,法律程序的運行與階段性決策的獲得,應該是一個有序銜接的整體,兩者之間的中斷必須予以避免或者修復,否則,法律程序將流于形式、消解司法活動的公正性基礎。如在王書金案中,2007年7月31日河北省高院首次二審開庭審理此案,但該案自此沉寂6年,直到2013年6月25日才獲得第二次開庭;中斷的6年,其游離于法律程序和其他訴訟參與人的視野之外。其間到底發生什么,外界根本無從知曉,雖引發強烈質疑,卻無法引發程序性審查,因而官方也沒有法律上的強制性義務對此作出任何說明與表態。在中斷期間內,一方面,官方訴訟主體的活動是否存在違法行為?或是雖然符合法律,但是否存在嚴重的懈怠?這些都不受法律程序控制,難以獲得司法審查;另一方面,被告人、被害人不僅無法及時獲得訴訟結論,而且連案件辦理的進展情況都無從得知;再者,難以避免訴訟外的因素影響處理結論,致使法律程序流于形式,消解其預設的制度功能。
在我國法治土壤和制度演進邏輯中,刑事訴訟專門機關就其辦案人員所實施的內部行政管理,已將中國的刑事訴訟活動割裂為彼此密切聯系的“雙層構造”,即可稱為“內層刑事訴訟活動”與“外層刑事訴訟活動”。在刑事司法實務中,直接支配偵查、檢察、審判等刑事訴訟職權主體的,與其說是法律、司法解釋層面的刑事訴訟規則體系,不如說是由各種機關內部規則所組成的內部管理制度。前者只有被“翻譯”、吸納、引入后者才能獲得實施并取得實效,否則就難逃被擱置、虛化、架空的命運。因此,研究我國的訴訟進程問題,有必要考察這樣一個大背景,那就是我國刑事司法所存在的“雙層構造”現象:以內層的“行政管理”控權模式彌補甚至架空外層的“訴訟制衡”控權模式。③如果說借助刑事訴訟而對職權主體所實施的權力控制,可以被稱為“訴訟制衡”式控權模式的話,那么依靠“科層制”行政管理所實施的權力控制,則可被稱為“行政內控”式控權模式。我國“流水作業”式的縱向訴訟構造,致使公、檢、法三機關之間,難以形成現代法治意義上的權力制衡關系。加之我國辯護制度發展先天不足,辯方處于先天弱勢地位,三方訴訟構造具有形式性,尚不足以對三機關的職務活動實現有效的制約。然而,從控制權力的現實需要來說,公、檢、法三機關所做出的共同選擇就是,在其各自系統內對其組織成員實施嚴格的行政控制,借以減少錯案、腐敗發生的可能性。具體來說,三機關均采取以科室為基礎單位形成的層層管理、嚴格等級秩序的科層式管理模式,借助案件審批制度、績效考核制度,嚴格控制下級機關或者具體辦案人員的日常業務活動,最大程度地限制單個辦案人員的業務自由度,從而保證其刑事訴訟活動不過度偏離正常軌道。這也是從訴訟法學的構造論角度,對刑事司法行政化現象的解讀。在我國刑事司法的“雙層構造”下,刑事訴訟進程更多地被簡單化為一個期限遵守問題,或者被理解為一個純粹的司法管理問題。官方訴訟行為的不及時,大多時候并不被納入司法審查交由訴訟解決,而是依靠訴訟外的行政性的監控、命令、督促手段解決。通過對刑事司法活動施以外力強制,達到促使辦案人員在期限內結案的效果。④恰如有學者所指出的,該種從外部著力的方式易使法院的訴訟行為蒙上強烈的行政化色彩,以致法院為規避超審限審判活動所遭致的法律后果草草結案,從而產生刑事審判活動公正機能折損的硬傷。參見萬毅、劉沛胥:“刑事審限制度之檢討”,載《法商研究》2005年第1期。
