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楚子(徐州市圖書館 江蘇徐州 221009)
工具何以竟然顛覆范式
——關于從紙媒到數字圖書館變遷與人文社科泡沫寫作共時發生的綜合考察及思考
譚楚子
(徐州市圖書館 江蘇徐州 221009)
〔摘 要〕經驗生成觀念,觀念建立并選擇信息——這是紙媒時代置身實體圖書館的人文社科學人傳統的治學范式。伴隨數字圖書館的強勢介入及學人們對其使用的日漸嫻熟,傳統治學范式悄然發生轉型,變為對快速搜索而來的海量學術信息的組裝加工或整配拼接,由此導致其發表刊出的論文數量之巨不可謂不令人浩嘆,然而其中除了充塞大量的冗余信息或重復信息,卻極度罕見觀念創新或學術創新的真知灼見,甚至難覓一鱗半爪原創思想的閃光片斷;與之同理遙相呼應,幾近公開的文科“論文超市”交易竟如雨后春筍,儼然鑄就一條分工明確、生機無限的產業鏈…… 上述現象,隱匿其后的恒久技術支撐究竟何在?沿循文科學人置身圖書館現場治學范式從傳統到時下轉型發生軌跡,經深入考察我們發現:伴隨數字圖書館使用的日漸嫻熟,這一裝置范式悄然消解、改變學人傳統的信息獲取認知,繼而顛覆并重構其固有的傳統治學范式,從而造就當下人文社科的泡沫寫作。
〔關鍵詞〕范式 數字圖書館 泡沫寫作 信息綁架 關聯
如果說當下學界幾近共知的人文社會科學(通常簡稱“文科”)泡沫寫作泛濫、學術生態失范[1]與數字圖書館的介入之間可能存在某種內在關聯,人們通常的反應恐怕會是不解或不屑:聳人聽聞!數字圖書館說到底只是一介“價值中立”之中性工具,使用得當與否,能否造成泡沫寫作泛濫以至學術生態失范,應該完全取決于使用者個人學術倫理及道德操守是否健全自律,邏輯上與數字圖書館這一工具或裝置的介入毫無內在因果關聯。
然而在下文中,沿循筆者的考察及相關思考,人們將會發現,恰恰是一件工具的引入與使用,在何種程度上顛覆并重構了文科學人們治學研究的傳統范式(參見托馬斯·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概言之,這一工具釋放出來的“魔魅”,已不僅僅局限于被驅遣被使用之工具功能,它直接侵僭楔入研究者主體內在治學肌髓,完全改變了學人們傳統一慣的思維理路乃至學術范式,從而將其始則無察繼則自愿規訓為工具的仆役,使得其作為研究者的主體性漸趨消解直至喪失于無形,以至造就當下人文社會科學場域泡沫寫作(亦可稱之通脹寫作)熾烈盛行,學術生態出現失范。
需要說明一點的是,伴隨數字圖書館的深度介入,泡沫寫作并非僅僅存在于人文社科領域,筆者之所以選擇此論題,蓋因筆者既躋身公共圖書館履職圖書館員,同時又兼職高校文史哲人文學科教學科研,這種當下圖書館員與人文學人的雙重閱歷,給了筆者既矚目時下圖書館、又時時留意當今學界的獨特視角,一些有趣的癥候也由此進入視野,并引發深度思考。不言而喻,對于數字圖書館自誕生之日起即頻頻展示出的任何優越之處,筆者沒有絲毫無視之意。文章的旨歸僅在于指出當下互聯網及數字化侵浸包括人文社科畛域在內的幾乎所有領域所導致的一種時代學界癥候,以期引起有識之士應有的文化警覺。
從人文社科研究的發生過程來看,研究的起點是發現問題,進而提出論題,繼之收集資料,以備論證這一論題。發現問題乃學人將自己沉浸于圖書館的大量閱讀中方有可能發現,收集資料更是將自己“泡”在圖書館中終日爬梳、樂此不疲……形象一點說,在紙媒時代,選擇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作為自己終身志業的學人,除了日常必須應對的體制中的行政事務或教學任務之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跑圖書館和泡圖書館,事實上就構成了他們主要的日常生活。
