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論“才與學”
陳穎
(大連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622)
摘要:錢鐘書在浩如煙海的古典文論話語中,獨具慧眼地拈出了“才而不學”與“才須學也”這來自兩極的理論言說,并以宏闊現代的眼光對這一對理論話語進行會通與創化,有效地激活并提升了“才與學”的傳統文論命題,為我們探尋文學創作主體條件的深層理論奧義開拓了一條嶄新的途徑,為創作規律研究提供了新鮮的視角與啟示。
關鍵詞:錢鐘書;才;學
收稿日期:2015-04-20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
作者簡介:陳穎(1974-),女(滿族),遼寧大連人,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文學批評理論及美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志碼:A
英國詩人彭斯認為,人只有作為“他者”而“被看”,才能更好地認識自身,才能以別樣的眼光來審察自己。錢鐘書的文學研究正如同彭斯的“他者”之鏡,他總是力圖以“陌生化”“外在”的眼光,從“非我”的新鮮視角來重新審視中國傳統文論自身,將古今中西的文學理論“捉置一處”,在異質理論話語之間不斷汲取各種理論營養,在此基礎上富有創造性地進行理論自身的運化與提升,從而在文學本體論、創作規律論及文本批評論等方面都提出了很多頗具有啟發性的見解。
在對文學創作主體條件的理論探尋中,錢先生在浩如煙海的古典文論話語中,獨具慧眼地拈出了“才而不學”與“才須學也”這來自兩極、具有差異性的理論言說,并以宏闊現代的眼光與視閾,對這一對理論話語進行會通與創化,提出了“藝之成敗,系乎才也”“有學而不能者矣,未有能而不學者也”“博采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兼采為味”“化而相忘”等精見卓識,進而有效地激活了“才與學”的傳統文論命題,為我們探尋文學創作的主體條件的深層理論奧義開拓了一條嶄新的途徑,為創作規律研究提供了新鮮的視角與啟示。
1兩種聲音:“才而不學”與“才須學也”
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十分重視創作主體的先天稟賦和特殊才能,有很多關于“藝貴有才”的論說。如東漢王充《論衡·佚文》“文辭美惡,足以觀才”;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華實異用,唯才所安”;宋濂《劉兵部詩集序》“非天賦超逸之才,不能有以稱其器”……。與此相應,西方文論也向來強調創作主體的特殊才能和智慧。早在古希臘時期,柏拉圖就主張“詩靈神授”,把詩人視為神的喉舌或代言人,認為“詩人們對于他們所寫的那些題材,說出那樣多的優美辭句,……并非憑借技藝的規矩,而是依詩神的驅遣”[1]。爾后,這種帶有神秘色彩的“詩靈神授”說逐漸為張揚主體性的“天才”論所取代,把天生的秉賦才能視為藝術創作的先決條件。如德國哲學家康德曾言:“天才是天生的心靈稟賦,通過它自然給藝術制定法規?!盵2]
作為創作活動的主體,作家確實需要與眾不同的能力和才情。但創作主體之“才”,是否僅僅來自某種先天的素質,它與后天之“學”有無關聯呢?