刑事訴訟的妥速有序,是啟蒙運動以來保障被告人權利、維護司法裁判公正的重要追求。這不僅是我國刑事司法的重大問題,而且也為全世界所關注。在程序及時維度的背后,需要控、辯、審等多方訴訟主體之間權利、義務的精密協調與審慎衡平,絕非僅是提升效率和節約成本的問題。①公正角度的及時和迅速,與效率角度的及時和迅速,雖有交叉,但并非必然等同的。效率更關注物理上的時間長短,但人們主觀感覺上的訴訟耗費時間 (尤其是當事人其時間耗費正當性判斷),才是程序正義和司法公信的基礎。訴訟進程在效率角度來說與訴訟成本密切相關,并且是訴訟成本耗費的重要評價指標。但國家保障程序及時的義務與當事人要求及時審判的權利,卻是訴訟中的權利、義務分配問題,是一個公正性問題。從效率與成本角度對訴訟時間進行研究,往往會步入“刑事訴訟迅速化”范疇的研究。“刑事訴訟迅速化”并不是一個純粹的訴訟法學問題,該種研究主要從三個角度,一是促進刑事訴訟迅速化的程序設計,如簡易程序或程序分流;二是為促進刑事訴訟的迅速化所進行的案件管理機制;三是司法體制方面關于人力、經費與設備的支持問題。筆者則側重于研究訴訟時間和進程在程序法維度的訴訟法律效果,關注時間耗費和訴訟進程的正當性問題,檢討時間維度下的權利義務關系,以及訴訟進程失控的程序性法律后果。如若刑事司法無法提供時間維度的權利-權力衡平機制,那么,無論是以追求效率為借口的武斷提速,還是以發現真相、實現刑罰為目的而不計代價的訴訟遲滯,均會頻發。這恰是我國的司法現狀。
在域外法治國家和地區的刑事訴訟格局下,時間耗費背后的權利、義務關系,一般可以獲得較好的平衡。一方面,程序推進的主導權在控、辯、審等多方訴訟主體之間理性地分散,雖然檢、警、法等官方訴訟主體對程序推進的控制力不容忽視,但借由訴訟權利的行使和程序性裁判的保障,被告人(甚至被害人)可以對訴訟推進產生實質上的影響;另一方面,圍繞大陸法系訴訟及時原則、英美法被告人迅速審判權②1791年《美國聯邦憲法》第6條修正案明確規定:“在一切刑事訴訟中,被告人有權享有:由犯罪地的州和地區的公正陪審團予以迅速和公開的審理。”以及歐洲人權公約合理期間受審權③參見《歐洲保護人權和基本自由公約》第6條規定:“在決定某人的公民權利與義務或在決定對某人的任何刑事罪名時,任何人有權在合理的時間內受到依法設立的獨立與公正的法庭之公平與公開的審訊”。的司法適用,訴訟進程失控問題逐漸成為可以獲得獨立司法審查的訴訟標的,引發諸如駁回起訴、終止訴訟等多種程序性法律后果。由此可見,借由司法審查方式處理訴訟進程不及時是兩大法系的主要發展趨勢,其最根本的制度邏輯是為刑事訴訟的不及時設立程序性法律后果,拓展司法審查的范圍,形成對訴訟進程狀態的程序性審查機制,檢視與識別進程背后的程序性違法。
在我國,刑事司法進程更多地被簡單化為一個期限遵守問題,或者被理解為一個純粹的司法管理問題。對訴訟進程的控制,大多數時候不是以訴訟方式決定的,而是依靠行政方式。程序及時的公正性意義被效率性意義所吞噬,消解了其原本具有的人權保障功能。④程序及時對訴訟效率的增進作用只保持在一定度量的范圍內。超出這個范圍,對訴訟效率的追求會限制及時審判權、損害程序及時。參見楊高峰、上官春光:“刑事及時審判權論要”,載《廣州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8期。一方面,對訴訟進程的規劃,缺乏多方訴訟主體的有效參與,難以協調多元化的利益需求;另一方面,時間耗費之后,其必要性與有效性,也難以獲得充分的程序性審查和有力的公正性論證;再者,進程的過度拖沓或過度冒進,即使獲得認定,也難以引發宣告無效等程序性法律后果。造成上述狀況的原因在于,極少有人將訴訟進程失控現象視為一個根植于訴訟運行的、由訴訟法理所決定的、應由控辯審等多方主體借由程序性審查機制共同檢討的、借由程序性法律后果予以規制的程序性問題。恰是由于訴訟進程失控現象程序法效果的蒙昧不清,訴訟制度中也就并沒有確立訴訟進程失控的程序性法律后果。缺乏有力的程序性法律后果,故而也就不存在對進程狀態的司法審查和妥當性判斷,訴訟進程與時間耗費問題于是完全為司法管理所壟斷,成為了官方訴訟主體的內部管理事宜。對訴訟進程問題的關注游離于訴訟活動之外,根本無法從時間維度有效地對權力與權利進行平衡。