作為一位在公共圖書館履職二十余年的資深館員,同時又是一位兼職高校人文學科教學和科研的教師,筆者目睹并親歷了文史哲諸人文學科學人在圖書館“做學問”的上述歷程。遙想20世紀80年代,正值讀研的筆者與文史哲諸學科學子、教師流連忘返于學校圖書館中,謄卡片、做摘錄、抄書、標點前四史……清晨迎著旭日的初升,黃昏踏著夕照的余暉,除去上課,每日往返奔走于圖書館的校園小徑,悠哉游哉,樂此不疲!如同恩師曾諄諄教誨的“做學問,要耐得住寂寞,要坐得住冷板凳,啃得下冷豬頭肉!”正是在此“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緩慢學程中,通過自己在圖書館查找、閱讀、謄抄資料一點一滴的積累、整合、集腋成裘;思考、創意、厚積薄發……完成論文,付梓論著。80年代末筆者到公共圖書館工作,依然不時能夠看到三兩學人佇立目錄卡片箱前檢索目錄、摘抄卡片、爬梳文獻、記錄關要,潛心人文社科諸多課題研究……現在回想,它的確構成圖書館極其壯麗而又迷人的一道風景線!每當這幅畫卷不經意間撞入眼簾,相信你都不能不發自心底地由衷感慨人類文明薪火傳承的事業崇高而又多么地平凡!據當年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同事回憶,早在20世紀30年代初,清華園曾宣稱誓將“掃蕩清華圖書館”,而被同學戲稱為“兩腳書櫥”、時任社科院文研所研究員的錢鐘書撰寫《管錐編》時,竟從家中搬取鋪蓋直接“窩居”單位圖書館一斗室間中,每日推一小推車入書庫翻檢相關文獻,需用者即摞置車中裝滿推出。坐定之后,披沙揀金、手抄筆錄,夜以繼日,焚膏繼晷。完成后的《管錐編》書中大量引用西方語言文學原典,語涉法德英意西葡希臘七種現存西語及中古拉丁語,同時中國古典詩詞文賦亦逐一征引,涵括傳統典籍諸部門類。后來有個媒體記者當面吹捧錢鐘書“過目不忘”,錢鐘書聽罷連連擺手:“怎么可能過目不忘?我只是看了書盡可能將有用的東西用腦子記下來,用手抄下來,萬一需要時再去重查。”記者忙說:“過目不忘您不認可,那說過目難忘總可以吧?”錢鐘書仍擺擺手:“我只有一個習慣,有書就趕緊讀,邊讀邊做筆記。”[2]種種此類軼事在當時學界學人中經常流傳,引為趣談。
如同回望金色夕陽即將落幕時分古典而又浪漫詩意的余暉,每當此刻我們不無幾分感傷回首溯望數字圖書館介入使用之前學人們駐足留連圖書館研究學問的場景。毫不夸張地說,在那個年代,任何一位文史哲人文社科領域的學者,他的治學過程無不始于圖書館并終于圖書館——從某種意義上講,學者治學的過程就是置身圖書館并親近圖書館的過程。當然這里的圖書館是指傳統意義上的收藏紙本文獻的實體圖書館。
可能有人會說,親自跑傳統意義上的實體圖書館查找資料與通過互聯網登錄數字圖書館在電腦上搜索資料,本質上不就是一回事嗎?其結果豈不都是找到了相關課題所需的全同的信息了嗎?表面上看也許如此,然而事實上情形卻并非如此簡單。在傳統治學學人與圖書館的交集中,學人是以身體的直接在場為前提的,由此,查找資料的過程猶如回到歷史現場的過程,也即學人通過全部感官和全副身心復原歷史現場、感受和體驗彼時人文氛圍的過程。這一瞬間,那些塵封的文獻——那些散發著陳年書香甚或淡淡霉味的發黃的紙張,已然具有了生命。在這一鉤稽翻檢經年塵封紙本文獻的過程中,學人們不光是撿擷到了他所需要的資料,手摩膚觸,眼觀鼻息,往往伴生另種美妙突發情境的降隨——驀然閃現的某一突發靈感,剎那頓澈明窺某種心結或發現某種探究理路——別有洞天的徹悟或許不知何時就會在這一特定氛圍下不期而至……此時這些歷經歲月漫漶、歷史沉積的紙質文本早已不是沒有生命的無言的死物,而是存活于鮮活語境之中蘊涵極大生命靈性的活體。如此,學人們在圖書館翻檢到的就不僅僅是文本上的信息,而是同時還感受到了文本信息賴以存活背后豐富的語境信息。換句話說,圍繞這份歷史遺存文本形成了一個特定的“氣場”,這一周遭縈迴豐富語境信息的特定氣場,對于身處其間的研究者最終登堂入室,真正洞悉研究對象庶幾遮蔽之內在壸奧,忠實原創透徹了悟文本,其效能遠非言語能夠道出。