圍繞著這一“才與學”的問題,中西方的文學理論研究史上存在著兩種不同的聲音——“才而不學”與“才須學也”。前者強調天分,認為創作才能有賴于作家的先天秉賦。如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但成學士,自足為人。必乏天才,勿強命筆”;趙翼《論詩》“少時學語苦難圓,只道工夫半未全;到老方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等等。后者則側重學力,他們認為,創作才能雖與先天稟賦有關,但更需要后天的積學磨練。如《荀子·勸學》篇曰“真積力久則入”;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詩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陸桴亭《思辨錄輯要》卷三云“人性中皆有悟,必功夫不斷,悟頭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擊不已,火光始現。然得火不難,得火之后,須承之以艾,繼之以油,然后火可不減。故悟亦必繼之以躬行力學”……
錢鐘書將前人這些有關“才”與“學”的見識捉置一處,平等對話。作為“主持人”,他并沒有固守一家之見而作正誤判別,而是尊重各家觀點,執二持中,融貫綜核,吮英咀華,進而全面深入地解析了主體才能與知識學養之間的關系。
2一場對話:“性靈說”與“妙悟說”
在《管錐編》《談藝錄》等著述中,內蘊著中國文化傳統中的對話精神。這種對話,不是在言說方式上采取“你問我答”的主客對話的形式,而是在具體的理論闡解中注重不同思想主體之間的交流與互補,注重消解主客對待及堅執主義,力主“和而不同”。在理論著述中,錢先生往往圍繞著某一論題,將古今中西的不同時代文化語境下的相關理論話語鉤連到一起,在彼此思想的相參互補中展開理論的多元對話,仿佛是在舉行一場“狂歡化”式的暢談會??梢哉f,“對話”不僅是錢先生文學思想生成的特有語境,也成為他的文學研究范式中所內蘊著的核心精神。
有關“才與學”問題的理論探討,正是在一場場“對話”活動中展開的。這一話題,首先是以錢先生審視袁枚的“性靈”與“人力”相互關系的詩學見解時引發的。
袁枚論詩主“性靈”,在他看來,“詩是性情,近取諸身足矣”(《詩話補遺》卷一),“詩文之道,全關天分。聰穎之人,一指便悟”(《隨園詩話》卷六)。但他在強調創作主體“天分”的同時,也認識到后天的“學力”與“人力”在創作實踐中的重要性,認為“人力未及,則天籟亦無因而至。雖云天籟,亦須人工求之”(《隨園詩話》卷四)。盡管袁枚將“性靈”與“人力”并舉,但他對前者的過分強調,留給后世讀者的是只重前者之“天機湊合”,忘卻后者之“學力成熟”的偏頗認識,進而使他們將創作看成是一件“任心可揚”的方便事,以為“信手寫便能詞達,信口說便能意宣”?;诖?,錢鐘書指出,從客觀效果上看,《隨園詩話》一書“無補詩心,卻添詩膽”,鼓舞了一班自恃有天分者創作出“粗浮淺率”的作品來[3]205。
在指陳了袁說的流弊之后,錢鐘書進一步指出,袁枚的“性靈說”雖在強調創作主體靈心慧性的同時,認識到了后天的“學力”與“人力”的重要性,但其將“性靈”與“學問”對舉,甚至稱“學荒翻得性靈出”,這就在客觀上將“才”與“學”機械地對立起來,不免有割裂之弊。相比之下,嚴羽《滄浪詩話》中的“妙悟”說就顯得更為圓通:“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對于此說,前人多有論及,且毀譽參半。這些批評見解多數“不解滄浪之旨”,未能跳離門戶之見,極少持平之論。錢鐘書則以他一貫的“變易不居”的辯證運思方式,從更高的理論角度對嚴氏之說作了取心析骨式的闡發與豐富。他說:
嚴滄浪《詩辨》曰:“詩有別才非書,別學非理,而非多讀書窮理,則不能極其至?!痹弧皠e才”,則宿世漸熏而今生頓見之解悟也;曰“讀書窮理以極其至”,則因悟而修,以修承悟也。可見詩中“解悟”,已不能舍思學而不顧;至于“證悟”,正自思學中來,下學以臻上達,超思與學,而不能捐思廢學。猶夫欲越深澗,非足踏實地,得所憑藉,不能躍至彼岸;顧若步步而行,趾不離地,及岸盡裹足,惟有盈盈隔水,默默相望而已。[3]99
嚴羽“借禪以為喻”,把佛學術語“妙悟”運用于文學批評。他認為,“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創作者要以“妙悟”為“當行”和“本色”,應能夠善于憑借內在的直覺思維,從內心去感受和體驗文學藝術之奧妙,默會領略“詩家之三昧”。從現代文藝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嚴氏之“妙悟”,實際上指的是創作主體在創作過程中所產生的猶如學禪悟佛一樣的認識上的飛躍,主體以此來領悟詩的興趣及藝術特質。