程序及時是程序正義的組成部分,關注刑事司法運行的進程狀態,實際上是評價刑事司法公正性的一條重要線索。關鍵性的問題在于,面對時間維度對刑事司法公正的否定評價,到底是為該種否定評價設立法律后果,采取多方參與的司法審查方式識別與處理這種否定評價;還是漠視訴訟進程失控的法律意義,僅將其理解為效率問題而運用行政性的管理手段進行處理?這在中外法律制度中有著不同的選擇。
在我國來說,公、檢、法機關內部的案件流程管理、辦案期間管理、績效考評等管理制度,在實然上發揮著調控訴訟進程、保障訴訟效率、遏制訴訟遲滯的作用。相較之下,法律層面對訴訟進程的規范極少,刑事訴訟專門機關被賦予極大的裁量權。雖然法律層面對訴訟期限的規定,看似為權力的運用設定了時間限制,但是,其內容過于寬松和機械,即使被違反,也不足以影響訴訟活動的法律效力,必須借助管理手段的強力推動才能發揮威懾作用。司法管理,本質上是公、檢、法機關的內部管理活動,與當事機關以外的其他訴訟主體并無直接性關聯,其他訴訟主體既難以獲知內情,更無法有效介入。然而,司法管理耗費了大部分時間成本,不僅控制著訴訟實體結論的形成,而且制約訴訟程序的運行。在一個理性的社會,“人們有理由要求裁判者在做出關系他們利益的判決之前,能聽取其意見。”〔4〕一個利益相關者無法有效參與的決策程序,卻發揮如此重大的作用,這從根源上違背訴訟法理。因此,司法管理雖然在我國立法、司法實務中頗受青睞,但卻存在嚴重的正當性瑕疵與合法性危機。
采取行政性的監控手段、命令手段與考評手段來對訴訟進程進行司法管理,當然并非一無是處,其與法律手段之間實際上存在微妙的互動關系。在域外法治國家,一般性的制度邏輯是,訴訟活動層面對刑事司法的運行進行評估并提出改善要求與制度目標,執法機構則開展管理活動來應對司法的需求。①如美國“國家刑事司法標準和目標顧問委員會”提出舉措,強調每個警察機構都應該制定相關的政策和程序,關注刑事案件的后繼處理情況,該項工作應當在地方法院和檢察機構的合作下運行。警察機關通過及時分析檢察反饋信息而改進偵查效率,促進合作,提升刑事司法運作效果。參見劉靜坤:《美國偵查制度研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23頁至427頁。管理手段與法律手段之間,法律手段無法被管理手段取代,后者僅是前者的附庸,協助前者發揮作用。但我國,管理手段與法律手段之間的關系卻恰恰相反,②恰如有學者對我國法院審判制度的實證研究發現,我國法院審判制度為法院內部行政管理制度所支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淪為后者的附庸。尤其是盛行于法院系統內部的數字化目標管理體系,因為直接關系到司法官員個人的績效考核與經濟利益,已嚴然取代審判制度而成為主導司法官員行為的基準。具體參見蘇力:《送法下鄉:中國基層司法制度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82頁。以至于我國法律制度層面唯一專攻時間耗費的訴訟期限制度,其制度形態和設計理念也完全附庸于司法管理的需求。〔5〕不可否認,我國多年來對司法管理的重視絕非一無是處,其從管理角度積累的豐富經驗和素材,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對刑事司法運行的科學化、理性化、中立化、客觀化有所助益。然而,對訴訟進程的司法管理與司法審查,究竟應當何者優先?應對訴訟進程失控現象,究竟應以程序性法律后果為中心,還是以行政性管理手段為中心?委實值得商榷。