也許你喜歡棄官歸隱田園、寄情山水自然的東晉詩人陶淵明的辭賦和詩歌,陶淵明的作品在作者當時及后來的南朝直至隋唐并不被人們看好,直到北宋蘇軾推崇,陶詩的放曠自然不事雕琢才被人們欣賞,于是便形成了中國文學史上欣賞、研究、刊刻陶淵明詩作辭賦的第一個高潮。想像此刻你正在圖書館善本特藏庫中捧讀宋版《陶淵明集》,空氣中飄漾著珍本古籍歷史封存悠然的馨香,金色夕陽的余暉斜射在綿軟細膩微微泛黃書頁上的豎排宋版漢字上,你的思緒情不自禁隨之飄回到了那個田園詩情美侖美奐的亙古年代:“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設想如若在顯示屏上翻檢同一文獻電子版本,盡管你也能讀出同一字句的相同信息,然而縈繞于文本周遭豐富的信息場卻始終闕如,這將直接導致當下閱讀意境呈現大打折扣,不言而喻,作為經典文學作品無論鑒賞抑或研究的第一步,當然應該首先全然進入作品營造的審美意境。
更堪稱奇者,學者因課題研究奔走浸淫于圖書館,久之不知不覺間會形成一種特殊的生命體驗,這種體驗有時會無聲無息滲透到學者的學術思考之中,讓學理層面的理論研究從此具有了生命的底蘊。眾所周知,假如沒有大不列顛博物館圖書閱覽室,就沒有卡爾·馬克思(Karl Marx)改變了世界歷史進程、至今仍在影響著人類未來走向的《資本論》。《資本論》的邏輯起點是“商品”,商品具有價值、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當勞動產品一旦變成商品,商品進入流通領域,竟如經由魔術師手一般,立刻變成了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幽靈般的東西,由此衍生出現“商品拜物教”[3]。我們大概都會認為,馬克思這些論斷當然來自于他的深入考察和縝密思考。然而近年筆者讀到的一則史料發現證實,當年馬克思之所以會選擇“商品”入手進入資本主義生產這一史無前例復雜格局,從而深刻揭露剖析資本主義世界內在肌理和本質規律,竟然與他身穿的那件外觀還算體面的外套進出閱覽室的經歷有關。馬克思撰寫《資本論》之初,正值其舉家生活極度窘困之時,為不時敷衍入不敷出生活之需,他不得不把自己的這件體面外套送入典當行中;但是每當要去大不列顛博物館閱覽室做研究,他又不得不隨時將外套從典當行中贖出(英國傳統講究紳士風范,置身大不列顛博物館這一國家級文化殿堂,如不體面著裝,即不配享有被允入內的接待)。于是馬克思的體面外套這件“商品”,便頻繁地在典當行和他進出大不列顛博物館的肉身之間往返穿梭[4]。伴隨著當下肉身這一刻骨錐心的生命體驗,彼時馬克思筆下關于商品,關于商品的生產,關于商品的價值、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關于商品幻化為符號產生于物質記憶的消亡……這些看似抽象而又理性的理論,陡然具有了鮮活生命的溫度,凸顯犀利而又冷峻的現實底色。毫無疑問,它大大深化了對資本世界“這個自從來到世間,就從頭到腳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的清醒體認與批判力度。
然而,自打進入互聯網數字化時代,登錄數字圖書館借助搜索引擎閱讀和查找資料,學人們的治學情形則完全呈現出了另外一番光景。
雖說關于數字化及數字圖書館概念的定義在此若向作為同仁的同業諸君重述,的確不無畫蛇添足,然而為了文章論題論證之邏輯縝密嚴謹,這里仍有必要將其述列如下:
數字化(Digital),是指利用計算機技術對指定內容采取數字信息處理,將原本不同形式或不同形制的信息統一轉換為數字編碼存貯,以便需要時快捷提取、復原從而方便使用。
數字圖書館(Digital Library),是指將傳統圖書館中的紙本文獻資源數字化,并利用遠程計算機網絡的強大技術支撐,從而方便讀者足不出戶即可通過計算機終端,快捷獲取所需文獻信息的虛擬圖書館。
