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獻證史論風流
——《金代泰山文士研究》述評

李 志 剛

(泰山學院 歷史與社會發(fā)展學院，山東 泰安 27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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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獻證史論風流
——《金代泰山文士研究》述評

李 志 剛

(泰山學院 歷史與社會發(fā)展學院，山東 泰安 271021)

史學研究若要別開生面、創(chuàng)造新的學術(shù)增長點，新材料、新方法、新視角的運用必不可少。學者周郢曾在王國維“二重證據(jù)法”、陳寅恪“詩文證史”基礎(chǔ)上提出“鄉(xiāng)獻證史”，即是該領(lǐng)域有益的嘗試。以方志、譜牒、金石刻辭、檔案文書、鄉(xiāng)邦詩文等地方性文獻為“立足境”，介入重大論題研究熱點與學術(shù)前沿，解決學術(shù)界存留的疑點與難點，從而推動學術(shù)研究的進步。甚至有學者認為，“地方性材料的記載，起到的并不僅僅是拾遺補缺的作用，有時候甚至會動搖既有的歷史記憶，讓歷史畫面面目全非?！盵1](P6)“鄉(xiāng)獻證史”與傳統(tǒng)局限于一州一府一縣的方志研究相比，所用材料雖有相似之處，但因眼界的拓展與最終期待解決的問題有異，實屬重大進步。一是為“大文史”的研究提供了更豐富的地方性史料，在史料拓展方面功不可沒；二是為傳統(tǒng)大文史研究提供了一個“自下而上”的研究視角。就這點來看，與人類學家克利福德·吉尓茲名著《地方性知識》及國內(nèi)方興未艾的“區(qū)域社會史”研究的理念、方法，有異曲同工之處。

最近泰山學院聶立申副教授出版了《金代泰山文士研究》一書，該書以歷代文獻，尤其是泰山文獻及地方碑志為根基，介入金代人物史研究的大話題中，以“金代泰山文士”群體為研究對象，既有群體共相論述，又有個案專題闡發(fā)，不僅是地方文史研究的楷模，更是“鄉(xiāng)獻證史論風流”的重大體現(xiàn)。

聶立申先生耕耘于泰山名士研究已有十余年，2012年就以黨懷英為個案，出版專著《金代名士黨懷英研究》?！督鸫┥轿氖垦芯俊肥亲髡咴邳h懷英個案研究基礎(chǔ)上補充深化，進而擴大到整個金代泰山文士群體研究的最新成果。

這部著作共分為十章。第一章主要說明本項研究的緣由、現(xiàn)狀、史料與研究方法等基礎(chǔ)性問題，作者帶著終金一代，泰山及周邊地區(qū)為什么能夠涌現(xiàn)眾多在政治、文化等領(lǐng)域影響重大文士的問題意識，展開討論?？梢哉f，這一問題貫穿于整部著作，后設(shè)章節(jié)均為解決此問題而展開。研究形式上，為兼顧科學嚴謹與可讀性，作者定位于純學術(shù)與科學普及的中間狀態(tài)。這在學術(shù)專著汗牛充棟，而讀者乏人，科學普及粗制濫造，圈錢撈錢的惡劣出版環(huán)境下，不失為求真務實的科學態(tài)度。

集中在金代泰山文士的溯源，作者根據(jù)文士的出仕途徑差異，把泰山文士分成被動入金型、主動入金型和自育自主型；根據(jù)出生籍貫或活動軌跡區(qū)域，又分為三類：即崛起于泰山本地的本地型文士、生于泰山周邊區(qū)域而聞名于金的周邊型文士、因任職隱居游歷于泰安的活動型文士。從類型學的角度，分析文士群體的特色，正是作者對“系統(tǒng)性”追求的體現(xiàn)。

作者從時間角度論述金代泰山文士的發(fā)展變遷脈絡，從空間角度論述泰山文士的地域特色。時間維度上，金代泰山文士的發(fā)展經(jīng)過奠基期、崛起期、中間期、低谷期。作者并沒有單就文人論文人，而是把文人作為一個集團，納入金代的世運及政治、軍事、文化盛衰變遷的大背景下考察。時代的盛衰直接影響塑造文人的氣質(zhì)，例如作者論道：處于奠基期的泰山文士，因宋末金初錯綜復雜的民族矛盾和曲折坎坷的人生遭際，多半具有心懷故土、懷念宗邦的凄苦之風；到了金世宗時期，金朝步入穩(wěn)定的盛世，泰山文士則逐漸脫離凄苦之風，代之以追求閑情逸致的“乾坤清氣?！?第56頁)諸如此例的論述，顯示出文士政治態(tài)度的認可、總體性格的塑造，甚至審美情趣的選擇，無不與世運盛衰相配。作者在這一章中也特別標舉出“金代泰山文士集團”五個地域性特點及形成的原因。作者通過時間與空間兩個維度，論述泰山文士的形成及其演變，一廓以往的迷霧，清晰地展示出泰山文士群體的總體面貌及演變規(guī)律。金代作為入主中原的異族政權(quán)，雖在初期因軍事斗爭，宋人南遷，造成人才的短期流失，但當社會逐漸穩(wěn)定后，泰山的地域人文景觀形成，擁有共同特色的文士人才也大量涌現(xiàn)。政治意識形態(tài)干擾減弱，是否也顯示出某些人才生成的規(guī)律？這是作者的論述給予我們的啟示。