“舊制度有天然的自我強化傾向和報酬遞增機制,甚至可能將制度變遷‘鎖定’于惡性循環中而難以自拔。”〔6〕面對紛繁的實務疑難與微妙的制度架構,為訴訟進程失控設立程序性法律后果,可說是促進制度與實踐走向良性發展的關鍵與鑰匙。③具體的制度設計在于,或是直接為訴訟進程失控本身設定法律后果,比如針對訴訟遲滯,對訴訟遲滯直接設置駁回起訴、終止訴訟的法律后果;或是將訴訟進程失控轉化為普通的程序性違法,比如對訴訟冒進的規制,直接制裁與糾正過快程序所引發的程序性違法。此外,刑事訴訟活動由控、辯、審、被害人等多方訴訟主體的不同活動相互交織組成。對此,以警、檢、法等官方訴訟主體的訴訟活動作為衡量訴訟活動及時性的主線和設立程序性法律后果的重心,較有利于協調與平衡進程背后的權利義務關系。
司法管理的封閉性、單方性、效率導向性、非裁判性,致使其根本無法比擬司法審查所具有的多元化功能。④兩種機制的價值取向和立場定位存在根本性的差異。舉例來說,刑事訴訟專門機關出于提升工作效率的需求,在司法管理中,往往要求案件承辦人員向上級解釋自身活動的勤勉狀況。對此,“案件繁多,彼此掣肘”一般是承辦人員常用的解釋理由,借此來正當化其明顯緩慢的工作進度。這一理由,如果從司法管理角度來說是正當的,畢竟刑事訴訟專門機關本身即承擔著妥善分配人力、物力和科學管理案件的職責,因案件繁多而造成的辦案緩慢,并無理由責難作為管理客體的辦案人員。然而,司法管理缺乏案件當事人的參與,難以充分考慮當事人與專門機關之間截然不同的立場。當事人沒有任何理由為案件的繁多而負責,工作壓力問題僅與專門機關有關而與當事人無涉,故而,專門機關眼中的正當遲滯事由,根本無法為當事人所信服和接受。程序性法律后果 (簡稱“程序性法律后果”)相對于管理性手段,具有五方面優勢:
首先,程序性法律后果是辦案人員與其個人責任之間的絕緣體,引發程序失靈的風險較小。司法管理借助機關內部對辦案人員強力的行政控制發揮作用,以辦案人員個人責任作為發揮作用的基礎,績效考核、責任追究等管理手段與辦案人員利益密切相關。辦案人員出于趨利避害,極易悖離法律規定而追求個人利益,致使訴訟制度遭到悖離和異化。相比之下,程序性法律后果僅是對訴訟活動效力的探討,并不直接追究辦案人,有利于降低程序失靈的風險。
其次,程序性法律后果對訴訟進程的調控,更具有直接性。對訴訟進程失控的質疑,存在于法律程序的動態運行之中,需要借由實時性地調控訴訟進程而消除質疑。訴訟進程失控的程序性法律后果根植于程序運行本身,直接關聯具體訴訟行為的效力,不僅可以督促訴訟主體說明時間耗費的必要性,也可以實時性地對進程狀態予以加速或減速。其效果更加直接有效,遠非間接性的管理手段可以比擬。
再者,程序性法律后果借助司法審查機制而啟動,公信力更強,能更有效地協調效率與公正。程序性法律后果立足于三方或準三方的訴訟構造,借由訴權和裁判權的互動、依憑司法審查的邏輯而啟動,公信力更強。司法管理立足專門機關內部的權力層級而運行,職權獨大而缺乏多方參與,程序公正性不足。而且,辯方難以介入司法管理,專門機關出于對效率和成本的過度追求,可能損害刑事訴訟法律制度的程序功能。①訴訟冒進問題是專門機關與當事人之間立場差異的最典型體現。訴訟冒進雖然嚴重損害當事人實體和程序權益,但是卻往往滿足專門機關對成本與效率要求。因此,司法管理對訴訟冒進的規制,基本上是無效的。