20世紀90年代中期,當美國學者N.尼葛洛龐帝的《數字化生存》一夜之間風靡全球時,人們僅憑本能的直覺,仿佛即已預感這個世界的生存方式可能會因英特網的介入而發生重大變化,然而即便是作為當時最前衛最大膽的預言家,尼葛洛龐帝當年夢中的囈語,比之今日網絡化全球在線鐵的事實,依然顯得如此地保守而又拘謹——人們的生活因為互聯網技術的超速發展,已不僅僅發生了重大的變化,而是整體顛覆了他們慣有的思維模式、行為方式乃至價值準則——毫不夸張地說,數字化網絡化已然再造、并且至今仍無任何止歇跡象仍在繼續重塑著人類這個思維和行動的主體。數字圖書館介入中國大陸人文社科學人治學場域,引發出一系列前所未有的生態癥候,而其背后則正醞釀著一場在這一不可逆轉宏大背景之下所發生的重大學術范型變遷。
前面提到人文社科研究的起點是發現問題并搜集資料,對比上文所述錢鐘書撰寫《管錐編》搜集資料行臥棲居單位圖書館爬梳剔抉文獻的情形,今日學人找資料寫論文已然無需如此大費周章,恐怕再也不可能還會有人推著小推車進書庫翻檢藏書,因為各大高校圖書館及各大省市公共圖書館都配備了林林總總的各種數據庫,這些幾乎涵蓋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各種各類學術期刊出版物的幾十乃至上百個數據庫,統攝各個學科各個門類。學人需要有關資料時完全可以足不出戶,只需坐在自家電腦前輕點鼠標,通過英特網萬維網遠程登錄進入數字圖書館中的數據庫,借助搜索引擎,轉瞬之間一鍵便可將一切搞定。不過問題的肇因也將從這里開始。
借助搜索引擎進入數字圖書館數據庫查找資料,首先需要向搜索引擎鍵入一個關聯查找目標的關鍵詞,一經輸入這個關鍵詞,無數相關信息瞬時蜂擁而至。起初我們可能興奮至極,以為找到了自己所需的東西。但接下來問題便出現了,這些信息材料雖然也是經由同一個關鍵詞匯聚而來,然而它們相互之間并無任何必然關聯,因為它們各自形成于自己的特殊場域或特殊語境之中,彼此之間顯然缺少一個高居于它們之上的活的魂魄的統領——這正是它與精勉治學的傳統學人帶著問題聚精凝神爬梳文獻,最終收集得到的資料之間的關鍵區別所在。
說到這里,大家自然就會想到這樣一個問題:當搜索引擎接到關鍵詞鍵入后的搜索指令時,它是依照怎樣的程序或沿循怎樣的邏輯將相關信息迅即搜羅匯聚而來的?畢竟如若絕對斷言這些信息全然缺乏關聯也不盡然,因為它們終究經由同一關鍵詞引領而出。這個問題也曾長久困惑著筆者,種種猜測讓我始終不得其解,直到不久前一個偶然的機會讀到當代美國學者邁克爾·海姆(Michael Heim)《從界面到網絡空間——虛擬現實中的形而上學》一書,方始豁然開朗。海姆在書中這樣寫道:
布爾查詢邏輯揭示了我們對信息世界提問的典型方式。當我們向布爾世界提問時,我們采用關鍵詞、流行詞語和思想片段來掃描巨大的知識存儲空間。由于與知識源保持著一種抽象的控制論意義下的距離,我們便設立了一些精致的漏斗來捕捉撲面而來的數據。這些漏斗濾出來的是由關鍵詞觸發的“命中物”。通過細小的邏輯小孔,我們觀察世界的方式更像是機器人迅速查看事物表面那樣,在極短的時間內我們便可以覆蓋大量的材料,但我們所看到的卻都是來自狹窄的機械通道。[5]
因此這些信息材料之間的聯系只是表明了隱含在數據庫背后布爾邏輯(Boolean Logic)的力量——這種與學人所治學術課題毫無任何關聯的人工邏輯,硬是將這些窮極八荒六面的碎片態語料臨時聚攥捏湊一處。看似一下子就搜出這么多的文獻信息,喜不自勝,卻不知它早已喪失原初形成時的語境氛圍。稍加審視,它不僅零碎且如此孤兀了無生氣。我們自以為查找到了所需的東西,其實這些東西都只是來自某種人工邏輯統攝下的臨時聚合物,根本無法在這一邏輯之外展示關聯。資料的語境剝離遂使這些資料成為一堆沒有靈魂附體的死物。
還有一點似乎也無法忽略,那些被布爾邏輯支配的搜索系統遮蔽掉或過濾掉的文獻信息是否真得可以視而不見?長久忽視它們的存在,我們看似照常運作的學術研究是否已經受到了某種程度的影響?發生了某些悄無聲息的變異?
