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法人》特約撰稿 石榮強

石榮強
羽者,不論是養在深宮還是飛翔于幽林,造物主造就了它們,給予了它們健壯的翅膀和美麗的羽毛。
它們曾是皇家宮室,深宅大院的寵兒,它們更是密林曠野,高邁蒼穹中的精靈。它們曾是被宋代皇家畫院中的畫家反復描繪的模特,在一張張絹素上它們或雍容華貴或平凡野逸,或專注覓食或低頭沉吟,或憩于繁花瓊枝間或立于枯枝寒梅上。畫家用他們那雙靈巧的手絲毛渲染,賦予它們宋人詞曲的靈性。如今絹已泛黃,墨色微微脫落,時間洗去畫絹上僅存的鉛華,氣息愈發古雅。當時光滌除掉了絹面上最后一層浮火,那些羽者磊落清朗的身姿便更加使人著迷。
這些自然的精靈,詩性人格的附體,如今在我筆下一一呈現,只不過我消解了它們身上古典的詩性,重新賦予它們的是我無法回避的對當下的精神困惑!
我們生活在這個充溢著功利和道崩禮壞的世界上,扭曲別人的同時也在自我扭曲,人與人之間虛偽多于真誠,冷漠和喪失彼此的信任是我們生活的常態。我們顧影自憐或驚慌失措,失魂落魄又夜不能寐,焦慮不安又滿懷期望。當我們有所收獲,又立即會忘乎所以。當我們失意時便又會自甘墮落。
我們是誰?誰又是我們?這種種困惑在紅塵的喧囂中無人給予解答。我也無從知曉,只能用筆墨在紙上反復追問罷了。
我從不期望人們從我的作品中讀出善和美,也許我只堅守真。我相信真才是善和美的基礎和前提。我只表達我最想表達的,就像我在作品中反復闡述的觀念,這些觀念無不在指向那些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蕓蕓眾生,我企圖表達他們悲喜交加的人生寓言,表達他們的現實存在感,我畫面中的羽者這些形象代表我對這個世界提出的看法和疑問,它們是我作品的發言人。
藝術家也許并不比普通人更加敏感,但卻能幫助世人的痛苦和困惑找到一個略帶光亮的出口,從藝術作品中去反觀自我在社會中的處境,從而從內心深處更深刻地了解自己和觀察世界。作品是一個藝術家由內而外的精神體現,同時也是觀者心靈的安慰劑,它和觀者內心產生的共鳴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心中的焦慮,這種治療功能雖然是模糊而又微弱的,但卻往往是有效的。
藝術家也無須擺出一副說教的面孔和強硬的指令,他們總會讓作品中的觀念做某種程度的軟化處理,使觀念具有多重的精神指向,以便觀者找到屬于自己的出口。這也是我不愿過多地解釋我作品中的精神含義的理由,因為過度解讀會封堵觀賞者自由的想象力。我更愿意他們看我的作品時,自己頭腦中能夠生成另一個“我”來。
羽者,是我近期作品中最常運用的一個符號,以它做符號有著足夠的理由,中國花鳥畫自宋代興盛至清末而衰,其間大師頻出,一座座大山望之令人生畏。這些大師們在筆墨的錘煉和造型的精純度上,以及在意境的營造上可以說是孜孜不倦苦心追求,今之畫人只能望洋興嘆,無法超越,也許也不必超越。
古人在特定的時空能夠極度敏感地捕捉自然與內心的貼合,這是時代使然。在西方現代思潮洶涌澎湃涌進來的當下,再去重復古人顯得極不合時宜。面對時代的變化,你身處其中不可能無動于衷。
我一直在反復思索這樣一個命題,那便是傳統繪畫在當下還有多少延展的可能,傳統繪畫果真已經淪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藥渣了嗎?是不是還有更多的可能性使它能夠起死回生?傳統如果不被鮮活地利用,使她華麗地轉身必須要下一劑猛藥,而西方的后現代主義的思維方式便是我在作品中下的一劑猛藥,文人的雅趣遭遇了觀念斧頭的致命一擊,華麗的新生是以置于死地為前提的。

《緣木求魚》石榮強作品

《連理枝》石榮強作品

《芳香之宴》石榮強作品

《梅齋》石榮強作品
我剝離了傳統花鳥的皮囊,填充進去現代人形形色色的魂魄,在紙與墨的舞臺上演繹著一出出有關于愛恨情仇、酸甜苦辣的荒誕悲喜劇。這劇目既是真實的亦是虛無的,在真實與虛無之間的拿捏,羽者似乎自有它的分寸。它們似乎已不需要我的操控,自編自演樂此不疲。而我,卻甘愿做一名觀眾,坐在臺下時而發出一兩聲會心的微笑。
其實我并不太認同披著一件唬人而又簡陋的觀念外衣招搖撞騙的藝術,那些花招一旦被人識破,作品便像被放了氣的氣球,呈現出一副干癟的皮囊。作為在紙上的手繪,我更強調的是語言的手感,注重筆、水、墨、色和紙之間的敏感關系,這是我的觀念能夠在作品中支撐起來的關鍵。
我的繪畫語言是在傳統的寫意與工筆的臨界點上尋求突破的,我既不想約束水墨和生紙發生碰撞時所產生的自由靈性,也不想丟棄微妙的細節所帶來的視覺張力。在語言上,我仍然保留了一部分古人沉淀下來的傳統筆法,又在其中有意無意地混合了我自己獨有的筆墨感受。
有機地融合這四者在實踐中并不容易,首先手頭上必須有寫意的松闊和放達,然后還要有深入刻畫的能力。在這個過程中,保持住和傳統筆墨的必然聯系但又不能靠得太近。我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傳統的某些語言用在當代的觀念意圖上更具有言說性和叛逆感,這種既傳統又當代的悖論感受令我著迷。因為只有在具有矛盾性的兩方同時出現時,才能產生極具戲劇性的效果,我只需做到一點,把矛盾的雙方很自然地撮合在一起,讓二者互為依靠,密不可分。
我在作畫過程中經歷著過山車式的刺激和快感,觀念的設立,潑墨潑彩時的不確定性,層層深入之后所帶來的成就感,這些既源自于我的內心渴求,也是我身體本能的反應。另一方面,這種創作方式也使我避免了陷入機器化復制式創作的危險。我似乎也從未像現在這樣得到自由創作的快樂。
在羽者系列作品的創作中,我似乎找到了通往內心自由世界的門徑,它讓我穿梭于傳統與當代,東方和西方不同的精神界面,讓我的靈魂與精神感知暫時有了依托,未來的創作之路我不知還會有多少變數,我無法預知和揣測,就像我們無法預知我們的人生一樣。但我從內心喜歡這個系列,我會為它們定制更多的服飾和情感,讓它們穿越古老的籠子,帶著自由的人格煥發新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