第四,借由程序性法律后果的運用,可以更好地界定訴訟及時性的實體標準。何謂訴訟進程失控?其標準是極難獲得界定的,一方面,需要司法性的裁量與判斷,綜合考慮個案的復雜因素。另一方面,需要漸進式地歸納與積累個案判斷的經驗,借由判例而提煉相對統一的進程妥當標準。這些都需要依靠司法審查。相較之下,行政性的司法管理,強調快捷性地、簡約化地管控大量案件,缺乏對個案辦理的審慎關注和經驗提煉,不具備此種制度功能。
最后,管理性手段的啟動標準依附于程序性法律后果的先決作用。無論是程序性法律后果還是管理性手段,適用前提都必須評價訴訟進程是否悖離及時性要求。而對訴訟進程失控的判定需由訴訟自行完成,行政性的武斷界定不僅無助于對程序公正性的維護,反而引發質疑。因此,即使對訴訟進程進行司法管理,管理性手段的啟動標準也必須依附于訴訟本身對進程及時性的判斷。
綜上可知,程序性法律后果相對于管理手段具有優先性,對進程的司法審查相較于司法管理更具有中心性地位。即使司法管理的積極意義不容忽視,其也必須以程序性法律后果的先決性存在為基礎。程序性法律后果的設立,可以使原本聚焦于成本、效率的管理問題 (內部上、下之間),轉化為一個可咨訴訟檢討的訴訟問題 (外部三方參與)。在法治發達國家中,美國主要是通過憲法和“聯邦迅速審判法”來遏制訴訟進程失控,啟動的程序性法律后果是駁回起訴或加速裁定;日本在憲法條文之外,通過單行的“裁判迅速化法”為指導來加強刑事訴訟法典的修改和完善,雖未規定具體的程序規則,但在法典中也規定了很多程序性法律后果,如起訴兩個月不送達起訴書則起訴失效、顯著的訴訟遲滯導致免訴判決等等;歐洲人權法院則是基于歐洲人權公約第6條“合理期間受審權”而對締約國的刑事司法及時性進行司法審查,判定并宣告歐洲人權公約是否獲得履行。
法律后果的存在,使描述性的訴訟進程失控轉變為引發程序性法律效果的訴訟進程失控,其與司法審查或準司法審查密切關聯。訴訟進程失控具備程序性法律后果,官方訴訟主體期限使用最大化、侵害當事人權益的現象才能得到遏制;訴訟進程失控具備程序性法律后果,我國目前較為狹窄的程序性審查范圍才能獲得拓展,羸弱的程序性制裁也有望獲得強化;②訴訟進程失控是一種最為純粹的程序性違法,受到侵犯的是被告人迅速審判權這類程序性權利。本文選取這一角度,某種層面上是因為不可能同時細致地關注所有類型的程序性侵權,但是程序性侵權的規制措施有共性。其原因在于,程序性權利畢竟是依附于訴訟進程而發揮作用的權利,一般有時間維度的動態性。訴訟進程失控具備程序性法律后果,當事人訴訟權利范圍才能獲得拓展,為官方訴訟主體內部管理所壟斷的領域才能逐步獲得外部力量的介入;訴訟進程失控具備程序性法律后果,我國司法管理多年來所積累的實踐與制度經驗才能與訴訟制度建立一個對話的平臺,促進訴訟法律的理論發展與制度建設。③司法管理關注訴訟效率,訴訟制度關注程序及時,兩種關注的對象都是訴訟進程。進程是一個很好的線索,使管理與訴訟之間有一個很好的交互與對話平臺。訴訟進程失控的程序性法律后果這一基點,實際上為訴訟制度的發展打開了一扇吸納司法管理有益經驗的窗戶。在共同的理論平臺和討論框架中,有助于實現兩者之間的制度協調、經驗互補與合理轉化。借由訴訟進程失控這一線索,漸進式地促成司法管理的訴訟化改造,從整體上有助于破解我國刑事司法過于依賴司法管理所導致的正當性危機。
訴訟的進程狀態僅是一種物理性事實,重要的是進程背后權利、義務關系的失衡。對刑事訴訟進程的觀察與衡量,無需像自然科學那樣追求精確描述,而是要選取最能從公正性角度平衡權利、義務關系的界定方式。大陸法系訴訟及時原則,要求國家在刑事訴訟活動中承擔保障訴訟進程妥速推進和訴訟結果及時獲得的程序性義務。相對的,英美法系迅速審判權,賦予刑事被告人或其他訴訟參與人向司法機關請求及時獲得審判的程序性權利,以對抗國家的濫權。