不過通過以上分析至少有一點已經可以肯定,如果我們的人文社會科學學術研究長期依賴數字圖書館借助搜索引擎查找資料,即便現在我們還不至于完全被機器控制,但是我們的研究成果已經有了某種曾被機器梳理過的痕跡。我們貌似在享受豐贍信息的同時,伴隨這些信息相關語境資料的剝離,已經悄然面臨著觀念和思想的雙重貧困。
搜集資料只是人文學術研究過程中最初的功課,接踵而至的對于資料的研讀和思考才是更加重要的工作。紙媒時代學人的這一環節,往往遂成于在圖書館中“動手動腳”抄書做筆記。憑藉手抄筆謄,埋頭卡片摘要……“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6],伴隨當年曾被傅斯年如此描述的這一過程,則是厚積薄發狀態下觀念創意與學術創新的醞釀、萌發和生成。文獻史料記載,“魯迅15歲就開始抄書,最初他抄《康熙字典》上的古文奇字,繼抄《唐詩叩彈集》中的百花詩,又從《唐代叢書》中抄了《百花譜》、《黑心符》,后又抄《茶經》、《五木經》及許多有關植物的專著,一直抄到30多歲……1911年又從大量的古籍中抄錄出6000張紙條,完成了《古小說鉤沉》。而后他還從杭州、紹興的圖書館中輯錄了《嶺表錄異》和山會邑館的碑帖。”[7]這種抄書做筆記正乃千百年中國學人治學之傳承,其中包蘊著深厚的學術功力訓練與性情陶冶怡養,閃光的原創性學術發現或思想創新,不期然間或許就在此刻驀然垂降。在這一點上,不僅中國傳統學人經年治學如此,西方學者同樣亦然。德國學者沃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打開我的圖書館》一文中極力推崇對紙本書的購買、收藏和謄抄[8]。關于抄書在學術研究中的重要作用,本雅明這樣寫道:
一條鄉村道路具有的力量,你徒步走在上邊與乘飛機飛掠它的上空,感覺是截然不同的。同樣,一本書的力量,通讀一遍與抄寫一遍,感覺也是截然不同的。坐在飛機上的人,只能簡略看到道路如何穿過原野伸向天邊;而徒步跋涉的人,則能用肉身親臨體會距離的真實長短、道路的崎嶇蜿蜒、以及沿途景致的變化萬千——他可以自由移動腳步,伸展視野,仔細眺望道路的每一個轉彎。同樣,一個人謄抄一本書時,他的心靈將會仔細審視另外一個心靈,他的靈魂將會被深深感動并由此浮想聯翩……中國學者抄書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學術傳統。[9]
試想,如果是在數字圖書館的顯示屏上閱讀同樣內容的電子書頁,由該顯示媒介所固化的閱讀習慣的快速瀏覽性、跳躍性,不就如同本雅明所說的“乘飛機飛掠它的上空”嗎?我們的目力所及掐頭去尾、在屏幕書頁文字的引領下一路狂奔,哪里還會來及細細咀嚼品味、反芻反思回味、與書中思想默默對話交流?毫無疑問,這種閱讀只能帶來一個又一個的閱讀盲區。相反,抄書或者慢讀則是一種穿行于書頁之中的徒步行走。只有慢下來的閱讀,比如抄書或記讀書筆記的閱讀,在閱讀的過程中方能沉潛把玩、含英咀華,與書中思想從容對話,才有可能打開研究者的學術視野,才會更有機會收獲發現,正如陳平原所說:“對于人文學者來說,閱讀本身便是一門學問,遠不只是找尋與論題相關的資料,更包含著感悟、體味、反思、懷疑、選擇及發現。”[10]鑒于人文社會科學學科特點的特殊性質,文史哲類每門都有這樣一批特殊的經典論著或經典論文,它們尤其需要精讀細讀,甚至背誦謄抄,蓋因精研這些論著文章,實乃一位躋身所治學術領域學人的立命安身之本。
數字圖書館的介入,首先在源頭上即悄然促使這種科研范式發生了闃無聲息的轉型,帶給步入其道的學人們一套變異的治學模式及學術寫作樣式。進入數字圖書館時代之后,抄書或做讀書筆記已然淪為笑談。學人們不僅坐擁數字圖書館數據庫,不少人甚至在家中也配置了掃描儀和打印復印機。數據庫中搜出所需材料之后,即可下載到自己的文件夾中。今天當你“走進”數字圖書館“讀書”,當然再也無需做讀書筆記,“人性化設計”的軟件已經囊括了昔日讀書筆記的功能,請看超星圖書館的產品廣告詞:
超星圖書館新近上市高端“讀書筆記”裝置,方便使用者一邊瀏覽一邊即時將其重要的部分(不僅文字,包括插圖或網頁等舉凡一切閱覽到的資料)采擷到這一“筆記”之中,同時它會記下你所采錄內容的文獻題名、著作權人、出版單位、所引頁次等一系列相關資訊。擁有這一神奇“讀書筆記”,包您能夠輕而易舉輕松拿下昔日苦惱不已的論文綱要直至全文。
數字圖書館介入后的人文社科研究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研究?利用數字圖書館的學術論文寫作又將是一種怎樣的寫作?通過上述超星廣告詞人們似乎已不難想象其中的模樣——泡沫寫作、通脹寫作蓄勢待發,其燎原蔓延之勢已然呼之欲出。(待續)
(來稿時間:2015年4月)
參考文獻:
1.王浩斌.社會轉型期的學術生產方式與學術評價.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2):76-81