第四、五、六章作者進一步討論泰山文士日常生活、社會交流以及價值取向。特別是在第六章中，作者通過長時段的思考，認為金代泰山文士性格的形成遠距離的影響來自于宋初三先生與泰山書院，突出了文化教育對泰山文士出現(xiàn)的影響。

清代學者阮元曾說：“學術(shù)盛衰，當于百年前后論升降焉?！盵2](P1)“十萬讀書聲”造就的人才，形成特色地域文化景觀與風俗習慣，必須要從更遠更長的“東魯遺風”中才能找到根據(jù)與源頭。

第七章、第八章是黨懷英、趙沨的個案研究，研究風格與《金代名士黨懷英研究》一脈相承。但是從編排上來看，或與第九章“金代泰山文士的特點與儒家風格”、第十章“金代泰山文士的歷史地位”互換位置，會更好。最后兩章的綜合研究與前六章的風格更為接近。若前八章綜合論述泰山文士，最后兩章個案研究，體系井然，開合得當。當然這僅是一家之見，所謂編排究屬小道，無關(guān)宏旨。

中國有“知人論世”的歷史傳統(tǒng)，《孟子·萬章下》就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壁w岐注：“讀其書，猶恐未知古人高下，故論其世以別之也?！敝麣v史學家錢穆先生對照西方史學傳統(tǒng)認為西方歷史學重視事件，而中國史學重視人。[4](P316)可見，對人的重視，以及通過研究人而論其時運人心是中國史學的悠久傳統(tǒng)?！督鸫┥轿氖垦芯俊坊诮鸫┥降貐^(qū)一個個文士的個案研究，再把零散的文士綜合成一個文士群體，進而通過對文士群體的生活狀態(tài)、文化追求、政治認同、思想情感、歷史淵源等的整體研究，觀照金代二百多年的世運盛衰。在“知其人而論其世”的道路上，埋頭前進。正因如此，本書有如下幾個特點。

第一，為鄉(xiāng)邦論史，作者帶有飽滿的激情。在本書的前言與后記及正文中，作者常常自覺不自覺地透露出生活在泰山腳下，為鄉(xiāng)邦論史的自豪感與責任感。如《后記》中說：“也許是生活在全國聞名的歷史文化名城泰安；也許是工作在名為泰山學院的高校的緣故，像命中注定似的，我對泰山文化始終有著一種難以割舍的特殊熱愛和探索欲望?！睔v史研究近代以來努力追求客觀，最忌作者情感的過度滲入，但歷史學家并非無情感之人，在不影響真相的前提下，作者情感的適度參與，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收獲。如陳寅恪用《柳如是別傳》煌煌大著不頌武裝頌紅妝，常?！案衅荒茏砸选?。本書雖雜有鄉(xiāng)邦情感，但未達到影響客觀真相的程度；正因此種自豪感、責任感的參與，使作者在資料極度缺乏的情況下，尚能通過一二史料排列，鋪延成文。

第二，材料的收集已達到竭澤而漁的程度。中國歷史材料豐富程度雖舉世無雙，但分布極度不均勻。印刷術(shù)發(fā)明前，現(xiàn)存材料非常有限，致有學者發(fā)出唐前無書可讀，或書已讀盡之嘆；宋后印刷技術(shù)的運用，典籍汗牛充棟，但又因正統(tǒng)意識、華夏中心等觀念的影響，有關(guān)遼、金、夏、元的史料常有“文獻不足證”之感。作為一個存在一百多年的王朝，金留下的典籍屈指可數(shù)，這造成了金史研究的天然困難。然該書對碑文、石刻、詩歌材料的挖掘與利用，以與正史、文集、地志常規(guī)材料的互為印證方面的比較研究，令人印象深刻。作者在有限的材料中爬羅剔抉，輯出豐富的史料，也作了大量的統(tǒng)計。翻看本書一個重要的印象就是表格圖示眾多。如《金代泰山文士概況表》把110個文士的姓名、生卒年、簡介、籍貫、職官非常直觀明了的方式展示在讀者面前。