無論是國家對程序性義務的違反還是對被告人程序性權利的侵犯,在不同國家均是訴訟進程失控設立程序性法律后果的依據。其中,以官方訴訟主體的訴訟行為及其時間耗費為線索,在界定其及時性的同時,權衡辯方權益保障,①此種權衡多基于辯方的訴權主張。啟動訴權的標的有時是普通訴訟權利,有時是專門針對訴訟進程的程序性權利,迅速審判權。在對辯方訴訟主張進行司法處理的過程中,多元因素將被考量,如被告人被羈押的訴訟狀態、如辯方組織、準備辯護的時間、辯方要求延期的正當性。最能協調兩大法系的制度話語。具體來說,原因有三:
首先,官方訴訟行為是訴訟的主線,決定訴訟進程。警、檢、法等官方訴訟主體不僅對訴訟的推進發揮重要作用,而且享有約制被告人權利的裁量性權力。無論是審問制訴訟構造還是對抗制訴訟構造,刑事訴訟的重要環節皆由官方訴訟主體把握。②刑事訴訟由控、辯、審、被害人等多方訴訟參與人共同進行,但是程序的運行主要以官方訴訟主體的訴訟行為推進展開。啟動偵查、決定控訴、移送裁判、開庭審理、做出裁判,刑事訴訟的重要環節皆由偵查機關、檢察機關、審判機關等官方訴訟主體的訴訟行為啟動。訴訟活動固然需同時由雙方或多方訴訟主體參與,但是,官方訴訟行為往往對訴訟進程起決定作用,引導著刑事訴訟的基調。被告人、被害人等當事人權利的行使,其時間上的需求固然對訴訟進程有影響,但從比較法角度來看,其主要也是通過影響國家訴訟行為的方式開展。辯方雖然可以借由行使迅速審判權或其他訴訟權利而影響訴訟進程,但出于避免權利濫用的考慮,辯方大多僅是一種申請權,其行使效果和實現程度一般需受到法院等官方訴訟主體的約制。③固然,在控辯式訴訟構造下,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充分參與訴訟活動,對官方訴訟主體訴訟行為的啟動和推進有重要影響力,但這并不能改變官方訴訟主體整體上對訴訟進程的主導性影響。恰是因為檢、法等官方訴訟主體對辯方參與訴訟所發揮的重要控制作用,故而選取官方訴訟行為作為觀察訴訟進程的線索,不僅需要關注官方訴訟行為本身的及時性,還有必要關注官方訴訟主體約制辯方權利的裁定是否具有妥當性。④如在美國著名的巴克訴威果案中,巴克不斷改換律師,期間審判時間延期十六次。法院準許延期的裁定是否正當,控方申請延期的正當性,同樣也是被檢討的對象。又如在德國,辯方在刑事訴訟中經常就實體事實的查明向法院提出舉證申請。這些舉證申請中,固然存在具有實際意義的部分,但也有一些是出于拖延訴訟或其他目的而提出的。德國法官必須對此進行審慎的司法審查,審慎識別后予以批準或駁回,對于被駁回的舉證申請,還需要詳細地敘明駁回理由。因此,以官方訴訟行為作為審查與分析訴訟及時性的線索,同時結合其他訴訟參與人 (主要是被告人)的訴訟行為對官方訴訟行為的影響,相對而言更有利于權衡時間背后的多方利益。
其次,國家保障訴訟及時性的程序性義務,具有基礎性意義。“重要的不在于自由本身,而在于國家使你的自由成為可能而提供的條件。” (羅斯福語)同樣,迅速審判權之重要也不在其本身,而在于國家使權利成為可能所必須履行的義務。英美法系迅速審判權注重賦予被告人要求及時審判的程序性權利。誠然,刑事訴訟法本質上是人權法,保障被告人迅速審判權具有尤其重要的意義。程序性權利的作用恰在于“對國家權力從程序上進行制約,以便確保個人受到有尊嚴的對待,并受到尊重”,⑤P Arenella.