2.吳泰昌.我所認識的錢鐘書.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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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石楠.我的讀書治學之路.http://www.lib.ahu.edu.cn/daodu/ daodu37.html
8.(美)漢娜·阿倫特.啟迪:本雅明文選.張旭東等,譯.倫敦:牛津大學出版社,1998:53-61
9.(德)沃爾特·本雅明.單向街//孫冰.本雅明:作品與畫像.石濤,譯.上海:文匯出版社,1999:21-22
10.陳平原.數碼時代的人文研究.學術界,2000(5):14, 16
〔分類號〕G25
〔作者簡介〕譚楚子(1968-),男,徐州市圖書館研究館員,江蘇師范大學教授、元明清文學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
Why Can Tool Subvert Paradigm——Comprehensive Investigation and Thinking about Changes from Print to Digital Library and Foam Writing of Humanities
Tan Chuzi
( Xuzhou City Library )
〔Abstract 〕Experience creates concept and information choice that is scholarly research paradigm of humanities scholars in libraries of paper media age .However, the strong involvement with digital library and study people on their use is started, more than the traditional paradigm quietly changed, into assembly processing excess academic information and to search the whole matching stitching speed, resulting in the published paper amount gigantic is deplorable, but in addition to the redundant information, repetitive information a lot full of cheap is extremely rare, the concept of innovation in academic innovation high perspicacity, even difficult to see even fragments of original ideas flash fragment. At the same time almost open “paper supermarket” unexpectedly like mushrooms like cast a clear division of industry chain of infinite vigor...... Permanent technical support hidden behind the what? Use what resolution and reconstruct the user original cognitive schema, until the complete subversion of the user’s internal main construction mode which is its academic paradigm in the extent to which the Digital Library under Internet circumstances, thus creating the present academic bubble humanistic write gesticulate if Liaoyuan, academic ecology of large area of anomie? People living along the humanities track library site transformation of paradigm shift of scholarship, to achieve this issue clear reveal.
〔Keyw ords 〕Paradigm Digital library Academic bubble writing Information kidnapping Depth correl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