錢鐘書頗為激賞嚴羽對“悟”的解讀。他認為,文學創作確實如同學禪悟佛一樣,需要作家具備特殊的藝術悟性。無論是靈感的獲取還是想象的激發,都有賴于主體之“悟”,“學道學詩,非悟不進”。這種“悟”,可分為“速悟”與“遲誤”兩個不同的層次:“悟有遲速,系乎根之利鈍、境之順逆,猶夫得火有難易,系乎火具之良楛、風氣之燥濕。速悟待思學為之后,遲悟更賴思學為之先。”[3]98在他看來,創作主體所具有的不同的天賦秉性、成長環境造就了自身“悟”的漸頓遲速,就像引火工具的優劣、周圍空氣的燥濕等條件影響了取火之難易快慢一樣。同時,除了天分與環境的影響因素之外,無論是“頓悟”還是“漸悟”,又都與主體后天的思學相關聯:“頓悟”,先“悟”后“思”,是“因悟而修”“以修承悟”的“解悟”,亦即滄浪之“別才”;“漸悟”,先“思”后“悟”,是“因修而悟”“自思學中來”的“證悟”,亦即滄浪之“讀書窮理以極其至”。也就是說,對于創作主體而言,僅僅具有先天的悟性還不行,悟性還需后天思學的陶養??傊?,悟與思學對于作家創作才能的形成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徒有悟而無思學,就不能腳踏實地、有所憑借,難以成功地躍至藝術的彼岸;徒有思學而無悟,就會亦步亦趨、循規蹈矩,也只能無奈地隔岸而望了。
由此看來,錢鐘書是肯定天才的。他頗為贊賞顏之推《家訓》中“為學士亦足為人,非天才勿強命筆”的言說,認為“為學者”與“為文者”的區別就在于,前者可以通過后天的努力來彌補先天不足,而后者則必須具備先天的秉賦才情不可。如不具備而勉強操筆,則徒勞費功。不過,他對天才的理解并不拘囿于唯心主義的天才論,而是強調后天思學的相輔之功。在他看來,“有學而不能者矣,未有能而不學者也”[3]40。也就是說,一方面,文學創作是需要天才的,創作主體的才情如果先天不備,后天怎么磨礪雕琢也無用;另一方面,才與學是相輔以成的,創作主體的先天材質具備以后,還需要輔之以后天功夫,以后天之“學”來促成可塑之“材”轉化為創作之“才”,即“相質因材”。因此,在他看來,所謂創作天分,并不僅僅指主體先天的秉賦才能,而是在很大程度上顯現為主體是否具有善于通過后天思學來藏拙補缺、揚長避短的能力:“竊以為藏拙即巧,用短即長;有可施人工之資,知善施人工之法,亦即天分?!盵3]97
3學化于才:“兼采為味”與“化而相忘”
在“才與學”問題的探討中,錢鐘書并沒有止步于對“性靈說”及“妙悟說”的對話性闡發,而是以宏闊現代的理論眼光對這些理論話語進行會通與創化,進而提升出自己對“學化于才”問題的理論識見,提出了“兼采為味”、“化而相忘”等精見卓識。
可塑之“材”怎樣才能通過后天努力轉化為創作之“才”呢?錢鐘書認為:“夫‘悟’而曰‘妙’,未必一蹴即至也;乃博采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也”[3]98。也就是說,創作才能的獲取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它是作家在自身天賦資稟的基礎上,經過后天長久艱辛地學習磨練得來的,是在不斷地讀書與實踐、學(博采)與思(力索)中獲得的。其中,后天的通學博采是培養創作才能的主要途徑。前人有很多以蜜蜂采蜜來喻后天之學的論說。如張璠《易集解序》“蜜蜂以兼采為味”;裴松之《上三國志注表》“竊惟繢事以眾色成文,蜜蜂以兼采為味,故能暄素有章,甘逾本質”[4]。錢鐘書對此類說法頗為認同,并且身體力行,努力成為一只“以兼采為味”的“蜜蜂”。他通過后天孜孜不倦地博覽群書、融化百家,具有了匠心獨運、自成一味的藝術才能,進而在創作與學術上取得輝煌的成就。
當然,通學博采只是后天之“學”的途徑之一,生活實踐對于創作才能的形成也具有重要的作用。盡管早年的錢鐘書對這一問題頗不以為然,但他后來逐漸走出了原來的認識誤區,越來越重視生活實踐對于創作的重要意義。如在《宋詩選注·序》中,他就對宋詩作者嚴重脫離生活、“資書以為詩”的通病給予了嚴厲的批評:
從古人各種著作里收集自己詩歌的材料和詞句,從古人的詩里孳生出自己的詩來,把書架子和書箱砌成了一座象牙之塔,偶爾向人生現實居高臨遠地憑欄眺望一番。內容就愈來愈貧薄。形式也愈變愈嚴密。偏重形式的古典主義發達到極端,可以使作者喪失了對具體事物的感受性,對外界視而不見,恰像玻璃缸里的金魚,生活在一種透明的隔離狀態里?!盵5]
除此之外,創作才能的獲取也離不開主體不斷的藝術實踐和技能訓練。“技術功夫,習物能應;真積力久,學化于才,熟而能巧。專恃技巧不成大家,非大師不須技巧也,更非若須技巧即不成大家也。”[3]211創作主體如果不諳技巧,就會使作品成為“不詞之文”[3]211。
然而,生活經驗與知識學問的積累本身并不是創作才能,創作主體還需要進一步將這些經驗與學問巧妙地“內化”,使“學”化于“才”。錢鐘書說:
記聞固足汩沒性靈,若《陽明傳習錄》卷下所謂“學而成癖”者,然培養性靈,亦非此莫屬。今日之性靈,適昔日學問之化而相忘,習慣以成自然也。神來興發,意得手隨,洋洋只知寫吾胸中之所有,沛然覺肺肝所流出,人己古新之界,蓋超越而兩忘之。故不僅發膚心性為“我”,即身外之物、意中之人,凡足以應我需、牽我情、供我用者,亦莫非我有。[3]206