“Retingking the Functions of Criminal Procedure:The Warren Courts and Burger Courts'Competing Ideologies”(1983)72 Georgetown Law Journal 185 at 200.不僅被用于限制實體法的適用,而且也使適用合法化。另外,僅從保護被告人利益的角度,⑥鮑威爾大法官就曾指出“遲延是一種常見的辯護策略”,迅速審判權對大多數被追訴人來說利弊并存的:毋庸置疑,審前的訴訟遲延會給被告人的精神、生活帶來極大的消極影響,并且檢方掌握的證據也會在“最新鮮”的狀態下呈現于法庭之上;但當檢方沒有迅速做好控訴準備的情況下,迅速審判權就成為被告人對抗檢方控訴的重要武器;此外,時間的拖延同樣也影響著檢察官進行相關調查活動的能力,如在搜集證據時,因時間拖延而導致證人記憶的模糊、證人的失蹤等,均可能導致檢方無法對被告人進行有效指控。也難以包含妥當進程追求的所有價值目標。⑦畢竟,包括訴訟及時在內的公正審判要求,并非僅是為了被告人一方利益。參見:【瑞士】薩拉.J.薩默斯著:《公正審判:歐洲刑事訴訟傳統與歐洲人權法院》,朱奎彬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版,第213頁;馮喜恒:《刑事速審權利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01頁;王兆鵬:“迅速審判之美國法觀點”,《月旦法學雜志》2010年第177期。“作為權利的迅速審理”與“為了圓滿地實現司法運作的促進訴訟”之間,是存在著微妙的差異的。〔7〕程序公正并非僅由被告人利益所代表,有時迅速審判的公共利益的重要性超過被告人延期審判的愿望。〔8〕相較之下,檢討官方訴訟行為,考量官方訴訟主體是否履行了保障訴訟及時性的程序性義務,更能協調人權保障、真相發現、犯罪控制、成本節約等多元價值,平衡控、辯、審等多方刑事訴訟主體的利益。即使以官方的程序性義務的履行為線索,辯方的程序性權利也可借由保障官方的程序性義務予以實現,后者在實質上對前者有包容關系。
第三,官方訴訟行為不僅密切聯系程序性制裁,而且是司法管理的主要對象。警、檢、法妥速推進訴訟的義務是法律制度所關注的中心,官方訴訟主體在履行這種義務時候,必須保障和權衡各方訴訟主體在時間方面的利益,否則即構成訴訟進程失控。①評價其義務履行狀況的重點有三:(1)官方訴訟主體是否妥善運用了以限制被告人權利為代價而獲得的訴訟時間?(2)官方訴訟主體是否妥善主導訴訟,是否有效引導、指揮、救濟了辯方權益,其對辯方訴訟權利的限制是否公正?(3)官方訴訟主體是否為保障辯方訴訟行為的及時性做出了適當的努力?隨著刑事司法改革的深化,我國已初步確立了針對公、檢、法人員程序性違法行為的程序性裁判制度。以“程序性違法”為基點的程序性裁判和程序性制裁,使官方訴訟主體違反法律程序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受到規制的可能性。訴訟進程失控背后的職務履行不妥、惡意、懈怠,既是一個合理性問題,也是一個合法性問題,兩大法系也均不乏為官方訴訟進程失控設立宣告無效法律后果的立法例。因此,以官方訴訟行為為線索關注訴訟進程,更有利于界定訴訟進程失控的程序性法律后果。不僅如此,如前所述,我國的司法管理實踐,皆附著于警、檢、法內部對各自訴訟職能的行政性管控,均是針對官方訴訟行為而言。以官方訴訟行為作為線索關注訴訟進程,也有利于結合我國制度實踐中對司法管理的探索經驗。