第三，考證精細、詳略得當?？紦?jù)之學必依據(jù)于材料的精實與豐富，但在史料不足的情況下，通過邏輯推演，往往更是精彩豐呈。如關(guān)于趙沨生年的考據(jù)，作者先據(jù)趙沨《元日》出現(xiàn)“勞生已強半，更欲沾清流”推斷出兩個結(jié)論：一是“勞生已強半”說明趙沨已過50歲；二是“更欲沾清流”說明趙沨尚未進入翰林院的清流工作，又根據(jù)《金史·趙沨傳》得知趙沨在金大定二十七年(公元1187年)才經(jīng)黨懷英等人進入翰林，后作者綜合斷定《元日》詩必寫于入翰林前的大定二十六年或二十七年，結(jié)合“已強半”，推斷出趙沨生于天會十四年或十五年。

僅一項證據(jù)是不夠的，作者再根據(jù)趙沨撰寫的《王榆山先生墓表》“趙沨自念與先生為友三十年，其志向相同，忍以不文為辭哉？”通過確定的王榆山卒日與“為友三十年”再倒推，得出趙沨生于天會十四年的說法是正確的，且與《元日》詩相符，最后作者還利用黨懷英撰寫《醇德王先生墓表》中相關(guān)信息進一步確定天會十四年的說法，整個邏輯推演思路非常明晰。當然最后結(jié)果是否一定是天會十四年，也存在其他可能性，這并非因作者的思維或邏輯有誤，而是因古人的數(shù)字記載方式往往比較籠統(tǒng)模糊。所謂“強半”“三十年”，我們很難能確指“五十”或“三十”，當然在未有更新更好史料出現(xiàn)之前，趙沨生于天會十四年左右，不失為最好的一種說法。

第四，議論有節(jié)、振聾發(fā)聵。作者把泰山文士的價值觀分為救世經(jīng)世型、存身求生型、守志宏道型。并認為金朝統(tǒng)治時期，大量泰山文人加入金朝政壇，并成為官僚隊伍的主體，擁有較為強大的政治權(quán)力，逐漸演變?yōu)楣倭诺刂鳎瑥亩纬闪耸咳恕倭拧刂鞯难h(huán)圈。此后通過家學、官學培養(yǎng)自己的子弟讀書入仕，保持和擴大在朝廷的政治、經(jīng)濟權(quán)益和文學藝術(shù)方面的影響。(第122頁)此番議論在宏觀角度上，較為深刻地揭示金代文士的演變規(guī)律，生動地指出所謂的文士集團的自我塑造，自我繁衍的能力，以及這背后的思想政治經(jīng)濟原因。

本書涉及大量的歷史人物、大量的思想文化問題，提出了許多精彩的分析和結(jié)論，但也有少數(shù)地方不免令人心生疑竇，或雖精彩但不“解渴”，有進一步探討的地方。另本書內(nèi)容的編排方面某些地方有重復之嫌，如第二章“金代泰山文士溯源”第一節(jié)討論泰山文士的界定、范圍構(gòu)成，與第二節(jié)“泰山文士溯源與概況”中的“泰山文士溯源”，在內(nèi)容上稍顯重復拖延。當然這里有作者行文追求詳實為先的定位有關(guān)，我們在這里僅是責賢求全而已。

通過作者的議論，我們能夠看到金代泰山文士集團的基本價值取向，但也有問題書中未有詳加討論，但屬題中之義。泰山文士的救世經(jīng)世型、存身求生型、守志宏道型，是否存在時間上的變異？金代初期，辛棄疾在《美芹十論》中竭力辯解父親仕于金朝的事實，可以看出金初泰山文士有以忠于宋為榮，仕于金為恥的價值判斷；但同樣是漢族士人，金朝末年的路鐸、周馳，均不肯降元而均赴井而盡。忠誠與背叛，光榮與夢想，這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泰山文士在一百多年中，之于宋、金、元的忠誠與背叛的曲折心路歷程，甚為可嘆。這種曲折的心路歷程，是如何實現(xiàn)的，令人深思。因為在清初與清末，歷史似乎有所重復，張煌言、錢肅樂、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的反清復明，梁濟、王國維、鄭孝胥的忠清，均是以生命為籌碼的大付出。揭示金代漢族士人的心路變化，或許可為后世歷史的認識提供假借。是此以期望于作者能有更新更好的論著出現(xiàn)，解人以“饑渴”，釋疑論道。

十余年的師生交往，我始終堅信先生在此領(lǐng)域研究的執(zhí)著與追求，亦充分相信作者會在文獻收集、歷史議論、文章布局以及研究方法、視野等方面，做出更大的成績。

[1]陳金華，孫英剛.神圣空間：中國宗教中的空間因素[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

[2]阮元.十駕齋養(yǎng)新錄序[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

[3]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

[4]汪中.釋三九[A].新編汪中文集[M].揚州：廣陵書社，2005.

(責任編輯 梅煥鈞)

2015-06-17

李志剛(1983-)，男，湖北崇陽人，泰山學院歷史與社會發(fā)展學院講師，史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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