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邶風(fēng)·靜女》“美人之貽”考辨

☉廣東省深圳市紅嶺中學(xué)曾坤

《詩經(jīng)·邶風(fēng)·靜女》“美人之貽”考辨

☉廣東省深圳市紅嶺中學(xué)曾坤

《詩經(jīng)·邶風(fēng)·靜女》這首詩清麗可人，千百年來廣為傳頌，深受文學(xué)愛好者的喜歡，也曾入選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現(xiàn)在還保留在粵教版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一中。但是關(guān)于詩中的“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一句，人們一直將其理解為女子第二次贈送禮物給男子，如朱熹在《詩集傳》里就這樣解說：“言靜女又贈我以荑，而其荑亦美且異，然非此荑之為美也，特以美人之所贈，故其物亦美耳。”中華書局出版的由劉毓慶、李蹊譯注的《詩經(jīng)全譯》對這兩句詩的翻譯為：“不是因為茅草有什么美麗，是美人贈送給我的禮物才這般珍貴。”程俊英先生的《詩經(jīng)譯注》云：“不是嫩茅有多美，只因美人送得來。”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的《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選》說：“這是美人送給我的。”而粵教版高中語文教材對這句詩沒有注釋，筆者與幾個學(xué)校的語文教師交流后發(fā)現(xiàn)，大家講授時都采用“這是美人送給我的”譯法。筆者認為這樣翻譯不對，下面進行詳細考辨。

其一，若是將“美人之貽”理解成女子再次贈送茅荑給男子，那么不符合中國古代贈答信物的禮儀。《靜女》詩的第二章有“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句，意思是說“幽靜的姑娘多么美麗柔婉，她贈送我一只管簫”，美麗的女子已贈送給男子一件禮物，而若將“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理解為女子再次贈送給男子白茅的嫩芽，那女子就連續(xù)給男子贈送兩次禮物了，這讓人甚感怪異，怎么一直是女子在贈送禮物，男子沒有回贈禮物呢？中國古代不是講究一贈一答、禮尚往來的禮節(jié)嗎？《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中有一首《木瓜》詩，詩云：“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這首詩寫的正是男女相悅而互相贈答禮物的詩，說的是女子把木瓜贈送給男子，男子便回報她一塊瓊琚，并且說這不是一般的回報，是永結(jié)情緣的憑據(jù)。而東漢張衡的《四愁詩》中亦是多次寫到男女之間定情信物的贈答，如“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美人贈我琴瑯玕，何以報之雙玉盤”等。縱覽中國的古典詩詞，寫這種男女贈答定情信物的作品比比皆是，而幾乎看不到寫一個女子連續(xù)兩次贈送禮物給男子的詩。

其二，若是將“美人之貽”理解為女子再次贈送茅荑給男子，其中茅荑的采摘過程很艱辛，似也不符合女性的活動范圍。《靜女》詩中提到過這個茅草的嫩芽是如何得到的，即“自牧歸荑”，這句詩說的是，茅荑是從牧地帶回來的，何謂“牧”？《爾雅·釋地》云：“邑外謂之郊，郊外謂之牧，牧外謂之野，野外謂之林。”許慎《說文解字》解釋“郊”字云：“距國百里為郊。”朱熹《詩集傳》：“牧，外野也。”清人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牧，郊外也。”可見牧區(qū)早已經(jīng)是遠離村莊聚落了，人跡罕至，若說白茅的嫩芽是女子從牧區(qū)帶回來的，那么偏僻遙遠的地方，女子獨自去不是太危險、太勞累嗎？所以說“自牧歸荑”的應(yīng)該是男子，男子在牧區(qū)從事勞動，采摘了茅草的嫩芽帶回來贈送給女子。

故而“美人之貽”這句詩的意思是：男子送給女子茅草的嫩芽。這樣一來也符合贈答的禮儀，二來也符合生活客觀實際，茅草的嫩芽是男子從遙遠的牧區(qū)帶回來的，而不是女子孤身一人去采摘的。

但是有人或許還有疑慮：詩句是“美人之貽”，翻譯成美人贈送的很通順，而翻譯成贈送給美人，是將詩句中的賓語前置了，這是什么情況？其實這句詩中確實是存在一個特殊句式——賓語前置。“美人之貽”是一個賓語前置句，它的正常語序應(yīng)該是“貽美人”，意即贈送給美人的，“之”字是賓語前置的標志。作者將賓語前置的原因就是為了押韻，若按正常的語序行文，便不能與第三章的前三句詩“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押韻。這種賓語前置的現(xiàn)象在《詩經(jīng)》中還有多處，如《秦風(fēng)·車鄰》：“未見君子，寺人之令。”“寺人”指宮里的宦官一類的仆人，“寺人之令”的正常語序為“令寺人”，這兩句意思為，宮里的妃殯沒有見到大王，便命令寺人去尋找大王。再如《邶風(fēng)·新臺》中的“魚網(wǎng)之設(shè)”，譯時順序應(yīng)為“設(shè)魚網(wǎng)”，譯成現(xiàn)代漢語為“施張魚網(wǎng)”。再如《小雅·甫田》中的“農(nóng)夫之慶”一句，“慶”為獎賞之意，譯時順序應(yīng)為“慶農(nóng)夫”，譯成現(xiàn)代漢語為“獎賞勉勵農(nóng)夫”。以上列舉的詩例都是以“之”字為標志的賓語前置句，這些詩句的共同特征是“之”字后面均為動詞謂語，如“貽”“令”“設(shè)”“慶”，分別是“贈送”“命令”“張設(shè)”“獎賞”之意。這類賓語前置句若不加以辨析，就會出現(xiàn)文意理解失誤的現(xiàn)象。

還值得指出的是，當將“美人之貽”翻譯為贈送給美人時，還符合茅草的嫩芽適合贈送給女性而不是男性的民俗特點。因為《衛(wèi)風(fēng)·碩人》里有“手如柔荑”之句，是說新娘柔嫩的手如白茅的嫩芽一般柔軟、白凈，作者細致地觀察到茅草的嫩芽柔軟、潔白，極富美感，適合用來和女性白晳的手作比。《召南·野有死麕》里有“野有死麕，白茅包之”“野有死鹿，白茅純束”之句，是說男子獵殺了香獐以及野鹿，接著用白嫩的茅草將獵物包好，然后充滿愛意地將其送給心儀的女子。再如《小雅·白華》“白華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遠，俾我獨兮”，是寫女子看到男子在分別時贈送給她的用白茅包好的禮物，睹物思人，更加惦念遠行的男子。可見，用白茅對禮品進行包裹，使禮品更具有美感，這符合女性喜歡潔凈鐘愛純美的心理。故而《靜女》中的男子送白茅的嫩芽給女子，一方面體現(xiàn)了男子被女子的年輕美貌所吸引，也被她的溫柔、嫻靜所吸引，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男子對女子的美好祝愿，希望她能永遠像柔荑一般美麗、圣潔，并永葆青春的活力。

總之，《靜女》中的“美人之貽”是賓語前置句，應(yīng)該是男子將茅草的嫩芽贈送給女子，而不是女子第二次贈送禮物給男子，這樣理解，既能完滿地體現(xiàn)愛情詩中的贈答禮儀，也避免了讀者可能會發(fā)生的疑問：女子怎么會獨自一人跑到遠郊去采茅草嫩芽？并且符合茅草的嫩芽適合作為禮物送給女性的民俗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