訴訟及時性,實質上是一個根植于訴訟運行的、由訴訟法理所決定的、應由控辯審等多方主體借由程序性審查機制共同檢討的、運用程序性法律后果予以規制的法律問題。恰是由于不及時現象在程序法層面定位的蒙昧不清,訴訟制度也就疏于對進程狀態的不及時實施司法性調控。缺乏有力的司法性調控,也就不存在對進程狀態的司法審查,訴訟及時性問題從而完全為司法管理所壟斷,成為了官方訴訟主體的內部管理事宜。因此,重新檢討并賦予訴訟及時性問題以程序性法律意義,構成了一切變革的基礎與關鍵。
司法管理從效率角度關注訴訟進程,訴訟法律從及時性角度關注訴訟進程,進程及時性因而也就成為了管理與訴訟之間共同的對話平臺,也是協調兩者關系的重要線索。違反訴訟及時性,雖然大多會構成程序性違法,但卻遠不如刑訊逼供等嚴重程序性違法那樣為刑事訴訟專門機關所恐懼與抵觸,相較之下有更高的可接受度。運用訴訟化的方式處理訴訟及時性問題,使官方訴訟活動的時機選擇和時間耗費,成為了待檢討、需論證的對象。借此,可逐步打破內層刑事司法活動的封閉性,從時間角度壓縮其運作空間,促進其程序正當化改造。
不僅如此,我們還可以從更宏觀的視野進行展望。如上所述,訴訟及時性問題雖然僅是種類繁多程序性事項的一種類型,但卻是切入刑事司法雙層構造的極佳角度。②從這個角度展開變革,關注度較高 (與對訴訟效率的關注相互合流)、可接受度更高 (因為一般不涉及嚴重的實體責任,容易獲得官方訴訟主體支持)、成本較低 (司法管理角度旨在追求效率的制度建構與經驗均批判性繼承)、收效較大 (現實性地改善我國運用未決羈押的幅度與強度)。進一步,可以此為線索,仿效對進程狀態的不及時現象進行程序調控的思路,從訴訟制衡理念出發,漸進式地修正司法管理的適用范圍和運行程序,促使其他重要的程序性事項,最大程度地逐步回歸訴訟程序內部予以處理。此種方式,恰是突破刑事司法“雙層構造”,逐步扭轉我國“訴訟活動附庸于司法管理”異化現象,實現刑事司法去行政化的關鍵。
〔1〕Charles H.Whitebread,Criminal Procedure:An Analysis of Constitutional Cases and Concept,New York:Foundation Press,1980.p475.
〔2〕張培田,張華.近現代中國審判監督制度的演變〔M〕.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113.
〔3〕何家弘.刑事司法大趨勢:以歐盟刑事司法一體化為視角〔M〕.中國檢察出版社,2005.212.
〔4〕See M.Bayles,Principle of Law:A Nomative Analysis,D.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1987.p32.
〔5〕姚劍.刑事司法權的時間規限:釋義、特征、形式〔J〕.法律科學,2010,(5).
〔6〕蘭榮杰.刑事判決是如何形成的?基于三個基層法院的實證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73.
〔7〕〔日〕松尾浩也.日本刑事訴訟法〔M〕.張凌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220.
〔8〕〔美〕約書亞·德雷斯勒,艾倫·C.邁克爾斯.美國刑事訴訟法精解〔M〕.吳宏耀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66.
(責任編輯:謝蓮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