他認為,對于不善讀書的人而言,學識記聞難免會窒塞湮沒他的創作性靈,正如王陽明所說的“學而成癖”。而真正優秀的作家,并不僅僅是“參考書式的多聞者”,他“必深造熟思,化書卷見聞作吾性靈”[6]229,能將平日讀書識聞中所獲取的外部經驗與知識學問沉浸滋養在自己的心血里,使之成長為自身機體中的神經和脈絡,“跟他整個的性情陶融為一片”[6]78。這樣,才能陶冶孕育出充沛不竭的審美情思,進而在創作中“神光頓朗,心葩忽發”。
錢鐘書不但將創作主體之“才與學”的關系闡釋殆盡,而且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較嚴羽等前輩論者更為周匝全面的創作才能認識。他說,“王濟有言:‘文生于情?!欢榉俏囊?。性情可以為詩,而非詩也。詩者、藝也。藝有規則禁忌,故曰‘持’也?!制淝橹尽?,可以為詩;而未必成詩也。藝之成敗,系乎才也。”[3]39也就是說,文學創作雖然肇始于作家對世間萬物的生命情感體驗,但是,文學是一種審美的藝術,它要求主體的生命情感體驗和性情本身不能直接進入作品,而需要對其加以藝術的升華與轉化,使之成為具有藝術價值的審美情感體驗。同時,文學又是一種講究“詩藝”的藝術形式,它要求創作主體能夠嫻熟巧妙地駕馭語言文字,能夠運用恰當的藝術手段和藝術技巧,既把孕育而成的審美情感體驗完美地表達出來,又創作出符合“詩藝”的藝術審美原則與規范的文學文本。這樣看來,文學創作的成敗得失,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創作主體內在稟有的藝術審美才能,這種才能貫穿于創作過程中的藝術發現、創作動機、想象構思、文辭物化等各個環節,涉及到古人所說的悟、情、靈、學、識、力、法等多方面因素,體現為一種綜合性的審美鑒賞和創造能力,而非滄浪之“妙悟”或隨園之“性靈”所能涵蓋。
綜觀《管錐編》《談藝錄》等著述,我們看到,錢鐘書的文學研究往往從文本細節出發,將處于不同歷史文化時空語境中的理論闡說一一請出,在相互比較、互證、合觀、連類中,力圖消解理論之間的樊籬與溝壑,打破既有視域下的古今之界與中西之別。這一研究范式在一定程度上有力克服了中西文學思想難于“對話”的話語困境,為我們深入思索如何激活本土文論話語資源,如何建構起一套傳統與現代相結合的“中國式”的文論話語,提供了新鮮的視角與啟發??梢哉f,他的文學研究改變了中國傳統文論研究一直以來較為封閉、單一的狀態,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21世紀學術研究向開放與多元性方向發展的大趨勢。因此,其無論對于我國傳統文論的現代轉型,還是當下的學術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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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錢鐘書.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書店,2002.
責任編輯:柳克
Ch’ienChung-shu’sViewof“TalentandLearning”
CHENYing
(CollegeofLiterature,DalianUniversity,Dalian116622,China)
Abstract:Ch’ien Chung-shu’s found the different theories about “talent and learning” in the multitude of classical literary theory discourses,and he carried out discourse communication and innovation in his vis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odern art,which effectively activated and promoted the traditional literary theory proposition about “talent and learning”, not only opening up a new way for searching deep theoretical meaning of literature creation conditions,but also providing new perspective and enlightenment for the study of creation rules.
Keywords:Ch'ien Chung-shu's;talent;learning